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老榕樹的根部,殘留着幾個血寫的數字——“441”,歪歪斜斜,觸目驚心,和陳安琪的屍體一樣扭曲着,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中寫出來的。
“真的假的?”
提問的是一個正當妙齡的女生,容貌清秀,雖然并不特別漂亮,卻有一種清朗純情的味道,看得出是那種嬌生慣養涉世不深的城市女孩。她叫陳安琪,是剛進南江醫學院的新生。坐在她對面草地上的男生叫梅幹,人如其名,精幹結實,膚色黝黑,個子雖然不高,身上的肌肉卻是一塊塊鐵疙瘩似的,整個人虎虎生威,朝氣蓬勃。
梅幹是醫學院保衛處領導的校衛隊成員。這些年随着社會風氣的沉淪,醫學院裏偷盜搶劫打架等一系列犯罪現象屢禁不止,憑保衛處那點人手根本就忙不過來。于是,醫學院從學生中挑選适合的人選,組織校衛隊,在晚間進行安全保衛和治安巡邏工作。
梅幹還有個外號,叫“超人”。他的朋友叫他超人,并不是因為他的體魄強健。他有一個特長,擅長把握女生心理,追女孩子很有一套。陳安琪就是被梅幹用老鄉的名義接觸交往,經過一系列看似偶然的邂逅,被梅幹灌足了迷湯,竟然對他産生好感的。後來兩人關系漸漸親密起來。
梅幹原本想約陳安琪去看恐怖電影的,被她婉言拒絕了。他不死心,硬是拉着陳安琪坐在校園的草地上講恐怖故事給她聽。陳安琪膽子雖然小,卻特別喜歡聽恐怖故事。梅幹的口才本來就不錯,一個簡短的恐怖故事被他繪聲繪色地娓娓道來,竟然讓陳安琪聽得興味盎然。醫學院是十點鐘吹熄燈哨,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校園裏一片寂靜,根本就看不到人影。遠遠的食堂旁邊的小賣部亮着一盞小燈,暗淡的黃色光芒在夜風中搖擺不定。
“當然是真的!”梅幹誇張地跳了起來,“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有一個叫黃嘉雯的女生,她幾年前是不是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醫學院的老生們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要知道,這件事,就是我們醫學院十大靈異事件之一的樹妖吃人事件。”
“啊!”陳安琪雙手抱胸,縮成一團,似乎真的感到害怕了,語音也有些顫抖,“我聽老鄉們說,我們學院有個恐怖的441 女生寝室,一下子死了好幾個女生,全是莫名其妙的自殺,原因至今都沒查清楚。”
梅幹點了點頭,一臉嚴肅:“不錯,女生宿舍裏真的有一個441女生寝室,這也是十大靈異事件之一。”
陳安琪側着頭,看着梅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聽說441女生寝室還住着兩個女生,她們怎麽那麽大的膽子,還敢住在那裏?而且傳說她們都很漂亮,是我們學校的校花,你見過沒有?”
梅幹腦海裏馬上浮現出兩張明豔動人的容顏,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悠悠神往:“是啊,這兩個女孩子真是特別,明明長得清麗脫俗,人見人愛,卻偏偏都性情古怪。一個恃才傲物,從來不給別人好臉色,傲然獨行;一個看上去平易近人,卻聰明得過分,無論你怎麽努力也無法接近。如果這輩子能和這樣的女孩好好戀愛一場,下輩子當牛當馬都值得——”
“是——嗎——”陳安琪的口吻裏明顯流露出幾許酸味。
梅幹口風一變:“這兩個女孩漂亮是漂亮,但和你沒得比,你比她們可愛多了。”
明知道是恭維的話,陳安琪心裏還是覺得挺受用的。她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轉移話題:“十大靈異事件?還有哪些靈異事件?說來聽聽!”
梅幹想了一會:“我也是道聽途說的,除了樹妖吃人事件、441 女生自殺事件,還有月亮湖水鬼事件、食堂剁刀聲音事件、解剖樓僵屍複活事件等,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陳安琪半信半疑,心裏很矛盾。一方面有些害怕,一方面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猶豫了一下,繼續問:“既然有這麽多靈異事件,你怎麽還敢加入校衛隊晚上巡邏?”
梅幹“嘻嘻”一笑,左右張望了一下,确定附近沒人,這才神秘兮兮地湊到她面前,壓低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一個通靈者。”
“什麽?通靈者?”陳安琪瞪着梅幹,不敢置信。
“其實,每晚過了十二點,我都能看到這些幽靈在校園裏游蕩,我的職責,就是約束它們,不讓它們出來害人。怎麽?不相信?告訴你,我早就和它們混熟了,交上了朋友,幾乎無話不談。”梅幹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
陳安琪才不相信他的鬼話:“切,當我三歲小孩啊,拿這個來騙我!”
“不騙你!可惜現在還早,它們要過了午夜十二點才能出來。你要是不信的話,就和我等到十二點,到時候我把我的靈力借點給你,你就能看到它們了。”
“……不了,我還是回去了,都這麽晚了。”
“那,好吧。”
梅幹也不想勉強。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場游戲,他不想過快地結束。現在他與陳安琪的關系,如同前戲時的愛撫,美妙、惬意。他還想讓這種感覺多維持一段時間。
兩人從草叢中站起來,默默前行。橘黃的彎月孤零零地懸挂着,月光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一座座建築怪模怪樣地矗立在陰影中,仿佛一張張巨大的死人的臉,詭異地盯着兩人。夜風習習,全然沒有一點清爽的意思,顯得混濁而沉重。一些樹葉被壓迫得簌簌作響,仿佛在低聲地哭泣。它們無奈地被割裂,脫離母體的連接哀嘆着飄舞、飛旋、墜落。是那種不甘心的墜落,拼命地想要抓住空氣。似有似無的氣體在緩緩流動,黯黑,腥臭,仿佛有靈性般,時而聚集時而分散。
陳安琪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重重地呼吸了幾下,臉色有些怪異。
“沒事,是月亮湖那邊飄過來的腥味。”梅幹對陳安琪解釋,他以為陳安琪害怕這種味道。
陳安琪沒有反應,呆呆地站在那裏,宛如石雕,一動不動。
“怎麽了?”梅幹握了握陳安琪的手,冷得出奇。他順着陳安琪的目光望去,穿過月亮湖的湖水,望到那片黑黑的小樹林。
“現在,是不是過了十二點?”陳安琪喃喃地說,似乎站都站不住,身軀一軟,靠到了梅幹肩上。
“不知道。鎮定點,安琪,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肯定過了十二點,不然,它們怎麽會出現?”陳安琪的臉仰起來,面對着梅幹,眼神裏充滿了祈求,“梅幹,答應我,不要丢下我不管。”
“你說什麽傻話!剛才我和你說的,都是騙你的。這世界,哪來的幽靈!哪有那麽多的靈異事件……”梅幹突然硬生生地中斷了話語。
他清楚地看到,小樹林的中間,懸浮着一個白色的影子,陰森森的,怪異地舞動着肢體,緩緩飄來。它的腳下,是一片虛無的空氣。
一個人,怎麽可能懸浮在空中?梅幹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的視力一向很好,月色又是如此皎潔清冷,他清楚地辨別出,那的的确确是一個人影。
冷汗,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陳安琪被吓蒙了,目瞪口呆地望着白影,歪歪斜斜地靠在梅幹身上。在梅幹的想象中,她的身體是柔軟的,現在的感覺卻僵硬而沉重,仿佛一塊棱角分明的堅硬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雙腿在打戰、發軟,難以承受兩個身體的重量。
忽然,一陣詭異的冷風急速掠過,梅幹打了個冷戰。在這一瞬間,詭異的白影似乎換了個身姿,正對着明亮的月光。梅幹呆呆地看着白影,瞳孔急速擴張,似乎發現極為恐怖的事情,身體戰栗得越發厲害了。
陳安琪幾乎要暈過去了。沉寂如水的深夜,她這樣一個初涉塵世的嬌弱女孩,膽子本來就小,根本就不敢多看一眼那傳說中的樹妖。“梅幹,快帶我離開這兒,求求你了……”
梅幹似乎沒有聽到她的哀求。他先是在發呆,呆呆地望着白色的人影,仿佛魂魄出竅般,木樁般的一動不動。然後,他開始顫抖,瘋狂悸動地顫抖,并下意識地往後退着,但陳安琪還緊緊地拽着他。突然,兩人都失去支撐摔倒在地上。
陳安琪想爬起來,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她的身體仿佛被詛咒般,突然變得沉重無比,而腿卻軟得像面條。試了幾次,陳安琪放棄了努力,她側過臉盡量避開詭異的白影,大口大口地吞吐空氣。
梅幹的情況比她好不了多少,他仿佛一條正被放血的羊羔,渾身不停地抽搐。時間一點一滴地逝去,幾分鐘也如幾個世紀般漫長。梅幹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小,終于恢複正常了。他慢慢地撐着地,站了起來,然後看都沒看陳安琪一眼,就向遠處跑了。
他跑得很急,根本就沒有回頭望一眼。風聲在耳邊嗚嗚作響,身後隐隐傳來陳安琪的哭泣聲。但此時,他根本就顧不上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遇到樹妖?那些傳說難道都是真的?
梅幹連想都不敢想下去了。現在,他唯一的念頭,是盡快地躲避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腳下似乎有什麽東西絆了他一下,身體直摔了出去。在這剎那間,梅幹再次聽到陳安琪的聲音——這次是凄厲的慘叫聲,在聲調最高的時候被硬生生地腰斬了,給人的感覺是聲音被突然吞掉了。梅幹頭皮發麻,連滾帶爬地掙脫了那些纏人的野草,才跑了幾步,卻撞到另一棵香樟樹上,眼前金星直冒,喉嚨裏頓時翻滾着一股子腥甜味。
梅幹顧不上額前劇痛,又拼命跑了好一會兒,遠離了小樹林,這才敢停下腳步,扶着牆壁彎腰喘氣。他實在是跑不動了。過了一會兒,他偷眼望向身後,小樹林朦朦胧胧,一團黑影模糊。那個詭異的白影不見了,陳安琪也不見了。
這全是幻覺嗎?梅幹伸手摸向前額,劇痛再次傳來,手上全是鮮血。不,不是幻覺!如果說自己看到的是幻覺,那陳安琪也看到了,怎麽解釋?現在,她又去了哪裏?他想起剛才那聲戛然而止的慘叫——難道她已經被傳說中的樹妖攝走了?!
梅幹隐隐有些心痛。他并不想當懦夫,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出于本能,不由自己控制。他想起陳安琪不久前的笑容,愧疚之情油然而生。随即,恐懼之情再度升起,那聲充滿了痛苦與恐懼的長聲慘呼,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恐怖的聲音。這個聲音,必将成為他的噩夢,伴随他一生一世。
梅幹不知如何是好。想轉回頭去救陳安琪,卻始終鼓不起勇氣。打電話報警,和刑警說遇到了樹妖?刑警會信才怪!報告給學校?學校的老師們會不會把他當做神經病?左思右想,梅幹決定還是先回到校衛隊的辦公室找隊友徐天。
徐天是南江醫學院的新生,按理說新生沒資格加入校衛隊,但徐天卻是個例外。據說,徐天的邏輯思維能力很強,在沒有考進南江醫學院之前,就已經在推理寫作圈中嶄露頭角,發表了幾十萬字的推理作品,這在推理創作薄弱的中國算是極為難得了。尤其難得的是,徐天不但能寫,現實中也善于應用各種推理技巧,高考前還協助學校成功偵破了一起校園連環失竊案。正因為此,一向堅持原則的保衛處長曾國勇對徐天也格外欣賞,破例邀請他加入校衛隊。
校衛隊辦公室的燈還亮着,梅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途中又摔了幾跤。
戴着黑框眼鏡、膚色黝黑的徐天正坐在辦公桌前聚精會神看一本推理小說,是普璞的《不可能犯罪》。這本推理長篇,在新浪文學大賽拿到了後半程冠軍,是喜歡模仿的推理小說寫作圈中難得一見的本土原創精品。梅幹沖進辦公室時,徐天正看到了一個小高潮,猛然間發現梅幹狼狽的樣子,眼睛不禁睜大了。
“怎麽了,梅幹?怎麽這副模樣?”徐天搬來一張椅子讓梅幹坐下。
“我……我遇到了樹妖……”梅幹沒有坐下來,而是可憐兮兮地望着徐天。
“樹妖?”徐天重複了一次,沉吟了片刻,問,“呃,遇到了樹妖……你沒事吧……”
他的思維轉得很快,沒有繼續追問事情的經過,而是直接問結果。
“我沒事……只是……”梅幹吞吞吐吐地說,“只是,我本來是和陳安琪一起的,她現在不見了……”
“你是說,你把她一個人扔下了,對吧?”徐天冷冷地說。
“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我真的很怕……”梅幹幾乎要哭出來。
“走吧!”徐天從抽屜裏找出一個手電筒。
“去哪裏?”
“去找陳安琪!我們一起去!”徐天迅速走出門去,梅幹咬了咬牙,緊跟了上去。
手電筒的光刺開夜幕,校園的小路彎彎曲曲,茫茫然看不到終點。兩旁的喬木靜靜地伫立在那裏,漠然地凝視着微弱的光暈向前移動。
五分鐘後,梅幹停住了腳步。
“我和陳安琪好像就是在這裏發現樹妖的。”
梅幹眺望月亮湖對面的小樹林,黑蒙蒙的,除了那棵老榕樹的身形,看不到其他醒目的東西。
“這裏?”手電筒的光在地面上微微晃動,徐天蹲下來仔細地翻動路面的野草,在一些稚嫩的野草上發現了被壓倒的痕跡,“看來是這裏沒錯了。但是,陳安琪呢?”
“陳安琪……”梅幹嗫嚅說,“她會不會被樹妖攝去了?”
“你真的相信樹妖的存在?”徐天冷笑。
“我……”梅幹放低了聲音,“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算了,現在不是争論這個的時候。”徐天在地上摸索,找出一塊琥珀色的蝴蝶發卡碎片,拿到梅幹眼前。
“是陳安琪的!”梅幹一眼認出了這塊碎片。這個蝴蝶發卡是梅幹買給陳安琪的,自然不會看錯。
徐天站直身軀,望着小樹林,若有所思:“才十多分鐘,沒有機動車輛的話,即使是被人抓走的,也跑不了多遠。”
醫學院的校園都用圍牆圍住了,只有一個正門一個小門。現在是深夜,正門緊閉,人都出不去,更別說車輛了。徐天他們是從正門的方向走過來的,如果陳安琪是被人抓走的,那人不可能背着她翻越圍牆,只能從另一個方向逃逸。
“追!”徐天低聲喝道,向小樹林跑過去。
從這裏到對面的小樹林,只需要過一道小石橋,再跑過一段湖堤,眨眼間兩人已經到了小樹林前。
現在已經是深秋,別的喬木都已經開始落葉了,可這棵老榕樹卻看不到一點凋謝的意思,依然生機勃勃,竟然還在冒芽,樹葉也充滿了鮮嫩的新綠色,仿佛一個絕色的妙齡女子。
徐天回頭望,梅幹還沒有跟上來。他似乎不願意走平坦的湖堤,而寧可走在坑窪不平的石路上,好一會兒才磨蹭着過來。
從小樹林這邊可以望到小門那邊,一馬平川,沒有一點遮擋物,但也沒發現陳安琪的身影。穿過小樹林,就是女生宿舍了,如果陳安琪安然無恙,此時肯定已經回到寝室了。
“陳安琪不會是回宿舍了吧?”
“不,肯定不會,我親眼……我聽到她慘叫的。”梅幹的聲音還在抖。
徐天深深地看了梅幹一眼,吸了一口氣,緩步走進小樹林。
小樹林比外面要黑得多,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一條條幽長的樹枝盤旋成各種古怪的姿勢,占據了小樹林裏面的空間。空氣中飄蕩着一股子榕樹特有的清香,沁人肺腑。
徐天在手電筒的光中撥開遮住去路的枝條,慢慢靠近老榕樹的主幹。他走得很慢,走了好幾分鐘,才走到榕樹下的主幹面前。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耳邊傳來凄慘的號叫聲:“放開我……放開我……”
是梅幹的聲音。徐天轉身疾步往回走,手電四掃,卻是梅幹被老榕樹的枝條纏住了,正像只掉進網裏的蟲子,死命地扭動身子。
徐天幫他解開面前的樹枝:“冷靜點,只是些樹枝,有什麽可怕的。”
“不是,徐天,這些樹枝,好怪,真的會纏人!”梅幹驚魂未定,心有餘悸,緊緊跟着徐天,不敢亂走動。
“我看,是你心理作用吧。一個大男人,還是校衛隊的,膽子怎麽這麽小?”
“不是的,我說的是真的,這些樹枝,仿佛有靈性,故意纏在我身上的。”梅幹說個不停,“我看,這棵樹太邪,不然,怎麽會這樣,深秋還這麽茂盛嚴密,很多人都說,這棵樹修煉成精了,會吃人,陳安琪說不定就是被它吃了……”
“別說了,煩不煩?”徐天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梅幹的胡言亂語。
他皺了皺眉,似乎聞到了什麽味道。除了榕樹的香氣,還有一種令人壓抑的氣味,把空氣熏得沉甸甸的。在小樹林裏多待一會,都有種沉沉欲醉的感覺。至少有一點梅幹沒說錯,這棵老榕樹,的确有些邪。
“發現了什麽沒有?”梅幹不肯閉上他的嘴,不斷說話也是緩解緊張心情的一種方法。
徐天搖了搖頭。兩人在小樹林裏轉了一圈,什麽也沒找到,再次站到了老榕樹主幹的面前。
“要不,我們先回去吧,等天亮報告給學校?”梅幹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懼。
“不行,一定要找到陳安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徐天吸了吸鼻子,壓抑的氣味仿佛更濃了。
“陳安琪,她死了。”徐天突然說,然後仰視被郁郁蔥蔥的榕樹枝葉遮住的天空,面色平靜。
梅幹一哆嗦,身子晃了幾晃,差點摔倒:“徐天,你別吓我,你怎麽知道她死了?”
徐天苦笑,他總算知道了那股壓抑的氣味是什麽,那是死亡的氣味。他沒有回答梅幹,而是把手電筒筆直向上照去。
陳安琪就隐蔽在那些盤根錯節的榕樹枝條中,長長的人影誇張地扭曲着,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攀附在樹枝中,仿佛一個麻花。長發遮去了她的半邊臉,耷拉着腦袋,眼睛翻白,嘴張開,舌頭軟綿綿地垂落出來,嘴邊挂着幾縷涎狀的液體,詭異地俯視着他們。
剛才,徐天就站在陳安琪屍體的正下方,腥水滴落在他身上,所以他斷定陳安琪已經死亡,而且死亡地點就在老榕樹上。梅幹傻傻地站在那裏,張着口,形成一個半圓形,整個人被吓呆了。雖然他一直認為陳安琪被樹妖攝去,也隐隐猜測到陳安琪已經身遭不測,但親眼看到陳安琪死亡的這種慘狀,一時之間還是無法接受。
陳安琪,原本是那麽青春美麗,惹人憐愛,短短十幾分鐘,卻變成了一具醜陋腥臭的屍體。
徐天看了看梅幹,嘆了口氣:“愣着做什麽,還不趕快報警!”
在梅幹報警的時候,徐天用手電筒仔細搜索現場。老榕樹的根部,殘留着幾個血寫的數字——“441”,歪歪斜斜,觸目驚心,和陳安琪的屍體一樣扭曲着,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中寫出來的。
“441?”徐天在心裏喃喃自語,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榕樹枝,望向441 女生寝室。
柔軟的月光仿佛緩緩流動的溪水一般,輕輕瀉進441女生寝室,撫摸着方媛絕美的臉。她睡得很熟,側着臉,長長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顫動,白裏透紅的臉蛋晶瑩剔透。由于天熱,方媛僅穿着一件純白的貼身睡裙,玲珑有致的身體流淌出一種女性特有的神秘曲線美。此時的她,仿佛是一潭秋水,清新、純淨,又或者是一座綠山,蒼翠、深沉。
沉睡中的方媛忽然皺起了眉,胸口猛烈地起伏着,手臂緊張地抱緊在胸前,手指死死攥着枕巾,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條繩索。她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似乎在夢中拼命地奔跑,忽然,她的腿猛地蹬了一下,踢到了靠床的牆壁,一陣鑽心的疼痛使她醒了過來。
方媛坐起來,靠在牆上,邊吸着冷氣邊伸手去揉那只踢疼的腳。對面的床上,蘇雅翻了個身,嘴巴咂了幾下,又沒有聲息了。方媛起身下床,将滑落的毛巾被撿起,重新搭在蘇雅的身上。她試圖回憶起夢中的情景,但卻沒有頭緒,程麗、許豔、秦妍屏、陶冰兒……還有何劍輝,他們似乎都出現在夢中,但具體說過什麽,卻再也想不起來了……
441女生寝室是南江醫學院傳說中最恐怖的邪門地方。2003 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居住在441女生寝室的女生程麗突然跳樓自殺,誰也不知道原因,當晚與程麗同寝室的許豔和另一女生則被吓得精神失常。從此,441女生寝室裏就怪事不斷,晚上哭泣的女人聲音、時隐時現的鬼影,居住在441女生寝室的女生們仿佛被人詛咒般,成績下降,精神恍惚,怪病橫生。迫于學生的壓力,醫學院遷出女生,将441 女生寝室封鎖關閉。
方媛是2004年新生入學的時候來到南江醫學院的,因為遲到被安排到441女生寝室居住,與她同時住進寝室的還有徐招娣、秦妍屏、陶冰兒和蘇雅。從此,她噩夢般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先是同寝室的女生們都做了一個相同的怪夢,在夢中程麗自殺的情景被重演,為解開謎團,女生們去南江市的佛學勝地繩金塔找到解夢的沈瞎子求助,但沈瞎子只是告誡她們要正視自己的心靈世界。接着一只奇怪的黑貓闖進女生寝室,秦妍屏被神秘的怪物咬了一口,暈倒在衛生間裏差點淹死,方媛收養了可憐的黑貓,并為解開心結,開始着手調查程麗自殺事件。
原441女生寝室被吓瘋的女生許豔病愈後,改名換姓留在南江醫學院繼續求學,說出程麗曾經有個男朋友叫李融,方媛決定從此入手。她與許豔暗中查訪李融,許豔的瘋病卻再次發作,并突然從解剖大樓的樓頂墜落身亡。警方初步定性許豔為自殺,方媛不信警方的結論,繼續自己的調查,卻一無所獲。
此後一系列恐怖事件接連上演,李融與唐天宇自相殘殺,方媛在圖書館地下室中再次遇險,萬海自殺身亡,并且留下遺言:一切只是開始。唐天宇在護理病房中突然發瘋,逃出來詛咒441 寝室的女生們。秦妍屏半夜夢游,差點扼死方媛,被黑貓破壞後在寝室裏割脈自殺。陶冰兒和方媛一起玩筆仙游戲,結果回家後沒過兩天就用煤氣自殺了;徐招娣某夜在寝室蒙頭大睡,結果一睡不醒,成了植物人;蘇雅夢中看到已死的戀人出現在她面前,誘導她自殺……
方媛被黑貓引到一間奇怪的教師宿舍,裏面有個密室,擺滿了方媛的照片。原來,這是何劍輝的住處。真相大白,何劍輝通過種種手段得到程麗遺留下來的奇珍異寶——血玉,并且瘋狂地愛上了方媛。走火入魔的何劍輝利用血玉與催眠術,誘導441寝室的女生們自殺,以滿足他變态的心理需要。得意忘形的何劍輝向方媛示愛,敘述了所有事情的經過,并且偷偷對方媛進行催眠。洞悉一切故意詐死的蕭靜帶領刑警拘捕了何劍輝。何劍輝并不死心,臨走時對方媛說,他會再來找方媛的。果然,因為沒有法律依據,對何劍輝無法定罪,只能強行将他關押在精神病院。他卻趁看守不備從精神病院逃了出來。(詳情見《女生寝室1》)
何劍輝出逃的消息,讓方媛的心裏像壓了一塊石頭。
她永遠記得何劍輝回頭說出的那句話:我會再來找你。
方媛有種預感,他一定會回來,就像他說過的那樣。可是,何劍輝逃出精神病院已經一年多了,始終沒有在方媛面前出現。警方也找不到何劍輝的蹤影,仿佛這個人從此在世間蒸發了。
方媛開始懷疑自己的預感,也許一切都過去了,那不過是他不甘心的一句話,也許他已經清醒過來了,只想安安靜靜地生活,再不會打擾過去相識的人們了。但這更像是自己的一相情願,何劍輝絕不是能被輕易猜測的人,他是個瘋子,瘋子的想法,是正常的人不能了解的。
淩晨五點十分,天蒙蒙亮。匆匆趕回保衛處辦公室的曾國勇頭痛欲裂,仿佛千百根細針在腦袋裏亂紮。
從部隊轉業分配到南江醫學院後,他就一直擔任學校保衛處的處長。以前,他在部隊當偵察兵連長時,雄赳赳氣昂昂,說一不二,嗓門如雷,氣勢如虹。但很快,他就發現部隊的那套在這裏完全不适用。如果說部隊是一團熱火,那學校保衛處就是一塊冷冰,一邊是熱情激昂一邊是嚴峻冷靜,兩者的工作理念截然不同。部隊的工作,需要的是信仰、激情、鬥志。保衛處的工作,需要的是威吓、利誘、挑撥。這個身體強壯的優秀軍人,适應力極強,沒有迷惘多久就實現了角色轉變。他的戰友,有些甚至到現在也無法在社會上找到準确定位,生活落魄、精神空虛。這些年,他卻過得有滋有味,南江醫學院基本上沒出過影響較大的惡性刑事案件,441女生寝室事件的真相也只限極少部分人知道,更多的只是當做一種荒誕無稽的靈異傳說,學校領導對他的保衛工作還是滿意的。
可是,自從何劍輝逃出了精神病院,憑着以前當部隊偵察員的敏感,曾國勇隐隐猜到441 女生寝室事件不會這麽輕易結束。現在,他所擔心的終于來了。
梅幹還在結結巴巴緊張敘述事情的經過,言語中不時插入為自己辯解的理由,雖然這些理由現在看來是那樣蒼白。他的敘述,也是漏洞百出,不時出現樹妖這個字眼。徐天則比他沉靜得多,坐在一旁,不時插嘴補充幾句。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複述了。
對面坐着兩名年輕的刑警,深沉穩重的刑警隊長蕭強,英姿飒爽的女刑警馮婧。蕭強靜靜地坐在那裏,只是聆聽,一言不發,神情平和,如果不是穿了那身警服,沒準會被人當成醫學院的老師。馮婧則在記錄完兩人的口供,檢查後拿給梅幹與徐天兩人核對。兩人仔細看了一遍,确認無誤,各自簽上名字摁了手印。
“暫時就這樣了,梅幹,你沒事就先回去休息吧,回去好好想想,想到了什麽再告訴我們。有什麽事我們也會再找你的。”蕭強冷冷地說,言語中透着懷疑。
梅幹察覺到了蕭強的不信任,有些猶豫,吞吞吐吐似乎還想說什麽,卻終于沒有說出來。曾國勇看不下去,輕輕拍了拍他肩頭,以示安慰,他這才嘆了口氣,眼神黯然,郁郁離去。
徐天正想随梅幹離開,卻被蕭強叫住:“徐天,你等一下,我還有事問你。”
徐天站住了:“我所知道的,都清清楚楚地記錄下來了,還有什麽事要問我?”
蕭強盯着他看了幾秒,微微一笑:“你業餘時間喜歡寫推理小說,經常在《少年偵探》《推理》這些小雜志發表作品吧?好像還加入了北京偵探推理文藝協會,對不對?”
徐天面露驚訝之色,這是他與蕭強的第一次見面,自己的事情對方如此清楚,确實出乎意料。在什麽雜志發表推理作品可能是偶然看到的,但他加入北京偵探推理文藝協會的事情卻極為隐秘。這北京偵探推理文藝協會是最近才成立的第一家系統而權威的民間推理社團,會員大多是當代著名的作家、影視人員、法律精英,對會員的要求比較高,并不是寫幾篇推理作品就能加入的。徐天是機緣巧合才僥幸加入,一直很低調,蕭強竟然一清二楚。
蕭強面帶微笑說:“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麽對你的事情這麽清楚?你不是喜歡寫推理小說的嗎?不如現場推理一下吧,也讓我開開眼界。”
“蕭隊長也是北京偵探推理文藝協會的成員吧。”徐天在椅子上坐下,雙目直視蕭強,但又迅速垂下眼睑。
蕭強稍有些尴尬,徐天這麽快就反應過來,也出乎他的意料。
曾國勇一副苦瓜臉,正郁悶難耐,哪還有心情去管什麽推理協會,悶聲悶氣地問:“蕭隊長,你看,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蕭強對馮婧使了個眼色,馮婧會意,點了點頭,代蕭強回答:“曾處長,我們對外公布的初步結論是自殺。”
“自殺?”曾國勇皺了皺眉頭,“真的是自殺?怎麽可能?你們相信梅幹那小子的胡言亂語?”
馮婧解釋:“我們已經到現場看過,拍照取證,基本上還是采納了他的證詞。考慮到醫學院的特殊性,為了方便我們查案,只能暫時宣布為自殺,希望曾處長協助我們做好死者家長與相關學生的思想工作。”
“這樣也好。”曾國勇舒了一口氣,“免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