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戒

三聲鈴铛搖響了慎王府家仆的午飯,早已蠢蠢欲動的家仆湧進飯堂。王府內奴仆逾百,飯堂男左女右,十人一桌,得臉的靠前,而像唐近這種最末等的家仆則坐第十桌。待他慢悠悠走到飯堂時,第十桌的菜已被洗劫了大半。

唐近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不是為自己的五髒廟,而是那些為了被宰殺烹饪的生靈。

慎王府日日大魚大肉,做了三日家仆竟沒見過一盤素菜,天天只能靠白米飯果腹,更苦的是還要看着別人将牲禽分食。唐近如今看也不願看那滿桌菜肴,端起米飯便埋頭吃了起來。

“和尚,有素菜。”同桌的熱心人把桌上難得一見的炒青菜換到唐近面前。

唐近道了聲多謝,提起筷子夾了一根放進嘴裏細嚼慢咽。不知是否太久不吃青菜,總覺得這菜特別可口。

“和尚,味道怎麽樣?”

“甚好。”

忽然之間,同桌的九個人捧腹大笑,獨唐近一人不明所以。

“你還真當那是素菜啊,自打你來咱就沒吃過素,豬肉炒青菜,豬肉都吃完了,那也是葷!”

這一語如晴天霹靂,唐近自幼出家,一直恪守佛門清規戒律,如今竟就這麽破戒了!

是夜,唐近仍因此事而難以舒懷,獨坐在辛夷林中頌經。

晚風撫着辛夷,落了一朵在他懷中,卻絲毫沒有打亂他口中的經文。一個窈窕的身影由遠及近,唐近仍未察覺,直至那人開口。

“清甘師父怎麽在這裏打坐?”

唐近緩緩睜眼,辛夷樹下,黃衣翩翩。

“此處清淨,又不會擾了他人。”

浔陽心中明白他這是遭同屋的家仆排擠,但并不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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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是不是擾到施主了?”

浔陽搖頭:“我專程來找你的。”

唐近微詫,那日辛夷樹下一別他再未見過浔陽,原本想為那日打碎茶盞的事親口向浔陽賠罪,但柳管家說,浔陽郡主金枝玉葉,他這等家仆是沒有資格見的,這才将此事作罷。

“備了些齋菜和素糕,不知清甘師父賞不賞臉?”

“這……”唐近自午膳時破了戒後粒米未進,如今饑腸辘辘,但浔陽的好意他又受之有愧。

“清甘師父是在責怪我嗎?”浔陽一臉自責,“蓮珠那丫頭自作主張讓小師父賣了身,我知道後已責備過她了。可惜賣身契已送去官府蓋印入冊,浔陽能力有限,實在想不到辦法還小師父自由身。”

“郡主何需自責,更不該責怪蓮珠施主,貧僧打碎了東西自然要賠。”

浔陽暗自得意,心說唐近可真是好騙,也不知這麽不谙世事的小和尚是如何做上一朝宰輔的。浔陽又道:“小師父不怪我就好。白天的事情浔陽風聞了一二,特備下齋菜當賠罪也好,敘舊也罷,還望清甘師父不要推辭。”

唐近猶豫了片刻,肚子不适時地響了一聲,浔陽掩唇輕笑,擺手作了個請的動作。唐近也不好再拒,随浔陽到了漱芳亭。

這滿桌的齋菜不可謂不精致,不可謂不誘人,只是唐近如今見着炒青菜都有些驚弓之鳥的意思,坐在桌前卻不動筷。

浔陽看出了他的擔憂,笑着解釋道:“這菜肴全不沾半點葷,清甘師父大可放心食用。”

“多謝施主。”有浔陽這話唐近才放下心,實在餓得厲害,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轉眼便吃下了大半碗飯。這才發現對面還坐着浔陽,瞬地臉紅到耳後根去了。

浔陽還是第一次看見唐近臉紅,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不論是宰相還是僧人,他看起來總是那麽平靜,像山間潺潺的溪水,悠然自得。

“失禮了。”唐近抹去唇邊的飯粒,羞得低頭。

“人之常情罷了。”

人之常情這四個字像敲在了唐近的心上,出家之人本不該有七情六欲,他犯的似乎已不只有一個葷戒了。

“在我們王府待了幾日,清甘師父可還習慣?”

“一切都好,只是……”唐近看向了碗中米飯,其中之意浔陽當然明白。

浔陽帶着笑道:“我們慎王府厚待奴仆,倒難為清甘師父了。”

“是貧僧尚不能入鄉随俗。”

“入鄉随俗?”浔陽問道,“清甘師父願意還俗?”

唐近自出家那日起便下定決心一世為僧,奈何陰錯陽差當了王府家仆,今日又犯下戒條,如何還能再留佛門。可是,當了二十年和尚,忽要他蓄發還俗,總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清甘師父當年為何會出家?”這個問題浔陽上次就想問,只是崇靜法師在場才沒開口。

“師父說,那是佛緣。”唐近翻尋着久遠的記憶,才發現原來自己已記不清當年看見經書時的感悟,莫非他真的佛緣已盡?

“也許,小師父留在王府也是佛祖的指示呢?小師父本只是過客,卻在京城兜兜轉轉了數月,又機緣巧合打碎了佛文茶盞,當中玄機不知小師父可曾用心參悟?”

所謂玄機不過是浔陽有心為之,唐近心思單純絲毫沒有懷疑,反覺浔陽所言極有道理,甚是認真地考慮了一番。

“或許正如施主所言。”唐近合掌鞠了一躬算是致謝。

浔陽本還擔心唐近頑固不化,現在看來也還有那麽一點悟性。道:“清甘師父能參透最好,其實只要本心不變,又何必那麽在乎是否僧籍。不論是在俗世還是在世外,佛法不都一樣嗎?”

“施主所言甚是,以後施主還是叫我的俗家姓名罷。”既已非佛門中人,就當不起那稱呼了。

“好。”浔陽看了看桌上的空碗碟,又道,“想來要唐公子改吃葷菜仍是強人所難,我會吩咐廚房以後每日備幾碟素齋。”

慎王府奴仆衆多,頓頓全葷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最近都是浔陽自掏腰包把素菜換葷,花了她不少私己。要再這麽下去,她可得去變賣首飾了。

“多謝。”

月晖映在浔陽身上,像披了一層銀紗。唐近忽覺得浔陽很像畫像裏的觀音,眼睛裏銜着光,一笑能化臘月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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