第38章 ☆、三十七、莳花劫
苦在心底埋得久了,安逸的戲也演成日複一日的尋常,終将自己都騙住,淡忘了曾有的驚怕,錯覺生活當真可以花常好月常圓。才會在預告過的變故來臨時,更加的措手不及。
自從滿世界嚷嚷認小瓦是弟弟後,吳是非這廂的人際關系就一直處于争風吃醋的微妙情境,挑事的則是廿四郎駱隽。本來自诩同吳是非最親最膩的小子,才過年突然發現自己被奪了寵,登時不依不饒起來。但凡吳是非暗地裏塞給小瓦些什麽,他定管糾纏着也要,東西未必一樣,件數是不可少的。還非叫小瓦按着先來後到的規矩,也得排自己後頭叫聲哥。弄得吳是非很是苦惱。
究其原因,倒非駱隽起哄裹亂,實在是上年入冬後,少年體格長得飛快,直如發面一般蹭蹭地蹿高,非但超過了吳是非,袁恕往他跟前一站都幾乎比肩了。原本肉嘟嘟的少年面盤瘦削了不說,男孩子的棱角分明日漸顯現,慢慢褪去了少年郎的稚嫩清秀,向着英挺俊朗的男子漢邁進了。奈何駱隽身大心未穩,還當自己是小孩子似的愛玩愛鬧,也撇不開這些年來積攢的寵溺縱容,貪着一絲年齡上的有恃無恐,始終不肯直面成長這件事。因此眼見着對自己最好的非姐依稀有了“新歡”,他頓生了莫名的危機感,什麽事都要期軋一腳,絕不願讓自己從“繁露館第一寵”的位子上跌下來。
只他争便争了,每回到袁恕或者裴筱岚處讨巧賣乖,偏又死拖活拽着廿一郎梁如栩作陪。其實吳是非私下裏同劉佑确認過,連月來梁如栩的嗓子保養得法,循序漸進,已可稍稍開口說話。不過自倒嗓後他性子越發陰郁,能講也不愛講,總默默坐在角落裏,當真像個陪襯的景兒。他同駱隽這兩人一個動若脫兔,一個靜如秤砣,在吳是非愛尋釁找噱的眼裏看來,也算互采互補,頗為相得益彰。
而因有呂昂耍奸在前,雖暫時雨過天晴,荀晚華總覺得愧對袁恕和無端被牽連的裴筱岚,好東西從來不落了他們,人卻不如過去走得勤了。孟虔暫代館主掌事,又得帶孩子,成天忙得焦頭爛額腳後跟冒煙,哪裏還有閑暇同兄弟們吃茶打诨?有時趙雨旸喜滋滋來了都冷不防碰一鼻子灰,全沒工夫坐下來與他手拉手好好說幾句體己話,嘗苦等個把時辰也撈不着人一片行色匆匆的衣角望一望,以解相思。便只好搖着孩子委屈地吟一阕:“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長江水啊,我的淚,才下心頭,又上愁眉!”
吳是非就白他一眼:“趙官人真是天賦異禀,眼淚能飛上眉毛去,忒稀奇!改明兒哭時叫我一聲兒啊,我長長見識!”
趙雨旸遂幡然省悟,自己這條詞人的路恐怕是走不通的。
便是如此喧嚣無拘地熱鬧進了陽春三月,上巳約游,吳是非到哪兒都不忘叫上小瓦,小侍離不開倩郎,于是裴筱岚理所當然與袁恕搭個伴兒。再加上永遠在玩兒這件事上不落人後的駱隽,必定再拖一個梁如栩,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郊外。
草色青青,花舞載酒,風和煦,人爽朗,确是人間好時節。
小孩子活潑,蹦蹦跳跳沒個停的時候,不一會兒駱隽和小瓦就頑得一頭汗。小瓦全是被牽累的。原是本分地随在自家公子身側亦步亦趨,卻硬叫駱隽拉着又是上樹又皮水,好歹這位也是小倌兒,小瓦只能緊張地陪着他瘋鬧,時時刻刻怕他摔了碰了,或者索性跌進水裏去。
吳是非扶着身子已近七個月的梁如栩慢悠悠走在河堤上,氣得額角青筋突突跳,不顧尚蒙着面紗,與梁如栩預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警告,忽兩手捂住他耳朵,旋即氣沉丹田河東獅吼:“駱小胖你給我滾回來!!”
駱隽吓得腳底一滑險些朝地上坐個屁股蹲兒,幸得邊上小瓦将他攙了把,穩住身形趕緊小快步跑近了,咧嘴嬉笑:“非姐有何吩咐?”
吳是非毫不客氣賞他一記爆栗,指一指袁恕又托一托身旁的梁如栩,眯眼歪嘴道:“叫帶上僮子非嫌人多,二位小爺未得派指小侍,四位公子就指着我和小瓦兩人,你不說幫忙照應照應,還把我唯一的搭子給拖着頑兒去了。這一個二個都是身子不便的人,十六爺咳嗽還沒好利索吶,你好意思讓他受累?”
說一句面紗就高高揚一陣,可見得是氣大了。
在館子裏任性慣了的駱隽獨獨畏懼吳是非,叫她一番數落,趕緊體貼地挽過梁如栩的胳膊,孝子賢孫樣給衆人賠笑,也給梁如栩賣乖:“哥哥勿氣我貪玩!我知錯了,我陪着哥哥。累不累?我背你啊!”
吳是非又給他一記爆栗:“沒腦子還沒眼珠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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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隽撓頭讪笑,賤兮兮伸手輕輕撫一撫梁如栩的肚腹:“順嘴順嘴!我是說,走了半天了,要不咱找個僻靜地方坐下歇會兒吧!吃點心啊!”
裴筱岚鼻頭哼一聲,垂睑乜斜:“還是吃最要緊。”
吳是非立即表示:“不給他吃!去,河邊跑一圈,灌個風飽。”
駱隽忸怩着才不肯去,扥住吳是非衣袖孩子氣地磨。
袁恕同裴筱岚不禁都笑起來,梁如栩眉頭聳了聳,笑得不明顯,到底不總繃着臉了。
另邊,趁幾人說笑的工夫,小瓦已是伶俐地尋到片樹蔭開闊地,鋪上氈子擺好了果品點心,乖巧地來牽裴筱岚的手。他随意掙脫,反将小童攬在身前,腦袋抵住他顱頂,非前心貼後背地走。更手快,猝不及防扯下小瓦遮面的紗巾,轉手塞進他襟懷,懶洋洋道:“又不是衙門懸賞的罪嫌,鬼鬼祟祟,不戴了。”
随後胳膊一揚,指尖勾住身側吳是非的面紗也給除了下來。
吳是非有些犯愁:“我是女的,一露臉難保不露餡兒。”
裴筱岚撇嘴挑眉:“露就露呗!生着臉就是給人看的。挺漂亮一姑娘,成天扮假小子,暴殄天物。今兒天好,你權當曬臉。再不見光,死人白了都。”
吳是非一手叉腰:“嗨嗨嗨,怎麽什麽話到你嘴裏非得變個味兒呢?誰誰誰呀?誰死人白?”
“噢,對,是不能這麽說!”
“那是——”
“死人不白,死人發黃。你這是死人骨頭白。”
“啊哈哈哈哈——”
先一步在毛氈上坐下的袁恕笑得歪靠在梁如栩肩頭,胳膊肘明顯沒朝內拐,給吳是非笑得很是心灰意冷。環視一圈,除了說話促狹人的裴筱岚一貫的不緊不慢,就剩小瓦這實誠孩子顧着人,咬牙憋着沒笑出來。吳是非登時湧上一股老懷安慰之感,隔着裴筱岚拉住小瓦的手,作勢吸了吸鼻子:“好弟弟啊,沒白疼你一場,你是我親弟弟!”
小瓦仰起臉望望裴筱岚吊兒郎當的面容,低下頭笑嘻嘻跟吳是非說:“非姐沒死人骨頭白,非姐好看的。”
吳是非愣了愣,臉居然唰一下紅了,搶似的從裴筱岚手裏把面紗拿過來,無措地往耳朵上挂。可總也挂不好。
裴筱岚睨了下與他擠擠眼的袁恕,驀地嘆一聲,還伸手拽住吳是非的面紗,痞氣十足地問:“我說話不好使了是嗎?”
吳是非用力捉着紗巾另一角,硬是不松手。
“啧,你戴吧,我走了!”
“嗳——”
僅僅轉身的一剎,吳是非稍有遲疑,料不到裴筱岚有心使詐,足跟一碾順勢再轉過半圈,趁機将吳是非的面紗抽走了。随後撤開兩步,兀自往毛氈上一坐,把面紗塞給了袁恕,嘴裏頭叼起塊果幹,氣定神閑地嚼着。
吳是非吃癟,便也只好坐下,跟袁恕橫眼嘟嘴:“還我。”
仿佛擊鼓傳花,袁恕又将面紗放進梁如栩手裏,故作無辜:“十六哥最大,我聽他的。”
吳是非瞄梁如栩。他捏着塊紗巾無所适從,想丢給駱隽,小子靈巧往邊上一閃,躲到了裴筱岚身後。
“別給我,我也聽十六哥的。”
梁如栩緊張得一時臉紅一時又白,紗巾宛如塊燒熱的火炭,實在燙手。袁恕與裴筱岚相視一眼,親親熱熱拉過梁如栩手,逗他:“你只說,小非戴面紗好看還是不戴的好?”
梁如栩下意識觑了觑吳是非,猶豫再三,卻只點個頭。
袁恕呵笑:“這是怎麽個說法?戴着好?”
梁如栩頻頻搖頭。
“那是——”他卻不接着問好與不好,非逼着梁如栩自己說。
梁如栩埋着臉,又掙紮一番,含了含唇,終于極小聲地嗫嚅:“不戴好看。”
其音雖啞,但無撕裂感,聽起來果然好了許多。
衆人好歹逗得梁如栩開聲說話,自是如釋重負。唯有吳是非鼓着腮幫子,斜睨着袁恕,眸色傳遞,像在說:“拿我穿針引線,公子不疼我了!”
袁恕懂她,傾身過去附耳竊道:“就是好看!”
吳是非臉頰立時蹿上兩朵緋霞,深深地低下頭去。
裴筱岚悉數看在眼裏,不笑也不說話,只是吃果幹。
這一日後來,直玩到了日頭西斜,幾人才依依不舍地踏上返程,回到館裏時已是華燈初上。舞戲臺前依舊人聲鼎沸,臺上演着不落幕的愛恨悲喜,臺下仍然是不入心的附庸淺薄,伶人與恩客,從來貌合神離。
三月十一,尋常時日,晚間夜賞,壓軸特享的一支舞曲《母佛》,樂班筝音領奏,十六郎操弦,急撥急抹,高/潮處連弦刮奏,若山高水長綿延不絕。又在長纓點墨處倏地戛然,回歸了曲溪委婉,小橋上聽铮淙的恬靜。
臺上幕垂,臺側按弦靜音,舞曲終了,出得戲來做凡人。
樂師見裴筱岚久久未起身,好意催一催他,手才挨着他肩頭,其人轟然倒塌。便似曲罷魂息,了無遺憾,徒餘凡間一副空殼,意識遠去,昏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