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寺

白雪如棉絮般飄落,一點一點掩住大紅嫁衣。

浔陽靜靜躺在雪地裏,任由骨碎的疼痛和冰雪的寒冷侵蝕。與其嫁給行将就木的柔然可汗,還不如就這樣死在大數朝的土地上。

自從慷王登基為帝,他們慎王府的日子過得比這風雪天還冷。父親謹言慎行如履薄冰,仍逃不過莫須有的責難,而自己更被迫和親番邦。本該是阖家團圓的除夕夜,她卻要為了趕婚期冒雪上路。那突如其來的狂風一定是天意,上天也知道她不願和親又不能抗旨,才将馬車刮下懸崖,給她一個了斷。

雪越積越深,浔陽已睜不開眼,只能隐約感覺到一絲亮光,大約是子時到了,百姓開始燃煙花慶祝新年了吧。身下的土地慢慢軟化,似漂浮在雲端。浮雲之下卻是深潭。潭水溫熱,一點點将凍僵的身體複蘇。浔陽用盡力氣将眼皮撐開一道縫隙,隔着濃濃霧氣看見了一個“禪”字。

她記得,十五歲那年曾随母親回揚州探親,回京路上寄居寧松寺。那兒的廂房裏也有這樣一個禪字的木雕,她還差點在那裏喪了性命。

耳畔隐隐約約傳來侍女的呼喊,是從小伺候她的蓮珠和瑞香。她們的聲音裏帶着焦灼的哭腔,浔陽很想回應她們,囑咐她們将自己的骸骨帶回京城安葬,墓旁要種上她最喜歡的辛夷花,可惜力不從心。

在她的意識漸漸消逝幾乎殆盡之時,溫熱的潭水忽然撤去,冷冽的空氣竄進鼻尖,精神不由一振。

擡眸,只見星月之下,一個眉目清秀的和尚與自己近在咫尺。

此情此景,不正是當年!

當年她在寧松寺廂房沐浴,因畏冷在房內擺了許多炭爐,卻中了炭毒昏迷。一個僧人破門而入将她救出屋外,而當時,她一絲不|挂。

此事是浔陽光鮮的生命裏一個碩大的污點,驚恐之中,意識驟地清晰,只是力氣仍沒恢複。蓮珠和瑞香趕忙抱了被子追出來裹住浔陽,蓮珠吓得失了魂兒,瑞香稍鎮定些,見浔陽睜了眼忙便不讓小和尚去找大夫,畢竟女子的聲名比性命還重要,何況自家的主子還是郡主之身,玷污皇家名聲可不是玩笑。

浔陽奮力喘息,錯亂的記憶攪得腦中一片混沌,當她再次看向那個救她性命的僧人時,那片混沌瞬地空白。

那張臉,分明是權傾朝野的宰相唐近!

唐近的一生堪稱傳奇,從慷王府中的微賤家奴,一躍成為掌管刑獄的大理寺卿,慷王登基後又因從龍之功位極人臣。而當柔然求親使節到來之時,也是他唐近提議由她浔陽郡主出嫁和親的!

“阿彌陀佛,施主已無大恙,待房中炭氣散去,好生歇息便可。”唐近單手豎掌于胸前,言語平和,十足是個僧人模樣。

浔陽抑制不住急劇的喘息,眼前的唐近比起她和親離京前見過的那模樣顯得更稚嫩些,緊緊扶着她的蓮珠和瑞香也似乎是豆蔻之年,難道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當年救自己的和尚是将來的唐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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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寒風幾乎吹裂了浔陽的丹唇,蒼白的熱氣經不住山風的摧殘轉瞬即逝。

唐近依舊是那麽溫和,像嚴冬裏的一杯香茗,清甘暖熱:“貧僧法號清甘。”

“誰問你法號了,真名。”山寺苦寒,棉被單薄,浔陽冷得瑟瑟,話音不住顫抖。

“貧僧塵緣已了,唯餘法號而已。”

此時,浔陽的母親鄭氏聞訊趕來。鄭氏見浔陽無恙撫着心口松了道氣,又見一濕了衣袖的男僧在此,隐約猜着了內情,眉頭不由湊緊。

“快扶郡主回屋。”鄭氏用自己的身軀擋住唐近的視線,唐近垂下眼簾,低聲念了句佛號。

浔陽尚未複原,被蓮珠和瑞香架回了廂房,只隐約聽見母親向唐近道了謝,又囑咐他不得将今夜之事張揚。

“出家人,不妄語。”唐近如是說道。

“此事關乎小女閨譽,師父慈悲,切不可外傳。”

“無人問,自不說。”

“有人問也不能說!”素來和善的鄭氏護女心切起來也難免生了些火氣。

“出家人,不妄語。”唐近仍是不溫不火的六個字。

鄭氏氣急,浔陽在瑞香耳邊低語數句,瑞香颔首,将話傳給了鄭氏,勸鄭氏莫再與這和尚争執,免得招來旁人。

其實,于前世,唐近确不曾将此事宣揚,即使後來他歸附了慷王,也未以此事要挾過父親半分。當初的自己死裏逃生意識模糊,不記得一個小和尚的容貌實屬等閑,但唐近絕沒理由忘了自己救過一個郡主。

不過如今想來,若将此事傳揚開也未嘗不是一樁好事,閨譽一毀,将來和親就不會挑上她了。

是夜,浔陽一夜難眠,強撐着空乏的身子将錯亂的記憶捋了一遍。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摔下山崖的疼痛也絕不是夢魇能造成的,唯一的解釋便是她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

山寺的鐘聲悠遠祥和,讓聽者的心境也平靜了下來。浔陽提着明滅的燈籠走在靜谧的古剎裏,這裏的一磚一瓦都經過了數不清的風雨,滄桑之中透着平靜,滲着安寧。

浔陽放下燈籠,雙膝跪在石階上,俯身叩首,感激佛祖的慈悲,給了自己再在父母膝下盡孝的機會。

朔風掠過,一聲聲都似佛偈一般。浔陽久久俯地,合十雙掌虔誠擡頭,卻見唐近正站在臺階之上,低頭望着自己。

“阿彌陀佛,施主慧根,貧僧敬服。”

浔陽扶着牆垣起身,惑道:“什麽慧根?”

“知佛在內,不向外尋。貧僧修行多年方悟得此理,施主身在凡塵卻能誠心叩拜石階,自然比貧僧更有慧根。”

浔陽長長舒氣,她本不是誠心向佛之人,今次來此也不過借宿,若非再世為人也不會忽起了這番感懷。只是唐近的出現又勾起了她的思慮,提醒她該為将來綢缪。

“聽大師的話,似乎已在這寧松寺修行了多年?”浔陽試探着問道。

“阿彌陀佛,貧僧自幼皈依,向來雲游,來這寧松寺也不過數日。”

“那大師打算何時離開寧松寺?将往何處去?”

“随緣。”朝曦灑下,唐近阖眼呢喃着佛號。

以前常聽旁人議論唐相國是如何的風光霁月,而浔陽只在和親離京前匆匆望過一眼。那時她恨極了這個害她遠嫁的奸佞,如今重回少年,對着這個雲淡風輕的僧人竟是如何也提不起怒氣,反覺得他眉目清和,深灰僧袍之下周身透着恬淡自如。

究竟他是随了怎樣的緣才會放着這清靜的和尚不當,還俗去做個家仆?

鐘聲又起,唐近豎掌道:“早課的時辰到了,貧僧先行告辭。”

作者有話要說:

浔陽是女主的封號,真名嘛,還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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