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自從在書房逼走鑰兒之後,穆潇再沒跟任何人問起她的情況。他就像緊閉的蚌殼,絕口不提那個會觸動他心緒的名字。

倘若可以,他就連想也不願再想起她,只是事與願違。

與她相處的回憶,就像糾纏不休的冤魂,不斷出現在他每個思緒、每個眨眼間。夜裏休息,他會想她躺在他身下陶醉喘息的姿态;晨起時,腦海一角會閃過她離開家門時,跪拜她爹時的堅定不屈;待在花溆裏,好像還會看見她手提着竹籃,天真爛漫地撒花歡笑……

每每她自心底浮現,他總要費盡力氣把她從腦中甩開,有如丢棄一顆璀璨的明珠。如此心疼、如此不舍,卻要逼迫自己堅決相對。

偶不留意,他便會喚起她的名,再悚然一驚。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倘若遣走她是最好的選擇,為什麽他心底會如此悵然不舍?

他更不懂的是,到底是眼下這個記起一切的穆潇在思念着她,或者是她口口聲聲喚的那個“雲龍哥”在難舍難忘她的點滴?

擡頭仰望明月,眼裏只見伊人。

醉意朦胧間,他在紙頁上寫下這兩行字。隔日醒來發現,頰上猶如火燒,立刻把紙抓下揉爛、抛棄,以為如此便能抹去昨晚的想念——

是的,他是想念她。不見她五日之後,他終于願意承認,他确實忘不了她。

孤傲的他,從沒有愛上女人的經驗。在京裏,他是諸多花魁名妓屬意的座上嘉賓。但是不管遇上多妖嬈嬌豔的女子,他總能在酒宴之後,輕易将她們抛在腦後,唯獨杜鑰兒教他記挂、教他難以割舍。

今曰一早,他終于走出花溆,随興似地走到松鶴齋前的花園。他已經五天沒靠近這裏一步,所有待回的書信,該知道的大小瑣事,全都靠司棋送到花溆去。

他仰望靜悄悄的富麗樓閣,腦海仍記着她頭一回進到這裏,驚喜連連的模樣。

他始終沒問過梁昭,是否已遵照他囑咐,把她送回杜家。

五天前他恨不得她立刻消失不見,好讓他重新過着平靜、無牽挂的日子。但現在,他已然辨識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她留下。

他想見她,想若無其事跟她聊上幾句,又拉不下那顏面承認自己渴求着她,就在心裏“見”與“不見”兩股意念不斷交戰的時候,司棋遠遠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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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原來您在這兒。”

“有事?”他輕移拐杖轉身。

“是啊,梁護院說有急事要跟您禀報——”司棋頓了下。“是杜姑娘的事。”

穆潇一瞧松鶴齋樓上,司棋慧黯,一下就猜出主子想問什麽。

“杜姑娘回去了。就在五天前,您剛下令要梁護院送她回去,杜姑娘沒一會兒就走了。”

穆潇乍聽,就像挨了個巴掌似,耳根熱辣辣的。相對于她的不拖泥帶水,穆潇苦笑,自己這五日的輾轉難眠、朝思暮想,倒顯得婆媽了。

罷了,要不是當初四姨娘使計下藥,他也不可能掉下山谷,進而被她救上。本來就不應該有交集的兩人,這會兒分開,不過是回歸原途罷了。他安慰自己。

只是,他捂着心口自問,為什麽聽見她離開,他竟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仿佛他的心,也跟着她離開了……

不會的。他強打起精神告訴自己,之所以惦念她不忘,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只要忍着,多過幾天就沒事了。

他呼口氣,拄着拐杖前行。“我交代梁昭的東西,都讓她帶上了吧?”

司棋跟在一旁答:“沒呢,杜姑娘什麽也沒帶。”

他倏地轉身。“沒帶是什麽意思?”

穆潇突然板起臉孔,司棋吓得瞪大雙眼。“回、回禀王爺,就、就杜姑娘說,您給她的那些東西她用不上,所以……”

他瞪大眼。怎麽可能!白花花的銀兩,她只要開個口,要多少有多少,她卻一個子兒也沒帶?“把梁昭給我找來!”他吼。

“是,小的這就去。”說完,司棋拔腿就跑。

約莫一盞茶時間,穆潇步進松鶴齋書房。

早先時候,他踏進曾與鑰兒共住的寝房,發現司棋沒說錯,她什麽東西也沒帶走。衣箱裏還擱着特意為她挑選的華裳;妝鏡前的首飾匣子裏,連支珠簪也沒少。

他支好拐杖,坐在書房椅上。他弄不懂,照他以前所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尤其是女人,格外貪求錦衣玉食。這例子他看過太多,包括自己娘親,也常為了壽宴的排場不夠奢富而大發雷霆。他從沒見過例外,唯獨杜鑰兒。

梁昭很快過來。“王爺。”

穆潇沉着臉色說話。“你是怎麽回事?我交代你務必要給足杜鑰兒銀兩跟田産,你卻讓她空手而回?”

“回禀王爺。”梁昭雙膝一屈跪下。“不是卑職玩忽職守,實在是杜姑娘堅持不收,甚至今天一早,杜姑娘還把王爺遣到杜家去的婢女們退了回來,連同王爺之前賞給杜老爺子的賞銀。”

穆潇一怒拍桌而起。離譜至極!他心裏想着,杜家多窮,他再清楚不過!父女倆常為了誰多吃一點而你推我讓,這樣一窮二白的兩個人,竟然把他給的賞銀全部退了回來?!

她以為她是仙人,光喝水吸氣就會飽了?

“那兩個婢女在哪裏?”

門外的司棋一聽,立刻開門。

“王爺。”兩名婢女瑟縮地跪了下來。

穆潇借題發揮,把沒辦法對鑰兒發的脾氣,一股腦兒丢在可憐的婢女身上。“我教你們去伺候杜老爺子,沒我同意,你們竟敢自作主張地回來?”

沒料到穆潇會這麽說,兩名婢女吓得全身發抖。其中穿着淡綠袍子的婢女抖着聲音回話。“王爺饒命!奴婢們不是故意違抗王爺的命令,實在是因為杜老爺子跟杜姑娘跪下來再三表示,他們真的沒辦法帶奴婢們一起走,奴婢們才——”

他打斷婢女的解釋。“不能帶你們走——什麽意思?”

“回禀王爺,就是杜老爺子打算帶杜姑娘搬到其它地方——”

這消息像針一樣刺進他心裏,他臉色慘白。

理當,那日他下令遣走她之後,她要上哪兒、要過什麽樣的日子,早與他無關,他根本沒資格過問。他清楚得很,卻依舊沒法置之不理。“說清楚,他們為什麽要走?”

兩名婢女互看一眼,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

“說!”他皺眉。

“回、回禀王爺,”綠袍婢女縮着回話。“是因為杜姑娘回去之後,閑言閑語、風聲不斷……”

他心口漲滿怒氣。他以為只要給足了鑰兒銀兩,街坊鄰居們自會看在銀兩的分上,乖乖閉嘴不談。他怎樣也沒料到她會傻到什麽東西也沒要!

他深一吸氣。“他們什麽時候走的?”

“今天一早。”婢女回話。“奴婢們陪着杜老爺子跟杜姑娘把房子收拾幹淨,才讓奴婢們坐上馬車,連同王爺賞給杜老爺子的金銀珠寶,一道送了回來。”

“王爺,”梁昭在旁插話。“卑職一早急着找您,就是要跟您禀報這事——”

穆潇閉眼吸氣,杜家父女完完全全推翻他過往對人的認識。

金銀財寶、房産田契,她什麽也沒帶走,那她到底要什麽?他驀地想起她曾經拉着他衣袖,哭喊着要他把雲龍還給她,她只跟他要過這個。

而他,卻狠心甩開她手,送她離開。

這一瞬間,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錯失了多麽珍貴、多麽難得一遇的善良人兒。

只因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有緣見識到一份真心。

“梁昭——”他張開眼睛喊:“立刻領人去把他們找回來,他們沒要我給他們的銀兩,身上盤纏一定不多,應該不會走太遠。”

“卑職這就去辦。”梁昭起身。

“等等王爺——”綠袍婢女突然喊聲。“杜老爺子走之前交代了幾句話。”

他頭一點,要婢女直說。

“杜老爺子說,過去的事情,就當過去了,他把您賞給他的東西還得幹幹淨淨,希望從此之後再沒有牽扯——”

“不可能!”他大喊。“我絕不讓這種事情發生。司棋!”

“小的在。”

“追上去告訴梁昭,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就算翻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想辦法把他們兩個找出來!”

三個月後,杏花鎮——

一幢平凡無奇的竹屋裏邊,坐着穆潇苦尋不着的杜家父女。兩個人就着一鍋稀粥佐着幾片腌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杜老爹現在在鎮上一富戶裏當劈柴燒水的長工,鑰兒則是靠一雙巧手,接了幾份針黹活兒的工作。杜老爹搬離老家前,把老家旁邊的薄田跟房子便宜地賣了,兩人的盤纏就是從那兒來的。

沒了田地,日子确實過得比之前辛苦,可杜老爹從頭到尾沒怨過女兒一句,雖然鑰兒很是愧疚。

“吶,多吃一點。”

望着越見清瘦的女兒,杜老爹感覺像又回到從前。她之前也曾這樣食不知味,一點一滴地瘦削下去。

差別只在,當初她心裏還有個冀望的人影,現在,卻是連個影兒也沒有。

都怪那個負心漢!杜老爹一想起穆潇就怨。

“不用的爹,我不餓。倒是您,每日砍柴挑水,才需要多吃一點。”邊說,她邊又挾起腌菜,重新放進爹的碗裏。

“不行,今天無論如何你一定得多吃些!”杜老爹不由分說。“你看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路都快走不穩了,又成天端着你那針黹籃子,不要命地拚命繡,你當爹的心是石頭做的,看了都不會心疼?”

“好好好,我吃我吃。”她順着爹的意,挾回一片腌菜。

杜老爹想逼她再多吃些,她卻捂着自己碗口,可憐兮兮地搖頭。

杜老爹知道,女兒所以會這樣,全是因為還忘不了穆潇的關系。

他之所以搬離芮城,鄰人們的閑言閑語只是其一,另一個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看女兒一擡頭,就看見那金碧輝煌的王府別苑,再想起那個轉眼不認人的穆潇。

杜老爹最是清楚自個兒女兒多死心眼,連被那樣辜負了,也不曾怨過人家一句,杜老爹還真希望她可以破口大罵穆潇兩句!可每回問起,她總是露出寂寞的笑容,然後掉淚,弄得杜老爹再不敢提起。

杜老爹很希望她快把穆潇給忘了,但看她樣子,似乎離“忘了”還有一大段距離。他這個做爹的,也只能揪着心陪着,希望撥雲見日的一天早點到來。

就在杜老爹仰頭扒淨碗裏的粥時,一陣喧鬧聲由遠而近傳來。他正想放下碗筷瞧一瞧究竟,敲門聲響起。

“誰啊?”杜老爹沒多想地開門,一見來人,他又倏地把門關上。

老天爺,竟然是那家夥!

待在門外的,就是杜老爹方才還埋怨着的穆潇。

“岳父大人,求求您開個門——”

“誰是你岳父大人!”他一喊出這稱謂,杜老爹就上火。“我們杜家高攀不上!你馬上給我走,走得越遠越好,少來招惹我們!”

“我錯了,岳父大人,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至少讓我說說原因,我當初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舉動——”穆潇在門外懇求着。為了找到鑰兒,他幾幾乎要把整個冀州給翻遍了。

他料想得沒錯,阮囊羞澀的杜家父女,确實沒能力搬離芮城太遠,不過就從芮城搬到鄰近的同城。但因為他倆行事低調,縱使穆潇加梁昭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探尋,終也花了三個月,才探知他倆蹤跡。

仍坐在椅上的鑰兒臉色慘白。別苑一別後,她以為這一輩子再也沒機會看見他了,他當時不是已經把話說得那麽清楚了?雲龍消失了,夢境結束了,她也該識相地離開了,他說的她都做到了不是?他還過來做什麽?

她不想哭的,可是眼睛一動,眼淚就跟着落下。縱使心裏對他仍有怨慰,可乍然一見,她仍舊如饑似渴地把他看進眼中。

他瘦了、曬黑了,人也變憔悴了。穿在他身上的藍袍風塵仆仆,好似從很遠地方一路騎馬趕過來——她也不明白自己怎有辦法在那一眼中,看見這麽多事,她應該露出不為所動的表情才對,畢竟是他親口說的,他倆結束了。

可為什麽,只是看他一眼,就能讓她心亂如麻、痛如刀割?

“沒必要。”杜老爹狠心拒絕。“我當初就是對你太心軟,一而再、再而三相信你說的話,才會落得這般田地。

好不容易我們父女倆平靜過日子了,算我求你,網開一面,別再來打擾我們了。”

“不行,岳父大人,我辦不到。”穆潇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門裏。“在得知你們什麽也沒帶地離開芮城,我才發現我錯了。在認識你們之前,我以為全天下的人,全脫不了‘利欲熏心’這四個字,不說別人,單提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的好友,他也為了幾百兩銀,參與了四姨娘的計謀。我身邊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直到認識您,還有鑰兒。”

“承蒙擡愛,我們父女倆承擔不起,您還是快回去吧。”杜老爹不領情。

“岳父大人,請聽我把話說完。”穆潇知道他的錯,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彌補。他也不奢望鑰兒聽了之後,就立刻原諒他,但他還是得說,這至少是個機會。

“我與鑰兒相處的點點滴滴,每一件事都牢牢記在我心裏,我發誓我從來沒忘過。但是我無法相信那些事是真的,我以為我在鑰兒身上發現的種種美好,只是昙花一現。我擔心相信鑰兒之後,過不了多久,我又會被傷害、被辜負、被算計——所以我才會狠心推開她,我以為我那麽做是對的,但過不了幾天,我就發現我錯了。”

杜老爹看了女兒一眼,瞧她蒼白的小臉上挂着兩行淚,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些什麽。

“你可別因為他幾句話,又心軟跟他走了!”杜老爹不客氣地提醒。

鑰兒倏地擡頭,一臉不知所措。

冤孽啊!杜老爹心想。為什麽他善良的女兒就是躲不開門外人,難道她被傷害得還不夠?

“不要忘記了,他今天會因為怕被辜負而先辜負你,日後一定會再犯。相信爹!他是我們高攀不上的人,你不要再心存妄想了。”

“爹——”

“不準!爹不準你再跟他見面,也不準相信他說的任何話!”杜老爹抓起女兒的手用力搖晃。“瞧瞧你自己,你為他捱的苦還不夠?你到現在還不願醒悟?”

杜老爹剛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喊——

“王爺,您別這樣!”

“退下。”穆潇的低喝聲傳進門裏。

他又在玩什麽把戲了?杜老爹走到窗邊一看,發現他端端直直地跪在大門外,也不管外邊多少鄰人指指點點,一旁的護院滿臉無措。

“別以為下跪就能了事。”杜老爹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打定主意要把穆潇轟出兩人的生活。“老爹我不吃這一套!”

穆潇仍舊跪着,借此表現他的誠心。只要能挽回鑰兒,不管要他做什麽,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他也願意!

眼見穆潇大有長跪下去的态勢,杜老爹氣得轉頭瞪着女兒說:“不準開門,不準跟外邊人說話,這一回你一定要聽爹的,聽見沒有?”

鑰兒眼神在大門還有爹身上來回游移,久久才見她點頭。

“聽見了。”爹為了她捱了這麽多苦,她是不應該再違逆他、讓他傷心了。

“很好。”杜老爹綻出笑來,能得女兒這句保證,他稍微安了點心。“爹不能不去工作,不過你放心,爹一得空就會回來看看,你千萬不能對外邊人心軟。他久跪發現我們沒反應,自然就會離開了。”

“我知道。”她望着爹苦澀一笑,接着望着緊合起的門扉。連她自己也摸不清楚,她到底是想趕走他,或者是想跟他走。

在此一刻,是爹的決定,占了上風。

穆潇靜靜在門外跪着,一個時辰,接着一個時辰。院子外邊觀望的人越來越多,沒人瞧得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護守在穆潇身邊的四名護院緊守在他身後,不說話也不移動,更不讓閑雜人等靠近一步。

然後,日頭高挂天空,正午過了。從後門來去的杜老爹從窗外看了一眼,發現穆潇仍在,表情很不高興。鑰兒仍舊堅守對爹的承諾,盡量不接近大門,努力不去看他剛毅挺拔的身影。

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他的膝蓋早就堪不住了吧?時間每過一刻,她心裏就揪緊一些。向來很能打發時間的針黹活兒,這會兒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她在自個兒房裏踱步,心想着該怎麽勸他離開,又不違反爹不能見他的交代。剛好一鄰居小童從她窗邊經過,她輕喊着要孩子從後院進來,端給孩子五只茶杯,請他幫忙端給大門口那些人,同時告訴他們——

“這位大爺,鑰兒姊姊要我跟您說,別再折磨自己,快回去吧。”小童稚嫩的聲音傳遍了院子。

瞪着擱在自個兒面前的破舊茶杯,穆潇心裏有些暧,也有些酸。

他知道她仍舊心疼他,不然不會央請小童送水過來。只是他傷她太深,她沒辦法再相信他。

他仰頭喝光杯裏的水。

“你叫什麽名字?”他看着小童問。

“德和。”小童說。

“好,德和,你幫我帶句話給裏邊的鑰兒姊姊。告訴她,想當初我讓你捱了多少的苦,這麽一點折磨,算得了什麽——會說嗎?”

“想當初我讓你捱了多少的苦……”德和複誦一次。

“對。”穆潇揉揉小童的頭,掏給他幾枚銅錢。

拿了錢的小童,喜孜孜地跑去傳話。

鑰兒聽了,久久不語。

“姊姊,”小德和拉着她手問:“還要我幫忙帶話嗎?”

她兩手緊緊揪着,好半天才搖了搖頭。“不了,謝謝。”

小德和點頭,揮揮手回家去了。

傍晚,杜老爹忙完了活兒,拖着疲累的腳步回家,遠遠看見一大群人圍在自家門口,就知道穆潇還沒走!

他氣沖沖地擠進人群,狠推了穆潇一把。“你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還不快滾!”

“放肆!”梁昭為首的護院們立刻圍住杜老爹。

摔跌在地的穆潇默默站起,對梁昭他們下令道:“退下。”

“王爺!”

“退下。”穆潇定定看着他們,直到他們一個個步回原位,他才撩開衣擺,繼續跪在大門前。

“你!”杜老爹氣壞,左右環顧,突然抄了一把破掃帚起來。“你以為你是王爺,我就不敢動你是不是?”

近四個時辰的長跪,穆潇已經臉色慘白。很痛,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尤其是兩個膝蓋,簡直像快斷了。

可他想,這身體的痛,遠遠不及他心底的疼。

“如果打小婿,能讓岳父大人您稍微消氣,您盡管動手,小婿絕對不會還手。”

“少在那兒小婿來小婿去,我們杜家沒您這麽位高權重的親戚!”

穆潇不吭氣,一副絕不死心的模樣,看得杜老爹又氣又火。

“可惡!”杜老爹重一摔掃帚,氣呼呼地拍門要女兒出來。

門一開,穆潇立刻用着渴慕的眼神看着她。

她好瘦,比之前兩人不得不相隔兩地時更加憔悴,一張小臉簡直只剩下兩顆大眼睛,他心底滿溢着心疼——早上那一眼太匆促,他根本來不及好好細看她。

想想三個月前的自己多過分,就因為過去慘痛的記憶,讓他狠下心傷害了世上最最深愛他的女人。

杜老爹扯住女兒的手,逼她看着穆潇。“你直接跟他說,說你不喜歡他了,叫他從此死了這條心!”

她為難地看着爹。這種話,她實在沒辦法……

“你不是說要聽爹的話?”杜老爹再逼。

“我……”她看着爹又看着穆潇。從他眼裏,她發現他跟三個月前的他不一樣了。此刻跪在她面前的,不是那個高高在上,冷漠驕矜的穆潇,而是她念念不忘、深愛熟悉的雲龍——她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方法找回了雲龍,但看着他的眼睛,她真的沒辦法說出爹要求的那些話。

要是跪在她面前的是穆潇,她肯定毫不猶豫,但是——

他的眼睛不斷地訴說着——我想你、原諒我、對不起、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愛你……

她無力承受兩個最摯愛的人的夾擊,一邊是撫育她長大的爹親,一邊是她難以忘懷的雲龍哥——

“別逼我!”她頭一搖,掙脫了爹的掌心,躲回她房裏掉淚。

一見女兒反應,杜老爹霎時明白,穆潇又贏了。

命啊,當人的爹,就是得承受這種苦——發現在女兒心裏,永遠不會是第一位。他搖搖頭嘆了一聲,轉身走進屋裏。

穆潇依舊在門外跪着。

當晚,夜深露重,梁昭取來鬥篷,穆潇拒絕。

“倒是你們,早早回客棧歇息吧,不用陪着我守夜。”

“卑職們不走。”梁昭回答。“卑職們要陪着王爺,直到杜老爺子跟杜姑娘氣消為止。”

“你們何苦來哉——”他苦笑嘆息,擡起頭,正好看見一抹黑影閃過窗邊,想也知道是誰。

鑰兒……他癡癡凝視虛掩的窗門,雖然咫尺天涯,雖然腿疼似斷,但不知怎麽搞的,他竟覺得有些幸福。

至少她人就在這扇門裏,至少他知道她安然無恙。不像三個月前,他連她所在何處,是生是死也不清楚。

時間眨眼又過一個時辰,穆潇依舊跪着,只是雙腿酸麻,再無力撐持,身子一搖,整個人往前趴跌。

就在這時,大門開了,一雙小手軟軟環着他肩膀不讓他倒地。他擡頭,望見一雙含淚的眼眸。

“幹麽這麽折磨自己?”

“比起你所捱的,這不算什麽——”他擡手輕輕挲過她臉頰,一笑之後,陡然暈了過去。

眼前這景況,仿佛又回到了芮城小村,穆潇被安置在杜老爹的竹床上,鑰兒坐在一旁靜守。杜老爹站在門外窺看,無奈地嘆氣。

打從看見鑰兒開門抱住穆潇,杜老爹就明白了,他們兩人的緣分,是注定解不開了。

“杜老爺子別擔心,”一樣站在門外的梁昭說話。“我向您保證,這回一定會不一樣。”

杜老爹瞪他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在您跟杜姑娘不見的這段時間,王爺他做了好多安排,甚至還拿到聖旨,只要找到您跟杜姑娘,我們王爺府就能辦喜事了。”

“你是說——皇上命令王爺娶我們家鑰兒?”杜老爹聽得冷汗直流。心想着,那自己剛才拿掃帚要轟他們離開的舉動,不就成了違抗聖旨!

“您現在才知道。”梁昭朝房裏看了一眼,鑰兒依舊溫柔地揉着穆潇雙膝,那深情,連他這個鐵漢子都動容。

“初接到您倆消息,我本是提議王爺直接把聖旨拿出來宣示,王爺不肯,說一定要得到您倆的原諒才行。”

“誰叫他說話不算話!”杜老爹才不覺得理虧。“當初他是怎麽跪在我面前,說會給我們家鑰兒幸福,結果!”

“王爺知錯了,這三個月多來,王爺沒一天好睡過。”這點梁昭最清楚不過。“杜老爺子,您就看在他倆是真心愛着彼此的分上,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杜老爹望着裏邊人,躺了一下後,穆潇醒了,這會兒正緊抱着鑰兒,兩人都哭得像個淚人兒。

杜老爹說:“看他們那個樣子,還有我這老頭子置喙的餘地?”

說完,他悄悄将門帶上。他拍拍梁昭肩膀,兩人都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老頭子功成身退,往後的事,就留給裏邊兩人自己處理了。

房間裏,穆潇抱着鑰兒,喃喃傾訴這三個月來的相思之苦——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早一點想清楚,你就不用白捱這麽多的苦,瞧瞧你……”他心疼地親着她細白瘦削的手腕,仿佛用力一掐就要斷了。

她輕撫他同樣憔悴的面容,看得出來,這三個多月,他并不好過。“先前,你說你受制于過去,無法相信任何女人,即便是我,我……我仔細想一想,發現我也犯了同樣毛病。”

就是因為擔心他随時又會翻臉不認兩人的感情,她才要壓抑內心的感情,要鄰人的孩子帶話給他,要他早早放棄。

“不能怪你,是我辜負你在先。”他把她手貼在自己頰邊。老天,還能看見她、碰觸她的感覺多美好,他眼眶一熱。

“其實,你願意再開門見我,對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恩賜,我完全不敢奢望你還會願意理我——你知道嗎?每天晚上,我總會夢見你抓着我衣袖,求我把雲龍還給你……”

她捧着他臉頰微笑。“你把他找回來了,不是嗎?傍晚那時候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那個雲龍哥,他回來了。”

“我回來了。”他低頭啄着她臉頰低喃。“這三個多月,多難熬啊!好在老天爺開眼,終于讓我找到你,好在你還願意原諒我,好在一切還沒太遲……”

她的嘴在他喃喃低語中找到他的,不想再浪費時間說話,此刻,有比說話更重要百倍的事情……

她,如此摯愛、深念不忘的男人,終于再一次回到她身邊。

兩人渴切親吻之餘,她喘着氣撫着他臉頰問:“你會不會哪天,又因為什麽原因,又一次狠心把我攆開?”

他高舉右手發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穆潇用我的性命對天發誓,從今爾後,絕不會再說出任何一句會讓你傷心的話。”他看着她眼,問:“你願意再一次相信我嗎?”

“相信。”她一親他手臂之後,再一親他臉頰,然後是他的嘴。“我相信你。”

兩人再一次相望,接着,緊緊投入彼此懷中。

尾聲

【尾聲】

尋回鑰兒之後,緊接着就是王爺娶妻的事。

自開朝以來,從沒聽說過王爺甘冒門不當戶不對之禁,迎娶平民百姓,且還是由皇上降旨賜婚。穆、杜兩府聯姻的事,很快成為大街小巷盛傳的轶事,多少平民姑娘都希望自己能成為傳說中的穆王妃,邂逅遇上英俊多金的王爺,從此享盡富貴榮華。

可她們不曉得,過門兩個月有餘的穆王妃最不喜歡人伺候她了,平常空暇的時候,也一定會撩起衣袖親自下廚熬湯。

這會兒,竈上的湯熬好了,鑰兒嘗嘗确定鹹淡适宜,便盛了一碗,準備拿到書齋去。

“別別別——”雪燕一見,連忙搶了過來。“奴婢來就好。”

鑰兒嘆道:“你就愛窮緊張,從竈房到書齋的路,我哪天不走個三、四回?”

“您還敢說呢!”雪燕回嘴。“您忘記了,禦醫早上才來确定過,說您肚子裏已經懷了小王爺,哪能再随興跑跳——”

“噓!”她懷了身孕的事,還不許底下人傳到穆潇耳朵裏呢。他剛從宮裏回來,她準備給他一個驚喜。

據禦醫大人說,她肚裏的孩子,大概才兩個月大。依她推算,應該是所謂的“進門喜”。她甜甜地撫着肚皮,想着等會兒要是穆潇知道,鐵定會開心到飛上天去。

“王妃要奴婢幫忙保密,可以,但王妃也要答應,您行走坐卧,得比以往更加留意當心!”

“是,燕姊姊吩咐,鑰兒牢記在心了。”她淘氣地向着雪燕行了個大禮,仿佛雪燕才是位高顯赫的王妃。

“您吶——”雪燕沒好氣地搖頭。她就這脾氣,讓人要氣不是,要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說我‘不成體統’了對不對?”雪燕這句話,鑰兒早都聽到會背了。

“您知道還這麽做!”雪燕走在前邊,一邊端着湯盅,一邊還要分神留意身後的她。“都已經貴為王妃了,還動不動把燕姊姊挂嘴邊,也不怕人聽見。”

“我說過的啊,燕姊姊在我心底,永遠是我的燕姊姊——”鑰兒坦率地答,頭一轉,忽地看見前方有個熟悉的身影。“啊,是王爺!”

“當心腳步——”雪燕話還沒說完,鑰兒已經飛奔了過去。

花園裏,穆潇陪着一個手拿折扇,年約四十,穿着玄色團花貢緞馬褂的富貴老爺說話。

一見鑰兒過來,穆潇一欠身迎了上去。

“你跑那麽急做什麽?”

“見你回來,開心嘛!”她頭一探,望着他身後的貴客笑笑。“我打擾到你們了?”

“不會。”貴客欠身招呼。“敢情您就是剛過門的穆王妃?”

“是。鑰兒還禮。“不知老請如何稱呼?”

貴客答:“我剛好也姓穆。”

“穆老爺。”鑰兒再喚。“您來得正好,我剛熬了鍋酸筍雞皮湯,正燙着,您要不要也喝點?”

穆老爺面露驚奇。“王妃都親自下廚?”

穆潇笑。“她愛啊,勸了好幾次別忙,不聽,只好依她了。”

穆老爺點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一行人連同穆老爺的随扈,還有雪燕,五個人一道移至花園涼亭。

途中穆潇見鑰兒一雙眼溜啊溜的,欲言又止,忍不住低聲詢問:“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告訴我?”

“有。”答時她朝穆老爺方向看了一眼,又補了句。“不過等等吧,不急。”

她越是這麽說,他越是想早點知道。

朝老爺子說了聲抱歉,他拉着鑰兒到一旁說話。開頭她還扭捏不說,不過耐不住他追問,終究還是吐露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穆潇一聽,開心地歡叫起來。

“我要當爹了?!”他驚喜地看着她肚子。“什麽時候的事?怎麽這時候才告訴我?”

“我也是早上才知道——”

“讓我看看。”穆潇傻氣地将手擱在她肚上。

鑰兒嬌羞地說:“才兩個月,哪能摸出什麽來?”

“我好開心——”他再一摟她。“沒有想到我要當爹了!”

兩人忘情地讨論了起來。

坐在亭子裏的老爺子喝着雪燕端來的熱湯,邊眺看着兩人,然後一嘆。“小李子啊,朕,好像輸給穆潇了呢。”

原來此一貴客,正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呢。

早在聽聞鑰兒事跡後,皇上就想親眼一見這不愛名也不愛利的新王妃,可惜一直抽不出空來。

今曰一見,再喝上這碗湯,他似乎明白,他這個英俊秀逸的侄子,為何會對一平民百姓如此傾心。

這個新王妃,有一顆比金子還珍貴的心呢!

緊跟在一旁的小太監回話。“皇上?”

“看看他們兩個,讓朕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朕還沒當上皇帝的時候,也曾經遇過這樣一個姑娘……”

可惜,他沒有好好把握。

皇上打開折扇?了?,然後起身。

“我們走吧。”皇上一望站在亭外的雪燕。“告訴他們,我有空再來拜訪他們。”

在貴客空去的花園裏,笑語,仍在繼續。

【後記 艾珈】

喜歡、且習慣閱讀我書的讀者們,我猜,應該都已經知道我這個習慣——在書裏幫自己設定一個“隐主題”。

“隐主題”通常我會留待系列結束那一本才提,免得打壞大家的閱讀樂趣。不過因為此回的“隐主題”太過明顯,所以打算直接揭露。

我先來舉我自己當例子好了。寫稿工作的關系,我非常珍惜發生在我身上的種種事情——不管好的壞的。

因為它很可能變成日後我撰寫小說時的要素之一。事件過去了,我們就叫它“回憶”。

可随着年紀越大,我發現“過于”珍惜回憶,非常容易造成行動上的裹足不前,每當事件來臨之前,我總要先擔心會受傷害、會被辜負、被背叛等等之類。

通常我越是擔心某事發生,某事就一定會發生。

那是一種負面願力的實現。

我卻渾然不覺。壞事發生時,我甚至還有那麽一點沾沾自喜,覺得自己“說對了”。

但年紀漸大了,也是因為多看了點書,才知道我年輕時的想法,不全是對的。更極端點來說,事情所以導致敗壞,除了本身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我的角色——仔細省思後會發現,如果在某個時機點上,我不要存着“依照過去經驗,這事就是會失敗”的念頭,奮力去做點什麽,或許,這事情不會真落入一個難以收拾的地步。

當然其中也得考慮到“不管我怎麽奮力,這事情就是會失敗”的可能,但我要強調的是,“不去努力”,結果肯定只有一個,失敗。

這時就可以把書裏穆潇放進來看。人總會因為過去某件事情的發生,産生某種根深柢固的觀念,在穆潇來說,就是“女人不可信賴”。依照我原先設定,我真心覺得他有這想法不為過,但因為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心門不應該永遠關上”,所以我強硬地幫他除去了“過去”這個包袱。

我以為人在完全忘記了自己家鄉、姓名、過往事跡,以及家庭的教養之後,留下來的,會是最樸素的“本性”。

我讓這樣的人遇上一個同等天真的女孩,再一次去體認世間的純真美善——在無過去陰影的影響下,人要相信,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只是,問題并沒有解決。

不管是誰(哪怕是我書中的主角),仍舊得回過頭來去面對心裏的空缺——那會是一個舊有人格、意念、認知的大翻轉。轉得過來,就會變成一個截然不同、嶄新的人;轉不過來,就只能繼續怨慰,繼續孤單。

我希望每個人都能有那麽一次機會,去嘗嘗那種翻轉成功的機會與之後的幸福。

【全書完】

注:相關書籍推薦:

1、情鎖之一《俏紅妝》;

2、情鎖之二《無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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