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十四歲【一、二、三】

【一】

當着少女的面,時舜欽是說了謊的。

并非毫不在意全不記得了,況且身在消息往來的風眼之中,早教得他生就一雙銳利鷹眼,特別的人總認得特別清楚。因此吳是非混入館來,他是知道的。山野小院出其不意的武力展示,她的執着與果斷實在令人印象深刻。便懷着獵奇的心态觀察着,并未及時向董執禀明。也在十九郎失卻蹤影後立即猜到應與吳是非脫不了幹系,才能到得如此迅速。

然而時舜欽還是錯估了小女子的決絕,想不到她求的不是團圓,不是相守,而是拼盡一切哪怕性命,毀滅這牢。那是縱使地獄業報果償不得輪回超生都不惜的覺悟,是抱着善惡美醜同歸于盡獨留下一羽清白孤高脫離的極端,時舜欽防她偷、防她誘、防她八面玲珑一夕遠走,卻從沒想到她的謀算裏始終只将自己當作踏板,不留餘地。

但更出乎他意外的是,袁恕竟會用如此瘋魔又慘烈的方式企圖逼迫吳是非打消念頭。

盡褪了衣衫,一身為金主恩客破頭以求的香皮豔骨,落在時舜欽眼中僅是嶙峋的骨架覆了薄殼,無神無魄,即将耗盡。這是他第一次将袁恕的身體巨細靡遺完整飽覽,卻絲毫不覺得美麗,更勾不起欲望。腦海中剩下唯一的念頭只覺他可憐,叫人膽戰心驚望而卻步,怕被他的癫狂吞噬,也化作了空虛的行屍走肉。

駭到極致終于狼狽地掀他下來,用最粗糙的方式盡快結束,遂他的意,也像完成自己的本分。出門後心內久久難平,晚風一吹,恍覺衣衫汗濕了幾層,手在抖,身在抖,眼前晃過的全是董執。

無疑這是一次身體的背叛,可扪心自問,時舜欽又不确定自己的情是否仍衷。當時年少,誓言從一而終,董執似未信,叫他想。如今他開始想不透看不明,自己也好,或者董執,幾年裏悲歡離合,突然全都無法篤定了。

于是才孤注一擲去試探麽?

——此刻時舜欽跪坐室內領受又一次的杖脊,痛一下醒一分,驀地苦笑。

笞擊停了下來。時舜欽未留心數過,渾噩地想大約是挨滿了。

身後傳來董執居高臨下的叱問:“為什麽做了又來告訴我?”

時舜欽有些意外,一時緘默。

“炫耀?還是你覺得我的氣量大到能容許這樣的情有可原?”

“炫、耀?”

腳步聲繞了半圈,停在時舜欽身前。董執俯身蹲下,直直望着他:“十九廢了,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一如你先前警告過的,是我把他壓垮了。索性再踩上一腳,讓他徹徹底底地塌下來。是你贏了!”

時舜欽愣了愣,眼底極快劃過一絲竊喜。

“你——”分明捕捉到了那抹異樣,董執蹙眉,對眼前人感到難以捉摸。

時舜欽牽了牽嘴角,笑容裏含着自暴自棄的邪:“我以為爺要同我算另一筆賬。”

董執面猶冷:“你說雁鳴、彌秀他們?是我叫你去的,你的手段我大約能想到。這些年你做事确實狠了許多,但身體上的事,尤其是你的身體,我比你更清楚。那丫頭要離間,用錯了事由。”

“我的身體,如何?”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

顧左右也未能言往他處,時舜欽哼笑一聲,眸色挑釁:“橫豎那丫頭一定會咬住不放,不如我自己坦白喽!”

董執目光銳利:“僅僅如此?”

“不然呢?”

“你不在乎?”

“在乎一頓打?”

“在乎我是否會在乎。”董執起身退後兩步,收起了神情中的壓迫,眉目間橫生了寥落,“你究竟想得到什麽呢?我會放了十九,還是暴怒下廢你玉卿之名?十一年了,欽兒,該倦了,也該走了。想走,是不是?”

時舜欽仰着頭狠狠瞪視他。

“不是?”

時舜欽咬着牙,猶自犟頭倔腦,一言不發。

溫厚的手掌忽然就落了下來,一如既往輕柔地撫他顱頂,話意蕭索:“罷了!我不想追究你的心思了。記住欽兒,無論你哪天想要離開,或者心裏頭放下了別的人,我都不會阻止你。我只想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一聲。我沒想過困住你一生,而我,也困不住你一生。這些年有你陪我,夠了!”

那麽自己呢?夠了嗎?還是真的想擺脫這樣無稽的生活,有情無情都斬斷了吧?

時舜欽不曾察覺淚已奪眶,只是下意識挺身向前,撲倒了董執,攬着他也制住他,低聲咆哮:“那我現在去把幾個小的挨個兒疼一遍是不是也不追究?我也去挂個牌子伺候伺候有錢的主,你不在乎,是嗎?既然我想做什麽都可以,那你滾下來,我來做館主,點十九當玉卿。行嗎?你答應嗎?”

問一聲恨一重,傷了自己,刺痛了董執。

“事到如今你鬧什麽?”

“還不是因為你變了!”

“對你我從未變過!”

“你說命歸你,歸你了!可你一年年地推開我,現在又叫我走,去哪兒?十一年,究竟是誰倦了?既有今日,當初将我挂出去豈非省心?”

啪——

“胡說什麽?!”

董執打夠了也吼完了,猛地摟住時舜欽強硬地吻了上去。

情難說清,只能憑身體糾纏,一再猛烈地沖撞,聊以取暖。

【二】

其實打從一開始,時舜欽就沒有真正厭惡過吳是非,更談不上記恨。一切看似的對立都不過是孩童般的賭氣,帶着些許玩笑逗樂的意味。他也絲毫不介意吳是非是否對自己充滿敵意,毋寧說,那般對抗的情緒于他來說倒還輕松些。這銷金窟裏的人情牽絆已是太重,舍不下抛不掉又守不住扛不起,徒然唏噓罷了。

但看見董執突然地振作,決意要改革,他卻是感到了驚怕。心裏比任何人都明白,憑無名小卒的三言兩語遠遠不夠打動江湖浮沉數十載的董執。這人的意志從來以自己的信念為轉移,一如他的名,堅毅執拗。少女的出現只是董執向世間投擲下的借口,可為何是她?為何是現在?

時舜欽不敢問,一些事他能用身體直觀地感受,憂挂在心,害怕确認。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地粉飾太平,人前作主仆,人後只求歡,對情對心都避而不談。

日子一旦太平了,偶爾也會想抓住心血來潮的甜蜜。

比如董執會将吳是非孝敬的沁心涼糕留幾塊帶回來哄時舜欽,只說自己牙口不好,沾不得冰東西,又提醒他少吃,莫誘發舊疾。而時舜欽聽完則垂睑默一默,倏然起身過去吻住他唇,出人意料地将口中含化的甜水渡與他,黠慧一笑,在他耳畔輕言:“還涼麽?”

董執便也笑了,指腹揩去他唇上殘餘的汁液,亦是戲谑挑逗:“不夠。”

時舜欽欺身壓近:“哪樣不夠?”

董執摟住他腦後,啄了嘴角:“都不夠!”

又比如盂蘭夜游,水邊滑腳,時舜欽護孟虔,董執護他,三人牽着手,圍成了微薄的家。即便遭了幾句嗔怪,意是切的人是親的,人前寡言冷面的時舜欽心頭驀覺甜蜜,忍不住還笑了。

那一嫣,吳是非遠遠瞧見了,近在咫尺的董執更是瞧見了,烙進眼底,貪得銘心刻骨。一時間恍惚時光倒流定格在初遇的年少青澀,當年的天真純然,走到今天原來仍是別無他求的一點知足。望着時舜欽的知足,董執也知足。

所以時舜欽肯收吳是非進衛隊習武,肯教她惜她,既是感激,同時也在少女身上窺見了另一種可能。武人的惺惺相惜,在強,在正。

而那夜十九勢危,小客室內一番暗潮洶湧,吳是非離去後,單行舟心懷戚戚,卻不僅僅是對少女的冷厲果敢感到後怕。

他向着董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春晖狼,是狼,不是郎,今日我終于知曉這诨名的意義了。也真的相信,有許多人想要你的命。就連我都想!”

時舜欽看見董執慣常冷嗤:“這條命歡迎你們随時來取!本座沒有身後的顧慮,活着惡心你們這些不把人當人的衣冠禽獸,便是此生最得意,最痛快。”

單行舟頹然搖搖頭:“不敢!不能!”

誰敢?誰又能?

說實話,時舜欽并不在乎。

卻怕董執也不在乎。不在乎活着怎樣,不在乎死了如何,不在乎,世上留下了一個在乎他的時舜欽。

【三】

居然鬼使神差進了小十七的屋子。

初初騙自己是來一睹他失意的慘淡模樣,當做報複也罷,用嘲諷譏诮償還那年失子之痛,也算兩清。

自是了然十七對十三的心有多真情有多重,愛得又獨又辣,霸道至近乎扭曲。他豈是與十九挾私含怨?所有的争鋒相對斤斤計較俱是将自己作賤成惡人的籌謀,一心一意向着十三。

因為那無牽無挂的人早已向恩伯續了契,言說不欲退館了。

十七想陪他,捧他上高位,要他不再雌伏腌臜人身下作玩寵,想他即便在這泥淖之中也能為尊,高高在上盛放成自傲自矜的青蓮。

所以才确信此刻的十七必然是頹靡的。懷着幾分幸災樂禍的惡意而來,卻終究說不出刻薄的話。望着他醉他痛他癡妄,便似看見了許多年裏自己的患得患失,突然地感同身受。

日間董執與吳是非許下的承諾,又撥弄起他心湖下壓埋的漣漪。背負這一館上下的喜怒哀樂生死榮辱,董執的每個決定都自然得近乎本能,時舜欽毫無疑問會天上地下地相随,險惡不退,絕路亦先行。可他并不想董執一直背下去,害怕他總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飒然磊落與放浪形骸之間差多少?也許唯缺一線,斷曰“自輕”。

意識轉回靈臺,驚覺手中已扶起案頭倒伏的酒壺。那一個醉呓乞恕的人下意識扯住自己一片袖角,眼中一時清一時迷。

時舜欽眸色一黯,破天荒按了按十七的手:“爺說,好自為之!”

十七指間一僵,肩頭震了震,到底醒了。掀開睑來識得了眼前人,勾唇慘笑:“是恩伯說,還是他說?”

時舜欽不着痕跡抽回了自己的袖子,眉目淡然:“你問的是十九,還是十三?”

十七神情一滞。

“其實你很清楚,無論十九還是十三都不會托我與你帶話。十九說不出這樣的警告,十三則已無話可說了。”

十七扭過臉去埋在袖裏狠狠蹭了蹭,咯咯癡笑:“呵,無話可說,呵、哼哼哼哼——”

手在案頭胡亂摸了把,捉着酒壺晃一晃,聽見了裏頭酒液攪亂的聲響,遂遞到時舜欽眼前,借着酒勁耍蠻:“喝!”

時舜欽不會接,涼涼回他:“你的酒,我不敢喝!”

十七仰面大笑:“啊哈哈哈,還記着仇吶?分明得了樂子,成天紅光滿面的,反是我叫老頭子關了好多天罰抄書,每天抄不夠數就不給飯吃。嗳,我說你這可算恩将仇報?”

時舜欽面色一沉:“恩?”

“怎麽?沒快活夠?”十七出人意料攀上來,半挂在他肩頭,眸光裏仿佛彎出了鈎,一挑一引,千嬌百媚,“要不要試試年少人的滋味?”

時舜欽沒有動。

“怎麽?不是十九不行麽?”

時舜欽眉角跳了跳,緩緩偏過臉來:“你操人操煩了想挨操,找你家十三去!”

十七絲毫未受刺痛的樣子,反而無賴般滑至在他腿上,索性攤手攤腳躺下來,指尖撥一記他額前垂落的碎發:“你們吶,一個個心裏就只惦記着十九!恩伯、你、二哥,就連他也是,哼,有什麽用?人家愛的是姑娘,小姑娘。丫頭也愛他。你們看不出來嗎?那兩人拆不散的,誰離了誰都活不下去。哧,好羨慕啊!真的羨慕他們。”

原來不止自己心存妄想。可扪心自問,時舜欽早已不敢奢求古往今來詩文中歌頌的白首不離,然而僅僅是一心一意的陪伴,落在這身不由己的風月場中也竟成了無稽的癡夢。豈非不懂那人所慮所求?一懼年紀,二懼病蝕,三懼江湖中的結盟與反目,每一天都是戰戰兢兢,醒着不安,夢裏也不安。

想得苦了,莫名笑出來,倏然揪起枕夢腿上的醉人重重按在案上,挑釁着撕開了他本就淩亂的衣襟。

“恩将仇報可不好,當年的快活,确實該好好報答給你。”

一瞬的訝然過後,十七終究沒有推拒,甘心情願地将自己放到了“野獸”的嘴邊,越疼越笑,苦澀地解嘲:“會氣成什麽樣兒啊?”

時舜欽頓了頓,繼而更猛烈地撞擊。

十七悶哼,轉頭凄然望住合起的窗扇,目光直直的,似能穿透棉紙,口中破碎地呢喃:“生氣了,才好啊!”

又一次身體上的背叛,時舜欽和十七都宛如自暴自棄式的飛蛾撲火,企圖用愧疚令自己忘卻,可又一步步陷得更深。越縱情越寂寞,飲鸩止渴,痛得上了瘾,回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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