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二、小姐姐
小的時候,吳是非有幾年特別不愛過五月節。娘親早逝,村裏頭別家娘子洗粽葉泡米裹粽,炊煙飄香,吳是非家的鍋永遠是空的。
昔時,村北有位李婆婆,每年到這當口總被村裏各家争相請回去專替人包粽子。米肉粽葉都是人家自備的,她只出手工,掙些力氣錢。另外,婆婆自己也會在家煮一大鍋粽子,白米、紅棗、小豆,肯定吃不完的,便是賣賣現成品,貼補家用。阿爹每回就給吳是非十個銅錢,讓她拿着去揀喜歡的口味買。可吳是非一個味道都不喜歡,她就愛吃肉的。李婆婆從來不包肉粽子,她信佛,戒葷。于是吳是非每回就提兩枚爹愛吃的蜜棗粽子回來,然後騙他說自己吃過了。
直到十三歲那年,吳是非中午從學堂回來,進院看見阿爹正揮汗如雨打着柄鎬頭。吳是非喊他一聲,他便點點頭,兀自專心掄錘。顧不得放下書袋,吳是非先在竈間外的水缸裏舀一瓢冷水端起來就喝,卻稀奇地發現竈裏火正生着。阿爹打鐵手藝好,做飯卻常糊鍋,素日總要等到吳是非回來拾柴做飯,不然連口熱水都懶得燒。事有反常必然古怪,吳是非立在原地使勁嗅了嗅風裏的氣味,頓時兩眼放光,扔下水瓢直沖進竈間,掀開鍋蓋看清後立即眉開眼笑。
阿爹告訴她:“福嬸兒鎬頭磕在石頭上,敲掉塊角,拿肉粽子抵工錢了。”
隔天吳是非在路上碰見福嬸兒,硬又塞給她兩枚生的鹹鴨蛋。說大熱天裏吳師傅不肯要工錢,她總感到過意不去,還問吳是非粽子味道如何,喜歡的話再去家裏拿幾個。吳是非自然沒要,揣着兩枚鹹鴨蛋跑回家,在甕裏夾幾塊臭豆腐打入鹹鴨蛋一塊兒蒸了,歡歡喜喜孝敬了親爹。
如今身在了南風館,頭一次同一衆小倌兒們一道過節,面前什麽味兒的粽子都有,肉粽都分出精肉、五花、火腿等諸般花樣,把小駱隽吃得打嗝翻眼,直嚷嚷夠了不要了。可吳是非突然就吃不下去了。咬一口粘牙的米,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煞了所有人的風景。
大家恍意識到,這不請自來橫行霸道的小丫頭其實跟此間身不由己的倩郎們一樣,也已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可以退返的歸宿了。人生茫茫,浮萍無根,來往和去處都遙不可及。她追逐袁恕,何嘗不是絕處逢生的一點溫暖的念想?賭上了餘生,一意孤行,無法回頭。
袁恕接下她手上的小碟,拇指柔柔拂去她淚花,捧起她哭涼的臉,第一次當衆吻她。
“我不是你最好的選擇,但也不會放你走了。以後,我在哪兒,家在哪兒!”
一直都是吳是非在固執地說相守,袁恕推拒過,彷徨過,駭怕過,最不忍她為己蹉跎,現在全不顧不要了。情之一諾,真心裏最該存下些許自私,苦也不離,痛還向前,嬉笑怒罵兩人去面對,至少寒冷時亦可以相擁着取暖。人字取撇捺,你一邊我一邊,合作了伴。
接着那天裏,吳是非一頓吃了三個肉粽子,到晚飯時候也沒覺得餓。
許是瞧這妮子心定了,果然安安分分把館子當成一隅容身的避風港,董執愈加信她用她,直點她做了僮子的小領班,手底下管着十二個人,分理整一層的雜事。起初她直眉瞪眼死活不幹,譴責董執是剝削勞力,惡意減少她同袁恕在一起的時間,無異于棒打鴛鴦,實在卑鄙無恥。還是荀晚華勸她:“傻不傻?領班是派人做事。過去誰都能差遣你,端茶遞水跑個腿,你做的少過?今後大可點別人去做,細算一算,豈非多有閑暇?”
吳是非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不禁深以為意,最終應下了。
關于發號施令,吳是非其實倒駕輕就熟。她性子野,很有些無法無天,打小就在村裏的孩童中稱霸,來了繁露館後也沒見怵過誰,同董執講話都不用敬稱,差人做事從來利落,不會有抹不開面兒的時候。愁的是統籌與調撥,得有計劃,有編排,事無巨細想周到了,才不至于出纰漏。因此頭幾天她多少是有些忐忑的。意外熟悉了适應了,也就不過三五日的工夫,她竟是管得有模有樣頗為穩當。她自己固然安心了,孟虔更是高興,暗地與董執說起:“還真是塊當執事的料。再教教,小十九以後可就省心了。”
“噢?”董執垂着頭,神情寡淡,“那倒是蠻好的!”
孟虔總覺得兄長話裏有話,卻一時未得參詳,不由得困惑。但接下來董執沒再說什麽,他也就将這心頭一閃而過的不安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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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吳是非來說,方有些順風順水的小得意,真正的考驗倏然臨頭。
身體狀況一直反反複複的梁如栩好歹是将孩子懷到了足月,預估産期在五月底,總不會計算得片刻無差,早些遲些都有可能。因此他提前七日臨産,館內并非毫無準備。不過發作得急,大清早人還睡眼迷蒙,小瓦急匆匆來打門禀報,着實驚了吳是非一個措手不及。
好在夏天裏衣裳少,吳是非胡亂套上件绡紗薄衫出了房門,邊快步疾走邊随意梳攏發辮。半路上想起來袁恕那方少人伺候,趕忙将小瓦趕回去,自己一個人先赴了梁如栩處。
沒進門就聽裏頭哭哭啼啼并了間斷的痛呼,僮子們似在七嘴八舌地安撫,很是喧雜。跨進去一眼看見了僅着寝衣的駱隽,散發赤足,面上睡意未消,顯是慌忙趕來的。他二人的屋子緊挨着,駱隽總歸到得及時些,奈何他并無經驗,盡是手足無措幹着急,在一旁看着難受焦躁的梁如栩直掉眼淚,委實丁點兒忙都沒幫上。
吳是非過來一吼鎮山河,給亂哄哄無頭緒的僮子們一一安排了任務,溫言安撫了梁如栩幾句,順手拽起駱隽推出門去。
“我在呢,有什麽不放心的?去去去,把自個兒拾掇拾掇,吃個早飯。有事我叫你,乖!”
駱隽蹦着腳急切道:“非姐,你幫幫他,別讓他那麽疼。我、我——”
吳是非拍他額頭:“我能有什麽辦法?生孩子都要挨過這關。真心疼他,就別在這兒添亂了。實在待不住,你上功房練舞去。”
“我哪兒也不去!”
“駱小胖,別逼我動手。”
“求你了非姐!”駱隽又哭了,“你讓我陪着他行不行?我保證不添亂。”
吳是非氣結:“你陪他就不疼啦?你能替他生啊?”
“我替啊!橫豎我也是陰身兒,我替,我全替。”
吳是非愕了下,旋即失笑,低下頭揉揉鼻子嘀咕:“傻小子來真的!”
“那也回頭再來。”不意,身子不便的袁恕也已趕到。小瓦戰戰兢兢攙扶在側,看見吳是非就苦着臉喊冤:“公子不放心,非要過來瞧瞧!”
吳是非了解袁恕脾性,過去接一把,擺擺手道:“沒事兒,他就愛折騰自己,教不好了。”
小瓦一愣,袁恕噗嗤笑了:“手裏有點兒權,越發不将我放在眼裏了。”
“廢話,擱眼裏幹嘛?早擱心尖兒上了。”
二人無顧忌地說着情話,直把小瓦聽得面紅耳赤,臉快埋到胸口了。
到得駱隽跟前站一站,袁恕好聲勸他:“去洗洗臉,換身衣裳。既是要陪,就得做他的依靠,得穩。”
駱隽吸吸鼻子,用力點點頭,轉身跑走了。
吳是非從屋裏喊出名僮子跟去駱隽身邊聽用,自扶着袁恕入內探望梁如栩。劉佑向來盡心盡責,到得比吳是非還快,診斷梁如栩身體雖弱些,但胎相尚穩,産程未到要緊時,推進也算順利。只因人各有異,梁如栩此番約摸疼得狠了,又是頭胎,他本惶恐不安,是以才哭鬧不止,怎麽勸都不肯聽。
原想着梁如栩一貫依賴袁恕,別的人講話不頂用,換作袁恕他總該聽得進去,正因此吳是非才主動将身子同樣不便的袁恕迎進産室。也确實,甫見到袁恕,梁如栩哭得還兇,好歹是不聲嘶力竭地喊叫了,捉着袁恕手瑟瑟發抖,模樣煞是可憐。袁恕好言寬慰他幾句,拿自己的經驗鼓勵他,更親自與他撫背按腰,抹去汗珠。吳是非趁機哄他飲水進食,多少咽下去些。可胎動頻繁,頂着他胃內不适,很快又嘔了出來,再勸便還犟頭倔腦,總不願吃了。
期間駱隽巴巴地又回來陪伴,被心煩意亂的梁如栩遷怒,給沖了一頭一臉的灰,非要逐他出去。衆人印象中從來嬌弱內向、大聲講話都不曾有過的人,此一番卻似心性大變,不可理喻了。吳是非拉着眼淚汪汪的駱隽退到外間,本以為他小孩兒一樣當要哄的,想不到小子自己搓了把臉,反過來跟吳是非保證:“他心裏煩,我不進去給他惹氣,就在這裏待着。有事非姐盡管吩咐,今天你最大!”
吳是非習慣性捏捏他臉:“我們彌秀成大人喽!”還放心地回去看顧梁如栩。
如此又度過了個把時辰,疼痛反反複複,間隔時間也縮短了,梁如栩熬不過,開始自虐般抱着肚子滿地打滾,才好些的嗓子也喊得變調破音,直叫人擔心他會把喉嚨叫出血來。這時候,就連袁恕都難安撫他胡亂的掙弄。加之激痛之下小子力氣陡然變得好大,為防他傷到自己和胎兒,吳是非只得領着幾個僮子合力将其四肢按住。好話無用,索性惡聲惡氣吓唬一二:“別以為你是小倌兒我不敢下黑手啊!再鬧,給你手腳捆起來,堵上嘴,我們都走,你自個兒慢慢熬去。”
聽這話,袁恕反而着急:“行了,莫再激他!”自托着隆重的肚腹膝行靠近,示意鉗住梁如栩胳膊的僮子松開手。
想不到梁如栩情緒太過激烈,一番混亂之後神志幾近崩潰,視界模糊,完全分不清身邊人是誰。僮子力道稍懈,他無意識地瘋狂揮動胳膊,無辜掄在袁恕臂上,登時将他打翻在地。吳是非大駭,撲身過去抱起袁恕,緊接着回身揚手結結實實掴了梁如栩一巴掌,脫口怒叱:“想死沒人攔着,別害人!”
不知是吃疼清醒,抑或言語刺痛,梁如栩倏地安靜下來,雙眼圓睜直直望住頂上。發絲叫汗水濡濕了,淩亂地黏住面頰糾纏頸項,伴着粗重的呼吸一绺一绺散落。起伏的胸膛猝然一窒,他不由自主張口欲喊,卻硬生生遏止不發,自咬了下唇,強忍住痛楚。眼角淚成雙線,直沒入發隙。
僮子們七手八腳将他擡回産褥,紛紛求他松口,切莫将唇齒咬壞了。劉佑更憂心:“勿要憋氣,慢慢地,鼻子吸,嘴呼出來——心放寬,放寬——唉喲,急煞人了!”
稍稍冷靜下來的吳是非關切過袁恕的情狀,小心送他到廊上,依依道:“公子且回去将養,這邊交給我,保證出不了事。”
袁恕面色不太好,神情頹唐,未作堅持,反而安慰吳是非:“我沒事,別擔心!”
吳是非握着他手,嘴上不說,心裏到底打鼓,終忍不住環臂抱一抱他,低頭囑咐小瓦,“警醒着些!若有不妥即來告訴,不許瞞着忍着。”
小瓦乖巧地點點頭:“嗯,記住了!”便牢牢牽住袁恕,攙他回去。
目送二人背影轉過廊角,吳是非用力深呼吸,拍拍臉,返身進到産室。
裏頭梁如栩仍是不好,從躁動的極端轉入了自矜的極端,唇已破了,血絲合着汗水滑到頸上,吓得僮子們一個個也将哭出來。
吳是非走上前,捋衫屈膝,端正坐下,接過汗巾仔細地拭去他臉上的汗,拭去淚和血。
“打疼了呀!”指腹小心撫過頰上指痕,話音低且柔,仿若母性的愛哄,半嬉半寵,“對不起,出手重了。喔喔,明明渾身都不舒服,還挨打,受委屈了呢!”
涼水濕巾敷住火辣生疼的半邊臉龐,另手柔柔撥開發絲按上他眉骨,來回揉搓,教他安定。
“不是不體諒你,可越哭越疼的,最傷氣力。後續時辰且拖得長,需好好養着存着,不然關鍵時候使不上力了,遭罪的還是你。”她忽俯身靠近了,頑皮輕笑,“回頭叫你打還,好不好?”
奇怪她話音似有蠱惑的咒力,一字一句念松了梁如栩繃緊的情緒,不自覺地配合她語調中的起承轉合吸氣複吐出。
吳是非鼓勵他:“嗳,對,莫用力!像打拍子似的,吸進去,慢慢呼出來,自己記着規律,下次什麽時候發作就有數了。”
梁如栩皺着眉,努力适應陣痛的節奏,可喉間依舊不時逸出哭腔。
吳是非教他側卧,覺到痛了便捏她手提醒。她另手握拳,指關節抵着他椎骨末端勻力按下去,竟叫痛感緩解了不少。
屋中其他人都不太敢說話,即便是劉佑亦顯得沉默,唯有吳是非始終兩兩私語般靠近了梁如栩耳側,不間斷地講着,笑着。
“又疼啦?不忍不忍,喊出來!告訴你,罵娘就不疼了。真的,我娘教我的!”
“不會罵人啊?那哼哼兩聲,好像牙疼一樣。嘿嘿,廿一公子就是文雅,不像我生得張爛嘴,從來不積口德!”
“我是好人?你覺得我是好人啊?唔,那我就厚臉皮做好人了!別的人說話沒譜,廿一公子說什麽就是什麽,你心眼兒實。”
“嗓子還疼麽?再喝點水好不好?”
“唉喲,來,擦擦汗!這大熱天的,咱們換身幹爽衣裳。”
“糟了糟了,伺候我家公子習慣了,忘記男女有別——咦,沒關系啊?不跟我見外?——沒有過?沒見外那為什麽不肯叫我姐?我比你大嗳——”
“那不管,大倆月也是大。我們村裏有對雙棒,前後相差不到半個時辰,哥哥還是哥哥。這叫命!誰讓你生晚了?”
——其實衆人沒太聽清梁如栩怎樣說的,只見他雙唇微微翕動,隐隐有細碎的氣音吐落,大約只有吳是非湊得那樣近才能分辨。可單聽吳是非自言自語般應和着,一人擔起了兩人的戲,若斯流暢溫馨,每一分眼神,每一次笑,都不會是矯飾的演繹。
更衣時,她不着痕跡地确認過梁如栩身上深淺不一的瘀痕數,之後還拉着他手,輕輕地揉搓其腕上仿佛捆綁留下的印記。
“那混蛋總欺負你,小瓦都告訴我了。他還想欺負小瓦,是你攔住的。你才不是冷情涼薄目中無人,就是不愛說。好的不說,壞的更不說。唱不了歌了,有誰能比你自己更急?不想成為大家的累贅呀!所以再難受都咬牙忍着,只要身子好些了就去伺候那貨——”
言到此處,吳是非面色倏地一沉,目光陰鸷。
“不過放心啊!今天他不會來的。”
驟冷又驟暖,吳是非的表情切換快得猶如翻書,毫無預兆地,她便眯眼燦爛地笑起來。
“不關我事哦!大叔動作比我快。所以記住啦,以後有事別悶在心裏,一定要說出來!至少得告訴我。”
梁如栩怔怔地望着她,俄而垂下眼簾,雙唇依稀動了動。
吳是非面有喜色,刻意逗他:“啥?太輕了,聽不見!”
“非姐——”
雖聲如蚊咛,卻叫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吳是非咧嘴樂了:“乖!以後姐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