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謠言
兩夜未曾阖眼的唐近在蒲團上打坐休息,浔陽本也打算小憩,但與唐近同處一個屋檐下,相距不過一丈,總覺得別扭,難以入睡。
浔陽側卧過去以背對他,卻又覺得後背火灼一般。轉回身,唐近仍閉着眼盤腿靜坐。
大抵是因唐近自幼雲游諸國,五官被風沙描刻得格外邃峻,而多年禪道佛偈的浸染又令他周身透着清和之氣,也難怪他後來能成為與彭四郎齊名的京城俊彥。
浔陽的思緒胡亂飄飛着,時而前世,時而今生。不知怎的想起了前世的唐相國多年不娶,許多人都猜測他有龍陽之癖。饒是如此也有不少達官貴胄想與之結親,丞相府的門檻不知被媒婆踏壞了幾遍。
時近正午,屋外喧嚣漸起,驿館人員往來不絕,人聲鼎沸。浔陽睡意全無,再看唐近,仍似尊佛像般安坐着。這般心境浔陽嘆服,只怕她縱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也做不到這般超然物外。與其躺着耗費光陰,不如梳洗梳洗清醒些想想應對此困局之策。
浔陽右手傷勢未愈使不上力氣,只能将臉帕丢在水裏攪動沾濕,再拎起來捏幾下算是擰幹。想想自己這輩子、上輩子都是身在富貴裏,衣食住行有蓮珠她們照料,這還是頭一遭自己擰毛巾。
就着濕答答的臉帕囫囵擦了臉,照了照鏡子裏的自己,一身暗色的粗布麻衣,青絲散亂披肩,面色如蠟,郡主之儀蕩然無存。
浔陽不禁挂念起瑞香與蓮珠,瑞香梳的發髻齊整又好看,蓮珠上的妝明媚又精致。浔陽不禁嘆息,此次她遭柔然人劫持想必也連累蓮珠受母親責罰了吧。那丫頭跟了自己多年,從來沒受過罰,此次怕該哭壞了。
“郡主怎麽了?”屋外的嘈雜沒能擾亂唐近,倒是浔陽的嘆息聲驚醒了他。
浔陽沒有回頭,自己這副憔悴模樣哪裏能見人:“無恙,你繼續休息吧。”浔陽自尋了梳子理順烏絲,想為自己盤個發髻。左手绾了青絲,右手卻無力插上發簪。左手一松,秀發如瀑瀉下。浔陽锲而不舍,又再盤卷起青絲。正偏着腦袋想再用左手插上簪子,唐近走來,拿起銀簪為她別入發間。
“有勞。”看着鏡裏的自己總算不是披頭散發的瘋婦模樣,浔陽嘴角勾起一縷滿意的微笑。可惜驿館向來是招待官吏的,沒有準備女眷所用的脂粉,她這幾日只能繼續素面朝天了。
唐近看着鏡中的浔陽,她豔妝時像東方的初陽,光耀溫暖。而如今則像藏于湖中的月亮,靜谧美好。
“郡主可要出去走走?”這隅客房局促陰寒,草木待久了也會凋零枯萎,更何況是浔陽。
浔陽何嘗不想見見屋外溫煦的日光,可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多一人見到她就多一分後患。
見浔陽神色黯然,唐近暗責自己說錯了話。浔陽的目光移向了窗外,早聞烏蘭風光旎旖、民風熱情,她機緣巧合來了,卻也只能作個井中之蛙,觀這四四方方的一片蒼穹。
屋外,行者交頭接耳,談而色變。嘈雜之中有一句話被重複了無數次——“穆則王子是引剛王子所殺”。
Advertisement
不只是驿館,整個古老的烏蘭國都在盛傳引剛殺害了穆則嫁禍諾格之事。然而誰也說不出什麽實證,只單憑着引剛最後得益而作出了揣測。
事情越傳越似樣,甚至連殺人嫁禍的手段都有了好幾個說法,言之鑿鑿,自然也驚動了烏蘭宗室。
在烏蘭,宗室長老們雖無權過問朝政,但對王族內部有監察之責,甚至能決定王位的繼承人選。如今國王昏迷,宗室的地位更顯重要。
謠言甫一傳來,宗室長老便聚在一堂商議此事。
十二個長老的年紀加起來比烏蘭國的歲數還老,有人信諾格,有人信引剛。争執了半日也沒個結果,不知後來誰提了一句當衆驗屍,引得衆人拍手稱妙。
悠悠衆口,若不當衆将此案驗個明白,謠言如何能破,民心如何能定。不論将來繼位的是引剛還是諾格,這個案子都必須讓百姓看得清楚,将來才不會非議國君。
長老們發了話,引剛這個攝政王也不能不肯,更何況他自恃此案作得天衣無縫,再驗也不會有別的結果。
當衆複驗的時間定在了兩日後的正午,如不能證明諾格清白,那日便是他的死期。
無風怎麽起浪,引剛過分自傲不曾去追查謠言的來處。若他能發現大數使團便是源頭,或許不會落得後來的下場。
浔陽得知穆則一案要開棺複驗時高興得忘了手掌的傷勢,好在紗布繞得夠厚才沒拍壞傷口。
父親這招真是高明,散布流言不需證據就能街知巷聞,為證清白卻必須讓所有人都看見證據。都說謠言傷人,沒想到還能救人。
不過他們手上的證據還是薄弱了些,雖然能為諾格洗脫嫌疑,卻不足以證明引剛便是真兇。
浔陽為此事費盡心神,而最當想辦法解決此事的唐近倒是悠哉,端着兩份晚飯進來,整整齊齊擺好碗筷:“郡主,請用晚膳。”
自從浔陽傷了手掌吃飯就只能靠勺子,每日的四菜一湯她只能吃米飯喝清湯,是以雖然饑腸辘辘卻對晚飯提不起興趣。正當她懶懶坐到桌前打算吃兩口白米飯維持體力時,卻發現今日的菜肴與往日大不相同。
插着竹簽的素春卷、尖椒豆腐釀,用羹勺盛着的五福布袋,還有南瓜蒸蛋、羅漢羹,都是不用箸就能吃的菜肴。以浔陽現在的身份,驿館廚房是不會特地烹調這些菜肴的,應當是唐近的手筆。
可是看着這一桌的菜肴浔陽實在歡喜不起來,火燒眉毛了唐近還不務正業,這份心意教她如何領受?
“不合郡主口味嗎?”為這一頓飯,唐近忙活了幾個時辰,那竹簽都是他一根根削出來的,一邊削一邊想着浔陽平素的喜好,手上也傷了好幾處。見浔陽臉色欠佳,唐近不免擔心,“郡主想吃些什麽,我再去準備。”
“不必了。”這些菜無論色香味都是極佳的,也都是浔陽喜歡的菜品,只是唐近不懂她心中所憂。她也不指望唐近能有多高的覺悟,只求他別再把時間浪費在別處,“這些菜挺好,唐公子費心了。”
浔陽舀了一勺蒸蛋,熱氣伴着香氣撲鼻而來,也不知是不是她餓了太久,覺着這蒸蛋嫩滑可口,竟比府裏的廚子也不差。唐近以後要是當不了宰相,倒是可以作個廚子。
好好一個唐相國硬生生讓自己虐待成了唐大廚,想想倒也好笑。
見浔陽嘴角挂着笑容,唐近以為是對他廚藝的褒贊,心中甚是歡喜,也拿起筷子品嘗自己的手藝,似乎淡了些。
浔陽吃了幾口,仍是放不下諾格一案,心裏堵得厲害,不由嘆息。
唐近也停了箸,靜靜看着浔陽。自來了烏蘭,浔陽的眉毛似乎就沒松開過。
“不如,我去求王爺先送郡主回大數。”唐近想,這些令人憂煩的事情不該由浔陽去費心神,如果可以,他願意為她承受一切。
浔陽取了一勺五福布袋,聽着唐近的話先将勺子放在碗中,言道:“莫再因我給父親添煩了,你若有心,便多想想如何解決諾格的事。”
唐近一頭霧水:“不是已經可以為諾格王子洗刷冤屈了嗎?”
原來他以為救出諾格便萬事大吉了,浔陽搖頭:“諾格是救出來了,可是害他的引剛還在。不除引剛,你能救諾格幾次?”
唐近沉吟片刻,複又點頭。浔陽以為他是開了竅,卻聽他說道:“郡主所言甚是。引剛王子受利欲熏心蒙蔽善根,若不渡他向善遲早再踏罪潭。”
引剛便是淹死浔陽也只會拍手稱快,唐近這慈悲心真非常人所能領會。浔陽尋思着該如何令唐近明白過來,發奮圖強滅引剛,眉頭不由又湊到了一起。
唐近也皺了眉,暗責自己沒有法子令浔陽開懷。
“郡主寬心,我這便去勸引剛王子放下屠刀。”
言罷起身離席,走到門口卻又頓了片刻。折返從袖中取出了一盒胭脂放下,低着頭不發一語離去。
浔陽怔怔看着已合上的門,倒是從未見唐近動作如此利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