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三、業障消
時近正午,熱氣蒸悶,靜坐不動也能出一身汗,叫人無端生出倦意,最好懶着什麽都不做。甚至連即将出世的胎兒似乎都不急于往外擠,慢吞吞地窩在胎裏磨蹭着打起了瞌睡。
驗産口也只開了少許,劉佑推測,梁如栩這一胎産程不會很快,恐怕比先前荀晚華拖得還要久。趁産痛未烈,要他多少睡會兒,養精蓄銳。
經過吳是非的安撫與按摩,又補充過飲食,梁如栩情緒已平穩下來。也确實乏累極了,忍着痛竟能斷斷續續睡一會兒。趁孟虔和荀晚華都過來了,駱隽仍在外間消磨,吳是非便誇張地一躍而起,打诨說存了一夜并半日,再不去急人之所急恐怕要尿褲子,伴随大家的哄笑聲捂住肚子邁着小碎步逃了出來。卻并沒有下樓往茅廁跑,反而一陣風似的返回了袁恕的房間。
見她汗流浃背地跨進門,正端着餐具從裏間出來的小瓦不禁一愣,詫異地問她:“廿一公子生好啦?”
吳是非擺擺手:“早着呢!”徑自往裏走。
“那非姐怎麽——”話未說完驀地靈犀,憨憨一笑,“公子沒睡吶!”
吳是非做了個“去”的口型,直入了內室。
袁恕已然聽到外頭的動靜,正從床上撐坐起來。吳是非見狀忙輕聲喊:“別別,躺着便是!我又不是外人,還得公子披紅挂彩來迎接。”
趨近了細看,覺他面色仍是白寥寥的,透着病态。吳是非不禁眉頭緊鎖:“果然是摔那一下,跌得不巧啊!”
袁恕搖搖頭,話音也倦:“不關雁鳴的事。這幾日胎內動得厲害,身子也越發往下墜,總是不舒服。”
吳是非明白,孕期将末,胎兒入盆,原是正常的。近些天袁恕腿腳腫脹、腰腹酸痛的症狀也較前兩月厲害了,就寝後常多次起夜,睡眠不深不實,精神頭确是差了許多。但也不能大意輕怠。畢竟是跌了一下,好壞當真難說。
“一會兒還叫老劉過來看看吧!有事沒事,他說了我才放心。”
袁恕曉得輕重,不再堅持,點頭應下。
吳是非拿起床頭團扇與他柔柔打風,一一叮囑:“身子重出汗多,記得午睡起來叫小瓦打盆水,擦一擦換身衣裳。可別偷懶裹着,要起痱子的!”
“方才我看碗裏剩了不少,粥不合口味?哼,你就挑吧!我不回來你預備怎麽着?修仙辟谷啊?”
“吃過啦!我多機靈,跟雁鳴兩個他一大口我一小口,嗳,他就把米糕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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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嗨嗨,這臉是怎麽了?吃醋啦?”
袁恕嘴一癟,臉扭向裏側。
吳是非扥一扥他衣袖,他不理。推一推他,仍不理。于是便探過身去,捧住他臉掰回來,好整以暇道:“大美人冷淡小禽獸,後果自負啊!”
袁恕合着眼,負隅頑抗。
“壞!”說着便低頭吻了下去,唇齒纏綿,很是溫存了一番。
“別吃飛醋啦!雁鳴認我是姐姐了,姐門下人丁興旺着呢!”
袁恕嫣笑:“我猜也是。往日都只喚廿一郎,如今雁鳴雁鳴叫得親熱,這幾個小的全成你心腹了。”
吳是非乜斜:“噢,那你就是故意噱好處了!”
袁恕笑而不語。
吳是非又在他唇上狠狠啄了下,勸他安睡,自行起身待要返回梁如栩處。才站好卻疊聲絮叨“壞了壞了”,接着一頭沖進屋角的簾後尋那紅漆桶去了。袁恕忍不住呵笑。她隔着簾子忿忿道:“我都忙成這樣了,公子不說心疼我些,還笑話我,哼!”
未聽見回音,出來一看,袁恕已然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吳是非無聲地皺皺鼻子,到外間裏洗了洗手,等着小瓦回來交代幾句,還風風火火地跑了。
依舊中途往別處拐一拐,上了趟後廚,與大師傅聊過幾句,不知拜托了什麽,機靈古怪地笑笑,又順了一罐羹品,搶了幾碟糕點逃也似的竄出來。回到樓上,進門居然又聞嘤噎啜泣,趕緊入內一探,原來就這麽會兒工夫,梁如栩破水了。破水也沒什麽,不破才愁人。只是梁如栩沒經過,睡得半夢半醒突覺腹內一陣銳痛,疼得他尖聲喊了出來,身下又濕濕黏黏的,少不得嬌弱地哭了起來。
聽完原委,吳是非直樂,俯身與他抹去眼淚,朝孟虔努努嘴,擠兌道:“你看二爺,破水了還快活呢!”
孟虔好氣又好笑:“嗨嗨,人嘴兩張皮亂編排是不是?閑得皮癢,回頭我找大哥說說,給你升番頭。”
吳是非慷慨凜然:“二爺敢說,我就敢撂挑子!”
“嗯,那可好!我便與小十九換個侍兒。嗳,小瓦這孩子不錯,留着留着!你麽,去大哥屋裏聽差。”
吳是非痛心疾首:“二爺,您真是我親二爺呀!”
孟虔笑容和藹。
“好了我服了,我給二爺賠不是!”
說着,假模假式抱拳揖禮直拜了三拜,氣氛頓時诙諧起來。
梁如栩沒跟着笑,可也止了哭。吳是非再溫言哄一哄他,還為他将混了汗漬血污的髒衣換下,打扇揉腹,照顧得無微不至。
如此,孟虔總歸放心。館內事忙,他不久留,又待了個把時辰便把此間全托給荀晚華周顧,自去忙碌夜晚的舞戲臺布置與酒席安排。他走後,荀晚華也識趣地往外間尋駱隽說話。
小子今番确實好耐性,大熱天窩在房裏不聲不響,只偶爾探頭悄聲問一問梁如栩的境況,很是守得住。一些事即便不說,風月場裏讨生活學會了察言觀色,誰能瞧不出他那點心思?幼時懵懂,越在意反越要欺負使壞,到大了才曉得,自己眼裏的最特別是容不得外人與他半點委屈受的。自己傷他,跪着;別人傷他,該死!
所以才拼了命地吃,努力地長,想快些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足以說守護。
南風館內結對子的不少,陰身兒慕陰身兒的不多,駱隽這段情在衆人看來可謂水到渠成理所當然,但也着實有些稀罕。唯恐他心性未穩,不過一時腦熱想岔了,日後或後悔,因此誰都沒去點破。端看另一位當事人梁如栩的态度,則似有意冷淡,想要回避。
“那又沒什麽的。”刻意把話說開了,出乎荀晚華意外,駱隽倒很坦然,“我喜歡雁鳴哥哥,想對他好,只是因為我喜歡。至于雁鳴哥哥心裏想着誰戀着誰,全是他自己的事,我還是會對他好的。兩件事不礙着。嗯,不過他要是真有了別的心上人,我也是會難過的!”
聞他言,荀晚華內心頗為驚喜,面上未顯,沒頭沒臉說一句:“生孩子可疼了!”
駱隽頓了頓,小心翼翼問:“究竟、有、多疼?”
“分筋錯骨,死去活來。”
駱隽噎了下,臉上霎時褪了血色。
而裏間苦熬的梁如栩情況更是不妙。遺憾沒有像孟虔和荀晚華一樣破水後産程得以加快,梁如栩這胎忒是磨人,輾轉躺到暮色垂挂,盡是疼着,産口遲遲不開全,沒有丁點兒要生的跡象。用劉佑的話說:“好在羊水流得也不多,胎內無恙,估摸起碼拖到後半夜。”
看着痛苦呻吟的梁如栩,陪了一天的吳是非無論如何不忍心了,急切道:“雁鳴身子弱,這麽下去恐怕撐不住。催産行不行?”
劉佑思忖了片刻,又叩一遍梁如栩的脈,終于拍板:“成!我煎藥去。”
結果一晚藥汁灌下去,效果立竿見影。宮內收縮驟然加劇,疼得梁如栩嗷嗷直哭,叉着腿兩手亂抓,不自覺想要向下用力推擠。吳是非不得不繼續哄小孩兒一樣勸慰安撫,叫他無論如何再忍忍。
終于掙紮到亥時都過,劉佑檢查了産口,說試試也無妨。吳是非遂将加在梁如栩臀下借以擡高的軟墊全撤了,扶他半坐起來,靠在自己肩頭。
“好了好了,就要到頭了。噓、噓——”她撫着梁如栩汗濕的額頭,依舊用低沉如呢喃的輕音在他耳畔指導,“還攥着我的手,嗯,對,吸氣——現在開始,感覺肚子收緊就捏我手,聽我數數憋氣。每次我數十五下,數完了就放松,不許再用力。記住了?”
梁如栩渾身衣衫都已濕透,說不出話來,僅虛弱地點點頭。猛然間劇痛襲來,他用力捏緊吳是非手,聽她緩緩地數着:“一、二、三、四、五——”
真感覺這是人生最漫長的點數!每一次聽見“十五”時梁如栩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呼吸不夠填滿胸腔,疼痛在百骸蔓延,半身濕冷半身麻木。他甚至懷疑非姐回回都将數字的間隔延長了,不然為何憋氣越來越辛苦?思維越來越混沌?
“唔、啊——”
一聲凄厲的嘶鳴讓外間的駱隽猛地驚跳而起,險些沖進來。荀晚華盡力攔住他,自己心內卻也是七上八下。
便聽梁如栩求饒般哭訴:“不要,太疼了!嗚嗚——非姐我不行,不生了,我不要生,嗚嗚——非姐救我——”
吳是非話音始終很柔很輕,仿佛只說給這一個人聽:“非姐在非姐在,不怕啊!來,吸氣——不生不生,就這最後一次,以後再不生了——哎喲,真是遭罪!點绛契咱們不賣了,下回讓彌秀這搗蛋鬼也嘗嘗味道。就叫他生!”
“別——”梁如栩臉憋得通紅,咬牙道,“他最怕疼!”
吳是非眨眨眼,歪嘴笑起來:“就你慣着他!”
梁如栩喘着粗氣別過臉去,沒接茬兒。
“要他進來麽?”
梁如栩搖搖頭。
“他急得都要哭了。”
梁如栩再次一鼓作氣:“他看着、不是、更要哭麽——嗬、唔——”
伴着梁如栩一記壓抑的低吼,劉佑欣喜大叫:“行了行了,孩子露頭了!”
吳是非亦振奮,将梁如栩再往上托一托,不斷揉搓他後背,提醒他放松、大口吸氣。可梁如栩哭泣不已,鬥志渙散,關鍵時候打起了退堂鼓。
“再試試好不好?兩次,就兩次!”吳是非頗有耐心地與他讨價還價,“非姐說話算話!兩次不行我們就不管了,不生了,想別的轍。拉鈎!”
劉佑聽得心驚肉跳,暗忖:“不生了還能有什麽轍?橫不能把肚子剖開吧!我可不會。打死我都不幹!絕不!”
但吳是非的話對梁如栩很管用,他當真信了,還跟吳是非打鈎。于是吳是非麻利喚名僮子過來扶好梁如栩,自己挪到他身側,一手托他腰,一手有規律地在他腹頂打着圈摩。
“好,來,現在大家夥兒都聽你的!準備好了就喊聲‘一’,非姐給你數數。”
梁如栩自行調适了呼吸,伴着又一波收縮才從齒縫裏擠出個“一”字的拟音來,吳是非便高聲開始計數,同時按腹的手毫不遲疑地壓下,以外力幫助将胎兒擠出産道。
在場誰都沒料到吳是非會來這樣一手,縱然劉佑也懂揉腹壓腹,卻從不使詐耍奸連蒙帶騙的。只見梁如栩疼得渾身亂扭,若非僮子們早早依吳是非囑咐捉着他四肢,恐怕他早在地上滾過一圈了。
被擋在門邊的駱隽聽得裏間連番尖厲的嘶叫,凄慘無比,直吓得六神無主,差點兒給荀晚華跪下,苦苦哀求:“十三哥你讓我進去看看他,就一眼,我就看一眼。我不碰他,求你讓我進去吧!求你了——”
荀晚華其實心中也沒底,可十分明白此刻放駱隽進去,場面勢必更加混亂。小子個頭雖竄得快,到底才十五,從未直接目睹過生産情狀,那苦受煎熬的人又是梁如栩,難保他心神不會遭受沖擊。因此荀晚華寧願狠狠心做一時的惡人,無論如何不放駱隽過門。
兩人一個在裏頭喊,一個在外頭哭,饒是經年閱歷豐富的劉佑都不禁出了一腦門汗,神情緊張。
“十——五——”随着吳是非數至末尾,加諸在梁如栩腹上的壓力瞬時松懈。梁如栩癱軟在僮子懷裏,大口吸着氣,嗚咽抽泣。吳是非則立刻扭頭探看,如釋重負地聽見劉佑報告:“頭出來了,再加把勁兒!”
吳是非也是累得大喘氣,擡起胳膊蹭了蹭臉上的汗,豪邁地将衣袖卷到肩頭,手指點一點面頰紅暈未消的梁如栩,原形畢露:“你可聽見了啊!孩子已經出來一半了,咱倆約好的是兩回,不準賴。想少受罪就自覺點兒,不然姐手黑,我也不守約!”
梁如栩哭得嗆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不住搖頭,眼神中滿是祈求。
吳是非捧住他臉咄咄逼視:“別犯傻啊!這是在救你自己。再難再累也給我活下去!就當肚子裏那個是上輩子結的孽障今生來讨債,你十月懷胎受夠了辛苦,再不欠他的,留着個肉疙瘩幹嘛?當寶供着嗎?甩他出來你就贏了,清了。來呀,跟自己的命算賬!不許輸——”
“呃——呀——”
仿佛你死我活的決戰,梁如栩猛然爆發,攥拳蹬足,自我毀滅般曲折起上半身,拼命擠壓肚腹。
劉佑穩穩托住胎兒後腦牽一牽,他肩頭轉了半圈,順利從産道滑了出來。劉佑破釜沉舟索性往外又拽一把,胎兒自攜了一股腥膻的羊水沖離母體。
刻近子時,繁露館廿一郎梁如栩經過整一日的折磨,順利誕下一子,大小皆平安。
是夜,吳是非拖着滿身疲憊躺倒在袁恕身畔,傻呵呵地笑:“肉嘟嘟的,像雁鳴,真好!”她迷迷瞪瞪呓語,話音漸低,“不過還是冏兒好玩兒。冏兒,會跑了,哼哼……”
袁恕不顧天氣悶熱,環臂攏她入懷,額頭抵着她鬓邊,脈脈呢喃:“可也許只有繼續留在這裏,故事才不算結局,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為什麽我會這樣想?”一滴淚悄無聲息地墜入吳是非發間,“為什麽我總有個念頭,幸福就是結束,我們又會分開,再找不到彼此?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