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府
恢宏氣派的慎王府邸,紅梅吐豔,白雪缤紛,浔陽撐着碧色紙傘坐在秋千上賞梅。
如今正是他們慎王府得勢之時,又是正月裏,名正言順攀關系的好時機。數不清的門生故吏登門造訪,恨不能将心肝也掏出來以表忠誠。然而三年之後,當她的父親與九五之位失之交臂,當她的伯父成為天下主宰,如今的這些人只恨不得把慎王府踩在腳下,掙得皇帝陛下的一點青眼。
與其應酬那些勢力小人,倒不如多看看這兩株紅梅,至少它們不會因慎王府的失勢而倒戈,風雪再大也傲立于世。
蓮珠打着傘尋來,還沒到浔陽跟前便先笑着報着起了信:“郡主,慶國公家的彭四郎來了。”
彭家四郎,京中少女思之慕之的世家才俊,經倫滿腹,詩才斐然。父親心中早已将他視作佳婿,只因不舍女兒過早出嫁才遲遲不肯議親,難為了彭四郎時不時到府裏走動,費盡心思張羅珍寶讨她歡心。
浔陽也曾經欽慕過這個譽滿京華的風流人物,被這樣一個人捧在手心,縱使自傲如她也難免虛榮。直至慎王府敗落她才看清了這位翩翩公子的嘴臉,原來才子未必深情,風光的皮囊不過是對權欲的掩示。為了撇清和慎王府的關系,慷王一登基,彭四郎便娶了慷王的嫡長女,她的堂妹金城公主。
蓮珠見浔陽仍坐着不動,以為是自己的話沒說着要緊之處,又道:“彭四郎送了一盞白玉杯,王爺直誇好,郡主不去瞧瞧?”
浔陽素有收藏杯盞的嗜好,前世她一得知彭四郎送了白玉杯也如蓮珠這般興奮,只是如今重回人世,對這些身外物難免看輕了些。
“既然送了遲早也能見着,你去回個話,就說我身子不适不宜會客,替我謝過彭公子。”
“郡主哪裏不适?可要去請大夫?”
浔陽微一搖頭:“身子有些乏罷了,你去吧。”
蓮珠側頭瞧了瞧她的面色,确實沒露着什麽病态,這才安心去給彭四郎傳話。
“當初壽康姑姑送你一套琉璃盞你都頂着風寒去瞧,怎麽今個這般無精打采?”
說話的是浔陽的二哥陽淌,也不知他在假山後面藏了多久,十七歲的人了總還是個孩子樣。
陽淌鑽進碧傘底下,與浔陽并肩坐着,道:“你自這次回來就沉悶了許多,都快趕上大哥了,有什麽心事快給我說說。”
她的二哥雖然玩世不恭,但對自己總是關懷倍至,往常她有什麽不敢告訴父母的事情也總會說與二哥聽。二哥素來喜歡在外游歷,見過的奇人異事也最多,也許于他而言重生之說未必無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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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相信人死可以複生嗎?”
“信。”陽淌斬丁截鐵,“前個我還聽一朋友說着,宛平縣就出了這麽一事兒。有個員外暴斃了,大夫都說能下葬了,結果入棺那天自個從棺材裏蹦出來了,可把吊唁的親友吓壞了,還當是見鬼了,原來是沒死透。”
陽淌哈哈笑着,自以為說了個新奇的笑話定能逗得妹妹開懷,浔陽卻仍皺着眉,又問道:“那你信不信可以回到過去?”
陽淌的笑聲戛然而止,難得正經起來:“你可別想什麽傻事,天大的事有二哥幫你擔着。”
這下可到浔陽不明白了,她能想什麽傻事,陽淌又能幫她擔什麽?
“那個和尚,我這就去做了他,妹妹不必擔心。”
“你怎麽知道?”浔陽訝異至極,這件事情蓮珠和瑞香絕沒有膽子說出去,難道是母親?
“這幾日見你郁郁寡歡,我就去問了母親,你也知道咱們的母親不是能藏話的人。”
既然母親能告訴二哥,那麽必定也會告訴父親。二哥說動手不過是哄自己的,但父親不同。他們的父親身為親王,上過陣殺過敵,有着雷霆手段,不論是為了女兒的清白還是王府的清譽,他都不可能坐視不理。而前世,父親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二哥,你幫我個忙,幫我盯着唐近。”
“唐近是誰?”陽淌明明聽說那和尚叫清甘。
“就是那個和尚。”
“你怎麽連人家的俗家名字都打聽來了,莫不是……”陽淌頓了頓,以身相許既能報了救命之恩又能保住清譽也算是個法子,可他這比紅梅還嬌豔的妹妹怎麽能纡尊嫁個僧人,道,“就算他還了俗也只是個無官無爵的蟻民,哪裏配得上你。”
“二哥往哪裏想。”浔陽氣得不輕,“我得趕緊去找父親,你先把人看牢了,回頭再解釋。”說罷将傘塞給陽淌,提着裙角冒雪飛奔。
陽淌擡頭看了看,收了碧綠紙傘,這樣的顏色怎麽能撐在頭頂。
浔陽一路飛奔,在不厚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玲珑鞋印,及至到了廳堂外才想起彭四郎還在,便蹑手蹑腳走近,躲在廊下候着。
屋中,父親正與彭四郎計議如何争取代州雪災赈災主事一職。浔陽記得,前世父親确實争得了主事之位,卻沒料到代州早被天理教暗中控制。赈災銀糧剛一到代州便遭到了天理教所帶領的暴民伏擊,運送官兵死傷過半,父親也受了重傷,回朝之後更被慷王一黨狠狠參了一本。
“父親萬萬不可。”浔陽顧不得其他,沖入屋內。皓白雪絮相随入內,裙裾翩然似初落凡塵,看得彭四郎挪不開眼。
浔陽施然朝彭四郎一禮:“彭公子,我有要事與父親商議,可否……”
彭四郎看向慎王,慎王心知自己的女兒不是個沒分寸的人,便點了頭讓管家康叔送客,又遣退了左右侍從獨留浔陽一人。
“父親,代州萬萬去不得。”浔陽急迫道。
“為何?”慎王微詫,浔陽從不過問政事,怎的今個會有此一語。
浔陽知道自己的父親最厭怪力亂神之說,若然以實相告定然事與願違,為了勸住父親不得不撒謊了:“女兒在回京的路上遇上了幾個避難的災民,從他們口中得知天理教在代州十分活躍,只怕已有不少人受其蠱惑,意圖對朝廷不利。依女兒愚見,代州之行怕有些兇險。”
“肖小之徒能掀起什麽波浪。”慎王是個曾領率鐵騎開疆拓土的人物,于他而言天理教那等靠妖言惑衆生事的鼠輩實在不值一提。
浔陽卻是更着急了,正是父親這目下無塵的脾氣才給了那些暴徒可乘之機。
“父親,代州百姓如今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朝廷赈災又諸多關節,未必人人肯等,若然天理教在此時給出一點甜頭,難保災民不會動心。到父親赈災時災民成了暴民,動武則失民心,不動又失帝心,未免險此兩難之境,還請父親三思後行。”
慎王聞言險入思忖,浔陽所言不無道理,但凡事有危才有機,既然料着天理教會參與,何不借此良機剿滅邪教,立一大功。
“此事為父知道了。”
“父親已有良策?”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理教可以蠱惑人心,我們也可以拔亂反正,讓災民為我所用。”慎王背着手,道,“這個赈災主事非争不可。”
想想父親的手腕應付此事大概不難,至少情況不會比上輩子糟,那麽唐近的事又當如何?
慎王瞧着女兒仍舒展不開的眉心,知她心中尚有所慮,問道:“信不過父親?”
浔陽搖頭,尋思着該從何問起:“父親的韬略女兒怎會信不過,只是,另有一事想問父親。”浔陽擡眸望着不惑之年的父親,比之奪嫡失敗後的郁郁不得志,眼前的父親意氣風發分外魁偉。此刻她心中忽萌生了一個念頭,既然上天讓她重活一次,那她又怎可讓疼她愛她的父親再敗一次?為了父親的大業,犧牲一個唐近又算得了什麽?
“不知母親可曾将在寧松寺發生的事情告訴父親?”
慎王微一猶豫,他原想和鄭氏一起将此事永遠埋藏,更以為浔陽也不會願意提及,卻沒想到她會來問自己。他了解自己的女兒,凡是不願面對的事情她會絕口不提只求漸漸忘記,既然如今肯問出口,大抵此事于她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麽大傷害。慎王道:“你母親确實提過,她也是緊張你,莫要怨她。”
“女兒自然不會埋怨母親,只是想問父親會如何對待那個僧人。”
“他救了你的性命卻也污了你的清白,若是個清白人家的兒郎還可考慮招為快婿,偏他又是個僧人,為了你,為了整個王府,他不能留。”慎王一直視浔陽為掌上明珠,明珠蒙塵豈可坐視不理。
不知前世父親是否也是這般打算,也不知是否因此才将唐近推向了慷王,為免今世的軌跡再與前世重合,唐近暫且殺不得。
“父親的人可已動了手?”
“今晨派出,大抵仍在途中。”
“求父親立刻召回。”浔陽道,“那人殺不得。”
慎王惑然,他的女兒不是小門小戶裏無膽無識的愚婦,絕不會有輕重不分的恻隐心腸。
“此事如今沒露出半點風聲,可見唐……他不是個多嘴的人,但若父親動了手,就算不着痕跡,無端端死了人難免惹人疑窦,順藤摸瓜反而容易牽扯出來。”
慎王略一思量:“可留着他怕會是個禍根。”
“那便把他留在我們眼皮底下。”浔陽道,“他若膽敢有半點對慎王府不利的心思,女兒第一個斬草除根。”
慎王颔首,心想浔陽如今慮事越發周全,看來這趟江南之行沒有白走。慎王道:“如此也好,只是殺手去了多時,現下未必攔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