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仵作
烏蘭的夜空皓月高懸,平靜地看着人世間的紛擾。什麽命案,什麽謀反,不過是它無盡歲月裏微不足道的一點插曲。
唐近點燃了燈臺上的幾根殘燭,照亮了穆則喪命的寝殿。
屋裏的一切依舊井然有序,穆則的外衣還在床邊平整地挂着。若不是地上那一小灘凝固了的血跡,誰又能猜得到這裏那身衣服的主人早已與世長辭。
唐近不由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穆則雖曾傷浔陽,但畢竟也是一條性命,但願輪回往生後,穆則能做個端正的好人。可惜自己的時間并不寬裕,否則定為穆則念上三遍《往生咒》。
唐近退回門口,環視屋中一切。
諾格王子是在清晨來到這裏的,當時穆則已然遇害身亡。
穆則身亡時只穿着亵衣,應當是剛起身不久,還未傳喚侍女伺候洗漱更衣。尚未更衣,又怎會邀他人過府議事?諾格收到的請帖必有蹊跷。但諾格又确信自己收到的請帖确是穆則親筆,否則他也不會輕易赴約。
唐近行至書桌前,硯臺裏墨未用盡,放置了一日墨水仍是稀淡,墨塊也只倚在一旁沒有收進墨匣之中,可見用墨之匆忙。唐近坐在椅上,想仿照穆則生前行為,提筆卻又一頓,一時之間不知當寫些什麽。思量了許久方才落筆,寫下了一個“浔”字。
唐近吹幹墨跡,将紙折好放入信封中。信寫好了應當要有人去送,但他手下沒有人得過吩咐,那這信是給了誰的?後來又去了哪?
唐近把信收進懷中,又走到那灘血跡前,頓下身以食指與拇指大致測量血跡的大小。而後起身望着挂在牆上的長劍發愣,穆則也是習武之人,而且功夫遠高于引剛和諾格,若非毫無防備又怎會輕易被害。若殺人者真是引剛,那穆則應該是極信任這個親哥哥的,引剛怎能下此狠手?
一番感慨之後,唐近又在屋裏轉了兩圈,實在是沒了眉目,便吹滅了燈火,将這案發之地再次關入黑暗之中。
案發之地已看過了,唐近又去尋案中死者。
穆則的屍首安放在靈堂的木棺裏,遇害不過一日,棺材卻已蓋棺釘釘。幾個姬妾圍着木棺此起彼伏地哭泣着,聞着不由傷悲。這哭聲是發自內心的,烏蘭規矩,夫死妻殉,穆則下葬之日也是這些姬妾殒命之時。
唐近望着一片慘白的靈堂卻步,死者已矣,他怎能開棺複驗。但若不複驗,他又如何對得起浔陽的信任。
唐近立于靈堂門口進退兩難,靈堂裏哭得喉嚨嘶啞的王妃偶然瞧見了唐近,以為是來給穆則送別的,便讓侍女請他進來。
既然來了,上柱香再走也好。唐近接過三柱清香,深深鞠躬。穆則王子,你若在天有靈,請佑我為你找出真兇,繩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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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有心了。都說人走茶涼,我們王子走後往日交好的那些人都忙着巴結引剛王子去了,難得公子這個大數人竟肯來上香。”王妃擦着淚,話裏滿是委屈,“可惜引剛王子堅持把棺材封上,你來這一趟也見不着王子最後一面。”
唐近本就覺得封棺太早,沒想到竟是引剛的意思,如此豈非欲蓋彌彰:“引剛王子為何要封棺?”
王妃又哽咽了兩聲方斷斷續續地說道:“引剛王子與我們穆則王子感情深厚,知道我們王子最重儀容,不願別人看見他憔悴的模樣,所以就把棺材先封上了。”
“原來如此。”唐近望着那口棺木,實在想不出什麽能讓王妃願意重新開棺的理由。
王妃點了點頭,對這手足情深深信不疑。見唐近望着棺材,便又說道:“內堂有幾樣王子遇害時身上衣物,我本欲留着待兇手伏法後燒給王子。公子若實在懷念我們王子,倒是可供瞻仰憑吊。”
不能見遺體,見遺物也聊勝于無吧。唐近跟着王妃進了內堂。內堂裏也是一片滲人的白色,王妃一看見那染着血的亵衣便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侍女扶着奄奄一息的王妃回去休息,唐近又念了句阿彌陀佛,不為穆則,而為這可憐的王妃。
穆則王子遇害時衣衫單薄,這遺物也只有兩件衣物和一雙靴子。唐近捧起那件血衣,又以食指和拇指測量血跡。寝殿裏的血跡極少,唐近本以為是沾在了衣服上,但這衣服上的血跡也不過拳頭大小。諾格的那把匕首寬一寸有餘,刺中腹部怎麽可能只留下這麽一點血跡?
短短一夜,唐近帶着疑惑而去,帶着更多疑惑而回。
回到驿館時已近天明,屋裏燈火已熄,唐近以為浔陽正在熟睡,蹑手蹑腳進屋。
“你回來了?”靠在床邊的浔陽聽見開門聲問了一句,倒把唐近吓着了。
“吵醒郡主了嗎?”
“我沒睡。”浔陽坐直了身子,把雙腳套回靴子裏,“只是蠟燭燒完了,又找不着新的。”
“我出去讨幾個。”唐近暗責自己不夠周全,竟忘了給浔陽備下足夠的蠟燭,此錯不可再犯。
“不必了。”浔陽攔道,“天快亮了,不急着取。”
一聲雞鳴劃破黎明的寧靜,唐近看了看遠方的魚肚白,今夜過得真快。
“唐公子去了這麽久,可有所獲?”浔陽一夜無眠,一直挂記着唐近。擔心他愚笨尋不着線索,也擔心他尋着了線索會被引剛滅口。
“略有所得吧。”唐近如實将今夜所見所聞告知浔陽,巨細無遺。待說完一切後,天已徹底亮了。
“唐公子懷疑仵作動了手腳?”如此便可解釋為何諾格從不離身的匕首會成為兇器。浔陽不由對唐近生了幾分敬佩,如此細微的證據竟也沒逃過他的眼睛。唐相國果真是有些本事的。
唐近颔首:“但,并無十足把握。”始終他沒能見到遺體,無法驗證自己的猜測。
浔陽嘆息,可惜他們身處烏蘭無權無勢,否則抓了那仵作嚴刑拷問,豈怕他不招供。
“不如我去勸他供出真相。”唐近提議道。
浔陽搖頭:“造僞證誣陷王子,他若認了便是抄家滅族的死罪,你拿什麽勸他把一家老小的性命給你?”
唐近仔細一想,确實希望不大:“那,郡主可有別的辦法?”
浔陽又再搖頭,越發沮喪。引剛連棺材都封上了,想從死者身上找出證據推翻仵作供詞也是行不通的。
三日之期,已過去一日了。匕首之謎雖然解開了,卻也等同沒有進展。
引剛握住了先機,他們異鄉為客行事諸多不便,此案當真難辦。也難怪後來人人提起此案都對唐近贊不絕口,只恨自己當時排斥慷王黨羽,懶得打聽此案細節,如今後悔為時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