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八、歸去兮
先因高燒反複了兩日,退熱後咳疾又重,躺不下睡不穩,終于渾渾噩噩五天六夜後,裴筱岚完全醒了過來。能識人,會嘲諷,呼吸雖弱,眉宇間那點嫌東嫌西的吊兒郎當活脫脫是這人素來的嘴臉,沒人學得像。
見他好賴又将那口氣續了回來,不枉費自己同小瓦輪班頂着伺候他一場,吳是非斷不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義無反顧地奚落他:“哎喲,以為你這回能耐大了,要開個至尊寶!臨門一腳你給放了板凳。差一天就夠七啦!我還準備請後廚大師傅弄桌大宴好叫你返魂吃飽呢!這可好,紙都省了。”
裴筱岚恹恹歪在靠榻裏,氣喘如牛,轟蠅蟲般擺擺手:“不肖子孫!要不是等不着煙葉,我能氣得回來麽?沒一個長腦子的,非得我親口交代一遍。小瓦呀,這回可記住了啊,不要紙!好了我走了,沒事兒別惦記,有事兒更別惦記,下輩子見。”
說完吐出肺裏一口虛無缥缈的殘餘氣,眼一閉頭一耷拉,真就要死不活地睡去了。
小瓦慌手慌腳過去探了探,發現他只是乏累睡着而已,便松了口氣,癱坐在榻邊原想沖吳是非笑一下,最後仍是鼻頭一酸,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吳是非放下手裏疊了一半的織物,招招手讓小瓦坐到身邊來,揉一揉他腦袋瓜,攬臂一抱,悄聲說:“沒事兒!”
小瓦點點頭,手背抹一把眼角,心稍稍定了。
其後幾日,只消裴筱岚一睜眼,吳是非多數随侍在側。偶爾半夜驚咳,意外她居然也在。忍不住問起:“你不會駐在我這裏吧?”
吳是非滿不在乎:“是啊!”
“十九那邊怎麽辦?”
“公子吩咐我留在這裏,那邊二爺指了僮子,有事公子會叫。”
“噢!”
裴筱岚應得頗為索然,撇撇嘴兀自躺回去。
又一日,午睡中的裴筱岚好端端發起咳嗽來,無論如何止不住,喉嚨裏咕哝幾聲,便是一口污血落在帕上。吳是非忙而不亂地與他拭了嘴,吩咐手腳有些打哆嗦的小瓦取了漱口杯來。待平複過後,裴筱岚忽苦笑道:“你不去叫牛油油來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吳是非默着。
“那回小瓦吓不輕,哭着喊着要去找大夫。”
Advertisement
吳是非仍不做聲。
“傻小子早都告訴你們了吧?”
吳是非擡睑望一望他,颔首認了。
“哧,”裴筱岚唇畔泛起自嘲,“就說哪有那麽好的事?”
吳是非不解:“好事?”
裴筱岚囫囵鑽回被中,合起眼含含糊糊地說:“沒有,沒有——”
吳是非回頭看一眼小瓦,他苦着小臉,亦是莫名。
于是便當無謂的抱怨,聽過作罷。
只是裴筱岚此一番可謂病來如山倒,隔幾日看着似乎在康複了,過去半天或又見惡化。吳是非本還回去袁恕身邊做事,三兩回奔波後,索性又還常駐在此間與小瓦結成搭子,一塊兒照料裴筱岚。
眼看着天候漸暖,時近四月,桃紅柳綠春/色滿園,正是踏青賞游好時節。望着天地間這勃勃的生機,總是教人內心裏也湧出希望。
繁露館內衆人也都懷着希冀的。望順遂,望如意,望平安。奈何卻盼不來命限的絲毫轉圜,任催急的勾魂鈴響迫近了耳邊,狠狠将微薄的祈願擊得粉碎。
四月初八,天清氣朗,風攜馨香。裴筱岚嘔血拒食,苦熬三日,終至彌留。
并無特意的召集,大家自發地聚到一起,含痛作別。
內外兩間推開了格栅,軸軌為界,親疏各一邊。就席而鋪的寝褥邊圍坐的是授他琴藝的董執,教習禮儀的孟虔,還有這幾個月來走得最近的袁恕。
小瓦撲在吳是非懷裏哀哀低泣,遠遠地跪坐在他腳後。
須臾,裴筱岚幽幽醒轉,入眼第一人是面容肅穆的劉佑,随後意識到了身邊的隆重。
他牽唇痞笑:“喲嚯,人來得挺齊呀!看樣子是到時辰了。”
衆人皆無言以對,外間隐隐有抽噎聲傳進來。吳是非聽着,覺得像梁如栩,腦子裏亂糟糟地想駱隽大約正在安慰他;想時舜欽這時候也不露面,莫非真不在館裏;想晚上不用上燈挂花牌做生意了罷。想了許多事前事後,唯獨不敢想裴筱岚,不敢正眼看他的模樣。
她總記得爹臨去時的景象:面色難得顯出紅潤之感,眼睛特別亮,講話氣也足,自己能起來到外頭廊檐上坐一坐,還有胃口多進了半碗山藥小米粥。吃完了就催着吳是非找這個翻那個,總算憶起把祖師爺傳的半本鑄鐵心得丢在了哪處犄角旮旯裏,半真半假地拟了個傳承禮,便是正式把手藝交在閨女手裏了。
彼時,吳是非還小,見爹爹身體有起色,又得了秘笈,開心得手舞足蹈。恍惚适才翻箱倒櫃還瞧見幾樣新鮮玩意兒,叽叽喳喳跳起來跑去拿,回到廊上就見爹倚着門扇垂着頭,仿似等得久打盹睡去了,嘴角邊笑猶挂着,沒了心事。
但那一次,爹沒有再醒來,一直都沒有。
後來吳是非聽人說,那樣子,約摸就叫回光返照了。
“別別,沒事兒,不用扶,我自己能起來。今兒精神還挺好的。嗳,”吳是非聽見裴筱岚跟孟虔笑說,“我這是不是就叫回光返照?”
吳是非心裏倏然悸痛,猛擡頭看向他,一臉的失魂落魄。
算準了一般,裴筱岚目光恰也落在她身上。視線相撞,吳是非下唇打顫,哭了出來。
“啧,”裴筱岚皺起眉很是為難,“吳大膽一哭,我覺得自己真要完了。怎麽辦?”他扭頭沖董執擠擠眼,“要麽我交代交代,留幾句警世格言?”
董執半垂睑默了默,驀地起身向外去。孟虔緊跟着站起來,也識趣回避。劉佑走得更是麻利。
袁恕本來也打算出去,卻叫裴筱岚扥住,頗為崩潰地啐他:“你出去了我跟誰說遺言啊?對着牆說嗎?”
留了這邊,漏了那廂,吳是非紅着眼跟小瓦相扶相攜,正往門邊挪。
裴筱岚氣得扶額:“我留小十九你走什麽?你倆還分嗎?也給我坐下。還有小瓦,過來過來,個小笨蛋!”
遂全坐近來,默哀般低頭陪他,染了一室的凄風苦雨。
“無非,是非,呵,一聽名字就覺得你倆就該在一起的。”一句喟嘆式的開場,将話帶遠帶偏,叫人一時摸不着頭緒。
吳是非下意識握住袁恕的手,自掌心的溫度裏汲取點滴鎮定與安慰。
“過去,曾以為你十九跟我是一路人的。直到你跑了!”裴筱岚垂眸淡淡地笑,一絲戲谑或指責的情緒都無,反而隐隐有些贊服,“我入館的時候,恩伯還沒當上館主吶!幾歲來着?六歲?七歲?呵,小十七還嘬手指呢!”
他低低咳幾聲,中斷了追憶的話述。小瓦捉了披衣與他搭在肩上,還想去添一挂懷爐,卻叫他攔下,攬着肩相擁而坐,搖來晃去,很親很親。
“因為什麽進來的?噢,對!三歲遭拐,人嫌年歲大了恐怕記得回家路,不願買,倒了幾手,被帶到了花街。挂牌的頭幾年,我其實總以為自己跟你們陰身兒是不一樣的。見着你們塗脂抹粉行女道,會覺得你們可憐,好像自己的屁/股就沒開過花似的。哧——”裴筱岚搖頭自嘲地讪笑,“無論行/淫/時在上或雌伏,我竟還懷着莫名的清高自負,認為這不過是生意,拿錢做事,并非我自甘堕落。髒的也是那些客人,不是我自己。後來第一回出私,與豬公弄到一半,突然被正妻‘捉/奸’。我自然瞧出來公母倆做局,只想不到所謂放我平安出府的條件,是要我也陪那女人玩一場。”
“原來那貨只喜歡男人,娶了妻妾放在家裏充門面,平日碰都不碰,說是,哈、哈哈,硬/不起來!”裴筱岚覆面病态地瘋笑,“被我cao/到射/出來的淫貨,跟我說他對着女人/幹/不起來,哈哈哈——那女人更滑稽,說既然我碰了她相公,就該連她一起/cao/了,如此一來便同自己相公睡是一樣的。一樣的,呵呵呵,一樣?!”
到最後,裴筱岚也沒有接受那聽起來荒唐至極的交換條件。可他走不脫,只得被迫在那女人面前抓起金主又從他後/庭捅了進去,直将他頂熱了,頂/硬/了,再去抱自己的妻。三人的身體詭異地串聯,交疊,男女共歡的呻/吟聲落在裴筱岚耳中諷刺又失常。他只覺得這屋子裏的一切都腌臜不堪,包括自己。
那次回來後,他便開始奢酒,學會了抽旱煙。
袁恕垂着頭,黯然道:“我記得有一晚,十六哥瘋了般奏了一夜的曲,那曲後來名《狂災》,是十六哥的成名曲。”
裴筱岚擠擠眼:“你們大約還以為我想新曲想魔怔了吧!呵,其實就是亂彈,洩憤!”他古怪地笑,指尖無意識的撚摩,“那一家後來聽說生了個兒子,沒多久搬走了。”
袁恕沉着臉,面色有些白。
“唉,講出來舒服多了!翻篇翻篇,不想了。”裴筱岚揮揮手,将就着扯袖給小瓦沾去些淚花,繼續擁着他一搖一說,“留在這裏的人,誰沒有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所以見你失了孩子後還能振作,我就想小十九活得明白,跟二哥一樣,心裏頭不糊塗。結果你居然破天荒跑了,跑了又能回來,回來卻不肯賴活了。我就困惑啊!直到小非來了。起初我真的很意外,不懂。為什麽?”
袁恕不語,吳是非讪笑接道:“為什麽偏偏是我這麽個不起眼兒的鄉村野丫頭?特不般配,是麽?”
裴筱岚搖搖頭,欽羨地笑起來:“我驚訝的倒非十九喜歡了你,而是,原來他也會一心一意着了魔似的去愛一個人。你不覺得十九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嗎?特別靜,特別好,什麽都不求!”
吳是非自覺指上一緊,是袁恕将她大力攥住。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吳是非低頭滿足地笑,“最初相遇時候起,我就恍惚與公子應是認識的,認識好久了。我們遇見過許多次,也分開了許多次,好難好難才終于又團聚到一起,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分開。是不是很荒誕?”
裴筱岚竟有共鳴:“一點兒不。我始終相信世間是有輪回的,該在一起的人轉生幾世都一定能找到彼此。就像你們一樣。”
“哈哈,如果真有輪回,那我一定是把孟婆湯碰撒了,還把孟婆打了一頓扭頭就跑,所以忘得不夠幹淨,哈哈哈——”
裴筱岚瞅一眼袁恕,冷不防嘆一聲:“不然為什麽不是我?”
吳是非愣住:“啊?”
裴筱岚偏頭眺望合起的窗扇,不無慨然:“有一陣兒我嘗沒得來妄想,若是也給我這樣一次機會,遇見一個人,喜歡了誰,心裏頭存下些微末的貪嗔癡,人生是否便不至于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可後來我突然又想通了。其實沒有什麽如果,因為我就是我,不是十九。相同的際遇,相同的患難,但換了我這個人,一切仍舊不會變成你們這般樣的美好。不是什麽偶然的緣分,就是你十九遇到了小非,于你們,壓根兒沒有如果,都是注定。”
他轉回頭來,靜靜地看着袁恕:“一如我這個人,這條命,走到今天路盡了,也是定好的。本來沒什麽可怨,沒什麽好憾,不過吶,阿恕,我真的羨慕你呀!”
長久以來只用數字代稱,裴筱岚很久沒有喚過袁恕的名字了,這樣親,這樣重。
袁恕心上一緊,忙捉他手,沙啞地喚聲:“哥哥!”
裴筱岚拍拍他手背:“躲不掉,該來的總會來。”
他垂眸又望懷中的小瓦,難得地流露出不忍:“其實這孩子一來,我便知道自己的病大約是沒得治了。一直很矛盾,走得太親太近怕孩子将來太傷心;冷淡他吧,又實在是委屈。唉,為何偏偏是你?或者,咱哥倆也算個注定?”
小瓦猛地埋首在他頸側,泣不成聲。
裴筱岚拉着袁恕的手沒有放,另手輕柔地撫一撫少年後腦,終至哽咽,懇切地托付:“我這輩子沒念想沒顧慮,掙些賞錢也全都揮霍了,不曾存餘值錢的東西。這段日子以來唯有這活寶擱在心裏頭放不下,托給誰都不放心,就想求阿恕發發慈悲,再多養一張嘴。”
袁恕亦是淚灑,點頭又搖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裴筱岚都懂得,肯放心,但又追加一句叮咛:“今後無論你在哪裏,都務必帶着他一起,千萬不要讓他走上與我相同的路!”
袁恕渾身一震,驚詫莫名。
裴筱岚挑起眉角,沖着吳是非努努嘴,暧昧不明道:“她一直沒有放棄!”
言罷招招手,示意吳是非靠近些,似有話交代。吳是非與袁恕相視一眼,交換了身位,湊到近前順從地附耳過去。想不到他雙唇微微翕動,仿佛是在說着,卻飛快地在吳是非側顏上輕輕一觸,落下親吻。
吳是非一怔。
他則稍稍偏過頭給袁恕擠了擠眼,頑皮地笑一下,緩緩合上了雙眼。
吳是非和小瓦同時抱住他向後倒落的身子,吳是非扭頭向着外間撕聲大喊:“劉佑,救人吶!”
緊閉的格栅被大力推開,董執攜劉佑一道急匆匆奔進。
吳是非讓出了親近的位置,邊退邊絮叨:“我摸不着他脈了,心跳也弱,掐他拍他都沒用,你的針,針……”
袁恕一指堵住她慌亂的呓語,随即攬她在懷中,一道經歷這場生命去留的判定。
劉佑叩過脈,又撫心熱,試鼻息,驗瞳仁,終未敢與吳是非說只言片語,只對董執沉重地搖了下頭。
小瓦驟然爆發出悲怆的哀鳴,伏趴在裴筱岚胸膛上嚎啕哭泣。
吳是非失神地瞪着仰躺的屍身許久,慢慢感覺心空了,身涼了,精疲力竭靠在袁恕肩頭,痛得發不出聲來。
唯有,淚是活的,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