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五歲
【表】
入這行之前,董執并不十分理解什麽是“場面上的人”,怎樣叫“場面上的事”。初涉足,做小侍覆了面随在前任館主身後赴一場所謂的場面上的宴,推杯換盞間暗流湧動,一言不合猙獰畢露。他幾乎是下意識合身撲在館主身上相護,幸未有損傷,卻叫那人更疼他,“寵”他。
往事思前想後,徒然諷刺。當時無所圖,別人判他內心籌謀敢賭命;後來真博弈,諸般機關算盡,成王敗寇倒個個扣他一聲想不到。豈是沒想到?不過是輸得不肯心服,寧許他深藏不露,不叫己技不如人。
所以江湖風雲變,董執見慣了,鬥慣了,從來很豁得出去,已将生死看開。收伏時舜欽前,是七郎宋赟陪他淌血路,而即便有了時舜欽,他一開始也沒想過真叫個十來歲的孩子去賣命。
可時舜欽什麽都當真的,自己說的話一字一句全是承諾,言必行行必果,死得其所。
也是雨天,也是初春料峭,溫泉莊的療養助少年堪堪熬過了嚴冬寒症的劇烈發作。十五歲的時舜欽依然身形清瘦,卻是長高了許多,立在董執身邊已至比肩了。郊外賞梅,車隊遇襲,他奪了來人的單刀瞬息化武将沙場殊死鬥,一人獨往,硬生生殺出條向生的血路。
董執不記得自己如何被宋赟塞進車裏的了。然而他記得十三一手一邊将年僅十一歲的小十九和九歲的十七攬在懷裏護在身下,用自己羸弱的脊背迎接劈落的利刃;記得十七有生以來最凄絕恐懼的哭喊;記得時舜欽一柄鋼刀擋在三人身前,悍然扛下所有撲面而來的殺意;記得最後沖向時舜欽身邊支援的,是一貫溫順乖巧的小十九。
這些都構成了他的驚駭與痛徹,叫他吼得聲嘶力竭,咽喉帶血。
他全記得,永不能忘!
回館內失魂落魄滾下車,先給了七郎恩将仇報的一拳,就近搶下一名護衛的鐵棍獸狂般往外沖。許多人攔他,宋赟抱他,孟虔求他,都無用。他耳朵裏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咚咚震響,眼前紅豔豔一片仿佛飄着血,時舜欽的血。
倏來一聲欣喜後變調的歡呼:“回來了回來了,是他們——”
簇擁的人群散開,董執時清時虛的視野裏看見了撞靠在高門上的時舜欽。少年渾身浴血,若非有小十九竭力的攙扶,他恐要一頭栽倒了。
怕是場欺人太甚的蜃樓幻夢,董執只敢惶惶地低喚:“欽兒?”
那孩子慢慢擡起臉來,嘴角微弱地向上牽一牽,應他:“爺,沒落了誰吧?”
董執怔忪着跌跌撞撞,最後一步跪滑,摔坐在少年跟前,恰接住他徐徐傾落的身體。
“爺,刀刃卷了,不好用了。”時舜欽枕在他肩頭,話近耳畔,神漸渙散,竟如孩童般撒起了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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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不要了,買新的。”董執随手扔了刀,扯袖抹去他眉眼間沾染的血與塵。
“城南牟師傅鍛的窄刃刀可好使了,就是貴。”
“再貴總有個數,有價就能買。”
“真的?”
“真的!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謝謝爺!”
便睡了。安安穩穩開開心心地,睡在董執懷裏。
【裏】
除了董執,其實館內多一半的人當初并不以為時舜欽肯留下來。
二月春雨凜冽,寒氣侵入骨髓,淋上一整天,再好的人都難免作下病來。時舜欽凍得心脈衰弱,救了三天方醒轉,郎中劉佑是個老實到近乎耿直的人,不善胡言騙話,好的壞的全都如實說了。
董執一直陪在邊上,曉得孩子寒毒深重,傷氣傷陰,日後無論男道女道,他恐都難有子嗣。
預備好面對少年的怒恨,他卻顯得平淡。
“我這樣的人,有沒有子嗣還要緊麽?就連我自己,都已是沒有根源的孤魂野鬼了。”
自小在兵營摸爬,加之此番的族內傾軋,令十三歲的時舜欽心智早熟。他陪在董執身邊是抱定覺悟的,斬斷過去,踽步蹒跚行于夜幕遮天的前路,看不清未來,每一天都只是活在當下。
所以兩人的相處漸漸消弭了橫亘于身份與年齡之間的陌生疏離,微妙地親近。
去溫泉莊養病是劉佑提出來的。雖稱不上名醫聖手,但這位在南風館兢兢業業駐了一輩子的郎中委實盡職盡責,更非毫無建樹的庸醫。溫泉驅寒養生,即便不能叫寒病斷根,總是有益處的。
繁露館的溫泉莊僅是額外的營生,過去多用來招待至尊貴賓,常常由館主親率最拔尖的小倌兒送迎,一年裏頭難得熱鬧幾個月,一應服侍的人員配得齊,卻是幽靜好惬意。董執繼任館主後謂曰他山他鄉去一趟耗時費力,倒貼錢的買賣換人情,這樣的人情他攀不起,歡場縱樂,伶人們做好本分便是。于是幾年裏幾近荒廢。若非孟虔總勸他還支錢給莊裏維持起碼的開銷,便是傭工、小厮也早都另謀生路跑光了。
好在他這位權力在握的館主也罷,或者武家出身的時舜欽,俱非耽于享樂的講究人,頭頂片瓦食能暖身當足矣。因此去得也低調,事前未與莊內有過知會,直到車馬長驅直入停在了宿寮前,管事聞訊趕來一眼認出董執,登時撲跪地上張皇不已。
又度過兩天,莊內上下才确信,這位新任的館主并非假客氣暗計較,他是真的什麽都不計較。連房間都不計較,床褥也不計較,反正他跟時舜欽總是睡在一道。少年冷,他抱着過一夜;少年病,他坐着看一夜;少年好了,兩人就一人一條被子依舊并頭并腳地躺在一張榻上,互不設防,彼此掩護,好一對正人君子。
所有人都好奇董執與時舜欽的關系。他們自然是曉得董執曾經的身份,也偶然只鱗片爪地捕捉到聲色下的不堪入目,才會在一開始墜入淫靡的揣測。可第一年,時舜欽初浸湯泉無經驗,泡得過久,險些溺在池中,董執抱他出來看護了半晌,屋內清清靜靜,毫無趁虛而入的跡象。第二年時舜欽病得牙關緊閉湯藥難進,董執親口哺藥日夜揉撫厮磨,仍是未有越軌之舉。
管事就跟女侍長推心置腹:“聽說咱這位館主幼年時與親弟失散,如今恐怕也是個移情罷!”
女侍長職階低資歷卻老,飽經世故的霜鬓邊泛起慈祥的褶皺,眸光洞悉:“呵呵呵,移的倒非兄弟之情喲!”
是夜,時舜欽低熱反複,半昏半醒,身上沒一處不難受。最尴尬,是少年情潮不受控制地湧洩,高歌猛進地一柱擎天了。
屏退左右,內室獨對。時舜欽模模糊糊也知羞,翻身向內,硬是忍着。
董執話音含笑:“我也出去吧?”
時舜欽虛弱地粗喘,輕輕搖一搖頭。
董執栖身挨進,手滑入被下停在他腰際:“我幫你!”
“……”
“你可将我雙眼蒙上。”
時舜欽仍不語。
董執等他。
“爺對我,是那樣心思嗎?”終于他低啞地問。
“哪樣心思?”董執态度迂回。
“爺讨厭我?”
“怎麽會?”
“當我是弟弟?”
“你聽到了一些事吧!”
“嗯!”
董執無聲地笑起來,被下的手轉而找到時舜欽的手,用力握了握:“我确實與二弟失散過,為了找他,我自賣入花街。如今他在我身邊,日子不算得意,到底平安。”
時舜欽肩頭一震,轉過身來。
“敬忱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弟,知道這件事的都是小十三之前入館的,我沒告訴你,只是覺得沒有特別提起的必要。”
時舜欽難掩訝色:“二公子是——”
“不像?”
董執這樣說,時舜欽反而覺得他與孟虔确有幾分肖似,尤其是額頭和鼻梁。
“所以爺才争做館主?”
“一半一半。”
“二公子不退館也是因為爺在這裏?”
“不完全是。”
時舜欽困惑了。
董執還笑了:“退了館也不意味着脫離賤籍,可以重頭再來。我是純漢兒,好壞總能混個賴活,敬忱是陰身兒,每個入過行的陰身兒都一樣,出了火坑,在世間讨生活依舊是如履薄冰。無論男人女人都不承認他們,嫌棄他們名聲不好,想從良,可旁人瞧他們的眼光俱是不良的,如何活得好?”
董執垂睑,目光柔柔地落在時舜欽眉間:“自古風月無邊,只要還有人花錢買樂,還有人口買賣,這行就斷不絕。律法不容情,但律法也約束不住人性的扭曲縱欲,更何況本朝的律法禁偷搶拐賣人口,卻沒有禁伶人賣身。花街裏的一切都像是法外的狂歡,很諷刺不是麽?”
時舜欽便是這筆法外買賣中滄海一粟的受害者,不幸中之唯一的幸,他被送到了董執的面前。
“爺,”少年依依地喚他,“不讨厭我,便是喜歡了?”
董執頓了頓,不置可否:“這件事,等你好了我們再談。”
時舜欽未肯妥協:“我從前喜歡女孩子的。”
董執一怔,旋即默然。
“我沒有喜歡過男子,也從未有男子與我行過表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從女道,”被下相握的手一直未松開,此刻換時舜欽堅定地攥緊他,“但如果是爺的話,我想試試。”
董執眼中倏有叢光升起,明亮熾熱,心血滾燙。
“不該是今天!”董執俯身親吻少年未退燒的額頭,手向下探觸及了更直白的熱烈,“等你好了,等你真正清醒的時候,親口告訴我你不會後悔。”
“唔——”
顫抖的吟喘數息起伏,時舜欽含着下唇,臉頰緋紅,心是定的。
而那夜董執未盡的渴望,經過今朝白日一番生死相錯,已醞釀成癫。
“傷口裂了,明天真起不得床了。”
時舜欽吐吐舌頭頑皮地笑,難得地出了身汗,倒是未覺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