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九、戚戚焉
兩挂白燈,一圍白綢,偌大的繁露館歇業三日,閉門舉喪,于風月場中的伶人來說,這或已是極大的殊榮了。不至破席一卷入了薄棺,角門裏悄悄運出城在野墳嶺上随地刨個坑,推下去撥一層淺土草草掩埋。
外頭有說這代館主好仁義,也有聲音嫌他多事,死人頭上不撈錢撈名聲,一生人言中摸爬滾打,董執何嘗在乎?館內倩郎們何嘗在乎?他們只曉得廿四面相的十六郎走了,他們的十六郎,他們的兄弟,生不複見。
停靈還在裴筱岚自己的屋子裏,能卸的格栅暫都撤下,騰得鬥室空空曠曠,突然冷清起來。
“人都不在了,可不冷清麽?”吳是非自嗔自嘲,想笑的,還是哭了。
忍不住啊!
那人就躺在眼前,安安靜靜清清白白的,看起來一切都好,唯有不說不笑,不驚天動地地咳嗽了。吳是非總想他的咳嗽能停,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多想覆面的絲絹冷不防掀起來,他鼓着腮幫子用力吹飛這礙事的一層阻隔,坐起來痞壞痞壞地跟大家說開了個玩笑。僅僅是玩笑!
遺憾一切都不是玩笑!
小瓦哭懵了,整個人還是木木的。袁恕叫他去睡,他僵硬地搖搖頭,不肯去。袁恕心疼地将他按倒在膝頭,他沒有掙,枕着袁恕的腿,兩眼直直地望着裴筱岚,難過,卻哭不動了。
入夜,春末的風勢猶盛,本該惬意舒爽,吹在幾人身上莫名生涼。門是不許合的,吳是非便取了薄衫鬥篷分別與他二人以及陪同守夜的梁如栩和駱隽蓋一蓋,又将靈臺明燭的火苗擋一擋,添了香,回來勸袁恕莫要守了。
袁恕形容慘淡,仍推說不妨事,還想多陪陪十六哥。
荀晚華出趟恭回來,觀幾人面色俱是不佳,忍不住幫着勸:“你同雁鳴身子都沉,心意到了,竹卿會懂的。回去吧!”
袁恕攏着小瓦,頗為固執。那邊廂梁如栩也擰,硬是要守靈一夜。他手上紉着一領新裁的殓衣,想快些做好了,叫裴筱岚入棺時可以穿上。駱隽有私心,自己不願離開,也就不好多說他人,索性低頭兀自剪奠紙。一摞一摞的孔方黃紙用簽子串起,整齊碼在身側。
“那不如這樣吧!”吳是非心知勸不動幾人,便想了折中的法子,“輪着來,公子帶着我守上半夜,十三爺、廿一公子和彌秀下半夜來換我們。隔壁間都收拾妥當了,幾位公子先去那裏将就躺一躺,好歹吃點東西。這大半天的,全都沒正經吃上一口熱飯熱湯,大人無所謂,可還有小的呢!我看彌秀真餓了,他肚子吵幾回了,咕嚕嚕,打雷似的。”
原以為她指着梁如栩腹中胎兒做文章,突然話鋒一轉把自己帶出來,駱隽登時臉上挂不住,嘟嘴嗫嚅:“哪有打雷?非姐盡咋呼!”
荀晚華趁勢拉他起來:“有沒有都無所謂,小孩子吃飽飯最要緊,不然不長個兒了。”轉而再将梁如栩半摟半抱地扶起,生拉硬拽着往外推,“好了好了,都聽哥哥的!先吃飯,歇會兒,後半夜咱們來換小十九。誰也不許鬧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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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兩人不情不願地讓荀晚華勸走了。室內陡然變得愈加清寂,靜到呼吸相聞。俄而,空氣裏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沒事兒,你別動!”吳是非壓着嗓子低聲道。
袁恕遂未動,任由小妮子輕手輕腳小心翼翼搬下小瓦,讓他枕到了自己膝上。
“他親了我。”吳是非忽沒頭沒腦地說起。
“唔,我瞧見了!”
“最後還逗我玩兒。”
“不是的!”
撫摸少年鬓發的手不禁頓了頓,吳是非沒有擡頭,聲音悶悶的:“是不是我太笨了?居然就這樣後知後覺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應該有怨恨我吧!”
袁恕看着裴筱岚,目光發怔:“十六哥誰都不怨,不怨你,不怨我。他說了,是命。他認命!”
吳是非覺得袁恕的話音聽着有些怪,疑惑擡頭,霎時一詫:“公子?!”
停息的淚水又爬滿腮頰,袁恕狠狠咬着牙,一忍再忍。
“我該知道的,我該——”袁恕泣不成聲,“回來後,他總有意無意提起《白雲間》,說羽衣蒙塵了,心莫要蒙塵才好。我沒有聽懂!我以為,他只是勸我放開懷抱。其實他想彈那曲子,想看我跳。白鷺高飛,海闊天空,是他的一個夢。可我沒有給他!”
此刻所着,亦是一色的素衣白衫,卻不堪演繹禽鳥悠然揮展的輕羽,哀哀然綴滿了沉痛,重得難以振翅。
不顧可能驚醒夢寐渾噩的小瓦,吳是非近乎粗暴地将他丢在席上,撲至袁恕身側,相依相偎,陪他悔憾,陪他哭。
“我還把你放在他身邊,日/日/刺痛他。我、我——”
吳是非撫着他的背脊,眼淚滴入他發隙,呼吸抽斷:“是我的錯!為什麽沒有早些覺察?為什麽我要來這裏?我算什麽?”
“是變因!”小瓦果然醒了,傀儡一般蠹頭蠹腦地坐起來,眼神還有些呆滞,講話甕着鼻子,“公子說,非姐就像死水潭中澆入了一桶燒融的鐵水,即便不能蒸幹/這汪深水,也足以攪得它沸騰起來。水要活,水裏的生靈也都要活,要麽燙死,要麽躍出來尋新的出路,這就是你出現在此的意義。非姐,公子真的很喜歡你!”
少年終難忍悲痛,掩面而泣:“不是純喜歡你這個人,而是喜歡你身上的那股勁兒,喜歡你怎樣都不肯放棄。他說,勇氣并非體現于凜然大義或者不畏身死,而是到最後都能堅持自己的信念,無關對錯,僅僅是執拗。世間事,唯怕執拗!公子遺憾,沒有早些遇見你,沒有能夠活得明白,活得開心。嗚嗚——”
吳是非展臂将小瓦拉到一起,三人彼此擁抱,互相施予,念着一個人一份情,漏夜長哭。
屋外廊前似有陰影晃過,恰有風起,搖晃了燈籠,便恍惚是火光不穩的一點鬼祟。
四更時,依言輪換。荀晚華到底沒舍得喚醒身子沉重的梁如栩,只跟駱隽兩人悄悄退出來。
“都有八個月了,吃不消的!我讓老劉在他的藥裏多添了一味助眠的,你們進去時動靜稍稍小些,應是不打緊。”
簡單囑咐兩句,他便催着已有七月餘身孕的袁恕也趕緊去歇着。後頭兩天早都說定了,衆小倌兒會分別過來守一夜,第二天孟虔督着,最後一夜是董執。
雖都是休息,但誰也不願離得此間太遠,于是還小心翼翼入到隔壁間裏簡單卧下。
吳是非照顧袁恕一貫仔細周到,他人睡了,小妮子可不得輕松,一邊惦記着後一日的起居飲食,一邊又想着眼前的安康舒适,就打算趁這時候還去親自準備一些暖身好消化的吃食,回頭與幾人補一補。離開時間說長不短的,也有近兩個時辰,眼看着天光已微開。梁如栩和小瓦當真乏累,尚自睡穩,總是袁恕同她心意連着,早早醒轉,心裏頭沒着沒落地等了她足有一炷香的工夫。
“這是怎麽弄的?”不等吳是非心疼并嗔怪幾句,袁恕先低聲驚呼起來。小妮子被他手抹在鼻下,借着晦暗的一點點燈火始瞧見,原來自己挂着鼻血就進來了。
“噓噓噓——”她緊張兮兮地要袁恕莫吓,自己捏塊白絹擦拭,臉上很是難為情,悄聲告訴他,“公子別講出去噢!我剛丢人了。”
袁恕只關心她是否碰傷了,眸色仍是慌亂。
吳是非吐吐舌頭,捉住他手湊到耳邊說:“走路不長眼,莫名其妙一頭撞拐角廊柱上,正磕着鼻梁,疼。噗——”
說疼又笑,笑了鼻子更疼,自己想想發噱,捂着眼低頭不敢見人。
袁恕本是有些忍俊不禁,但思及這丫頭素來機敏,身手也靈巧,多半是困得眼皮打架,腦子犯糊塗了,才會行動遲鈍鬧出笑話來,不由得心頭一酸。
“別別別,沒事的,公子看,血都是幹的。”眼見袁恕眉間倏現苦色,吳是非趕緊安撫,“我摸過鼻梁骨,沒歪,也不怎麽疼,保證沒毀容。”
袁恕哭笑不得。
“公子不放心,大不了天亮我叫牛油油給好好看看,最多補一覺呗!好不好?”
袁恕嘆息着,無奈地點點頭:“這些天,辛苦你了!”
吳是非眸光一黯,垂下頭去:“不辛苦!”
總是又想起了裴筱岚的點滴,袁恕如何不曉她心思?無言相慰,只擡手輕柔地撫上她面頰。她亦捧住袁恕的手,在他掌心依依摩挲。
“有件事,現在不便說,緩些天。”
莫名地,袁恕對吳是非要告訴自己的事隐隐有些預感。此刻無意點破,只順她的意答應下,又瞥一眼睡在近旁的小瓦,提醒道:“勿将他漏了!”
吳是非深深地望着袁恕,鄭重地點了下頭。
二人講話始終刻意壓低了嗓音,幾如氣聲,不叫風将秘密帶去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