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路上,烏樂沒有再提母親的事,顧南也沒有問。

她的研究,是關注人類的某個族群,至于某個族群中的某個個體的歡喜悲憂,并不在她的研究之中。她似乎也沒有充當知心姐姐的愛好。

月色下的拉姆措,靜谧而深邃。湖邊草莖中,除了兩人一前一後的窸窣足音,還有蟲子們的夜唱。踩着月色,聽着蟲鳴,嗅着晚風中蘋果花的清香,顧南感受到一種在都市中無法觸及的寧靜。

快到家時,沉默許久的烏樂突然道:“采花節的烤肉很好吃的,你應該留下。”

“我覺得拉珍做的飯更好吃。”顧南聳了聳肩。

烏樂回頭看了她一眼,停住了腳步,“你的包呢?”

“啊,忘在妮雅家了!”顧南這才想起下午換納依族裙裝時,雙肩背包和她的上衣外套還都放在妮雅的卧室裏。

“我去拿,你先回去。”烏樂轉身就走。

想起尼塞村采花節上載歌載舞的人,以及烏樂在湖邊說的那些話,顧南叫住了他,“算了,明天再去吧。村裏的調查本來也還沒做完。”

“你說要整理調查表。”烏樂疑惑道。

“明天做完一起整理。”

烏樂看了一眼顧南,幾步走到湖邊,取了鼻腔裏塞着的棉條,用湖水認真清洗了臉上的血跡,這才又朝家裏走去。

出乎顧南的意料,等她和烏樂到家時,拉珍在客廳的木幾上擺放了滿滿一桌的菜肴等着他們。

煙熏野豬肉、油炕小米蝦、草菇炖魚、荞麥餅……

顧南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來拉姆措好幾天了,除了土豆泥、果醬粥和各種粘稠的油茶外,就是涼拌野菜。雖然味道不難吃,但看起來一點也沒有食物本身應有的美感,令她以為納依族人的主食就是以糊膏狀為主。

“采花節是你們的美食節嗎?我看尼塞村的人在聚會烤肉,你們家裏也做這麽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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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珍進廚房去端湯菜時,顧南側首悄悄問烏樂。

“采花節類似你們漢族的七夕節。家姨今天做這麽多菜,是為了感謝你幫助了奶奶。”

顧南愣了一下,後知後覺道,“原來采花節是你們的情人節?難怪那群小姑娘今天打扮得跟妖精似的……”

“妮雅沒告訴你嗎?”烏樂也有些意外。

“上午她扮演真人版十萬個為什麽,下午就……”顧南的話還沒說完,見拉珍出來了,當即坐正身子,閉口不語了。

顧南的嘎然而止,引起了拉珍的注意,她一放下手裏盛湯的陶罐,就擡頭若有所思的看着顧南。

面對這位似乎不喜歡看到她和烏樂聊天的阿姨,顧南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歇-歇——”

拉珍突然開口,朝她發出了兩個聽起來有些艱澀含混的音節。

聽不懂拉珍的話,顧南扭頭望向烏樂。

“家姨在給你說‘謝謝’,她今天向我學了一天。”烏樂解說道。

顧南驚訝不已。

一個四十多歲的納依族女人,能因心懷感恩而學習異族的語言,她一個搞研究的居然沒想過要學習納依語?

拉珍這聲并不标準的“謝謝”,讓顧南下決心要在考察期間學會納依語,更好的融入這個族群。

這頓吃得心滿意足的晚餐之後,顧南正式給烏樂表達了想要學習納依語的決心,她表示願意在翻譯助手費的基礎上,私人出錢再增加一份學費。她讓他晚上好好想想,怎麽當好納依語老師。

第二天一大早,烏樂起床洗漱後,正準備去馬棚裏喂馬,就發現顧南捧着瓦罐在院子裏替拉珍澆花。

“怎麽這麽早?”烏樂問道。

“等你上課呢。”顧南一邊往花圃裏澆水一邊道,“據我這麽多年學英語的經驗來說,早晨背記單詞的能力最強。來吧,咱們先從見面問好開始吧!”

烏樂笑了笑,“休巴德勒,庫恁!”

“蘇巴特勒,庫-難!”顧南皺眉跟着念了一邊。

“休巴德勒,是早上好。庫恁,是顧南的意思。”烏樂将一抱馬草放進馬棚裏,轉身道,“你給我問好,就是‘休巴德勒,烏勒兒!'”

“休巴德勒,烏-勒-兒?”

“我名字的發音不準,‘烏’的發音要重要長,‘勒’的發音要輕要短,後面帶一個‘兒’的後綴音,有點像漢語的兒發音……”烏樂走到顧南面前,“你看我的唇形,烏-勒兒——”

顧南轉頭看向烏樂,一眼看見了他高挺的鼻梁上那道耀眼的烏青。

“等等——”顧南突然伸手托住了烏樂的下颌。

烏樂身子一僵。

“別動,讓我看看你的鼻子,有沒有被撞歪。”

顧南的臉,近在咫尺。她光潔白皙的臉頰上,一層細微的絨毛在晨光下泛着微微的金芒,令烏樂心裏也有了種莫名的毛茸茸的感覺。

顧南的手指又像毛毛蟲一般爬上了他的鼻梁,從上到下,輕輕的摁壓着。烏樂覺得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還好,鼻子沒歪。要是鼻梁骨撞斷了,毀了容被妮雅嫌棄娶不到媳婦兒,我就罪過大了……”

烏樂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想要推開這只不安分的手。

“南南姐,你們這是在……?”

顧南和烏樂轉回頭,竹籬笆外,正站着滿臉疑問的妮雅。

烏樂突然一把丢開顧南的手,轉身朝馬棚走了去。

顧南看看充滿疑惑的妮雅,又扭頭看看頭也不回的烏樂,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妮雅妹妹,你不會是誤會我們了吧?烏樂的鼻子昨晚受傷後,青了一大片,我剛才在給他檢查,看有沒有骨折。沒想到這家夥一見小媳婦兒來了,居然吓得心虛的跑了……”

妮雅頓時露出擔心的表情,“那有沒有骨折,嚴不嚴重啊?”

“還好,沒骨折。等過幾天淤血散了,就還是你高高帥帥的未婚夫。”顧南放下瓦罐走出籬笆,接過妮雅手裏的背包道,“我今天本來也還要去尼塞村的,你不用專門跑來送包啊。”

“我今天也沒事,正好陪南南姐繼續做調查呢。”妮雅臉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不用啊,烏樂今天也沒事的。”顧南回頭看了眼立在馬棚前的烏樂。

“就讓妮雅陪你吧,我鼻子疼。”烏樂頭也沒回的答了句話。

顧南看了妮雅一眼,挑眉笑道,“鼻子疼是借口吧?應該是臉上烏青一片,不好意思去尼塞村見未來的岳父岳母吧?”

烏樂沒有回話,旁邊的妮雅卻羞紅了臉。

“那今天就還是妮雅陪我吧。”顧南聳了聳肩,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一天,妮雅對外面世界的興趣似乎沒有昨天那麽強烈了。她的興趣突然轉移到了顧南的身上,一路上,她問顧南的手表是什麽牌子的,穿運動鞋走路是不是就不那麽累,然後又誇顧南的衣服好看,顏色搭配得好,布料摸起來也好舒服。

顧南一邊應付的回答着她一邊想:看來,不同族群的女孩子對衣着服飾的關注是相同的。

“南南姐,你這麽漂亮,一定有很多男生追你吧?”妮雅突然問道。

顧南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漂亮?”

“對啊,很漂亮!”妮雅認真的點頭道。

“哎,估計研究生院的男生都眼瞎了,沒一個賞識我。”顧南自嘲道。

“沒一個,不可能吧?”妮雅表情誇張的問道。

“真的。”顧南說了這句話後,又搖了搖頭,“不對,曾經有一個……”

妮雅頓時挽住了顧南的手臂,“南南姐,快給我說說這個和我一樣有眼光的男生!”

顧南搖了搖頭,“沒什麽好說的。”

“不可能。我猜他一定很喜歡你,說不定還追過你!”妮雅不依不饒道。

“他是追過我,但不是真正的喜歡我。他真正喜歡的,還是他的事業和前途……”

話說到這裏,顧南怔住了。這個男生,是她最不願意去回想去面對的人。這兩年來,她一直在努力的遺忘,努力将他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卻沒想到,今天在這個納依族小姑娘的面前,她居然功虧一篑的突然說出了口。

他是她大學裏的學長。他說他對她一見鐘情。和大學校園裏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學業出衆而又外形俊朗的他,很容易就用大學裏通用的愛情模板追到了她,與她開始了一段标準的校園情侶生活。

兩年甜蜜的朝夕相處,讓她以為兩人會從此到地老天荒。在他大學畢業前夕,她将自己毫無保留的交給了他,作為對兩人未來生活的一種許諾。

就在這個許諾給出的第二天,他告訴她接到了國外那所他夢寐以求的大學的通知書。她為他由衷的感到高興,她說她會等他回來。他卻說他可能不會回國了,他的目标就是在那所學校讀研、讀博、留校。

末了,他說:如果你的人生目标也是這個,我們還有機會。

她的人生目标,未嘗不可以是這個。

她只是無法接受,他竟然可以對她一直隐瞞到這一刻。

“事業和前途,就是要掙很多錢嗎?”妮雅搖着顧南的手臂問。

“我不知道。”望着拉姆措廣闊的湖面,許久之後,顧南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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