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月底的塞納河畔,天空層雲堆疊,像是未使用濾鏡的原片,柔和中帶着低調的昏蒙。
從河面吹來的風,攜帶着絲絲涼意,不時卷落幾枚梧桐樹的葉子,在街面徐徐旋落。
這樣的天氣裏,還願意坐在室外喝咖啡的,多是一些膚色、發色各異的觀光客。他們要喝的并不是真正的咖啡,而是巴黎這座文化、藝術之都的情調。
看着張欣反複用手去捋被風吹亂的劉海,顧南笑道,“我說在裏面坐,你非要出來喝風。”
“來左岸喝咖啡,都看不見岸的話,大家會以為我去了假的塞納河。”張欣捋好劉海,舉起手機再次上下左右變幻各個角度自拍。
“還是我幫你拍吧。”看張欣拍得如此費神,顧南伸出手去。
“不要。你總是把我的臉拍得又肥又圓,我都不好意思發朋友圈……”
“死妮子,那麽貴的血鴨你都能一口氣吃掉兩份,還好意思怪我給你拍得又肥又圓?”顧南笑罵道。
“好歹我也是和你同居過兩年的女人,你居然心疼錢,好沒良心的人。”張欣露出誇張的委屈表情。
“誰沒良心?我替你洗了多少次快要發黴的衣褲,又幫你在老板面前圓了多少次謊……”
張欣“嘿嘿”一笑,“得了,得了,下次你回國我請你吃佰鮮彙。”
“其實是吃佰鮮彙裏的艇仔粥吧?”顧南看着她狡黠的眼神,追問道。
“那裏面的艇仔粥也不便宜的……”
對這喜歡耍無賴的師妹,顧南早已習以為常,她無奈笑過之後問:“對了,你和那音樂家準備什麽時候結婚?我好早點安排假期。”
“什麽音樂家啊,不就是個彈破吉他的。我當初也是高度近視,才稀裏糊塗看錯人罷了。”張欣一邊說着一邊對着屏幕努力睜大眼睛自拍,“跟個十八線的外圍女裹上了,我嫌他髒,踢了。”
張欣這般輕松随意的口氣,令顧南有些意外。她旅居法國後,也有一兩年沒與張欣聯系過了,不知道這段曾令她瘋狂的情感已經結束,所以反倒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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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還是一個人嗎?”張欣似終于拍到了滿意的照片,放下手機端起了桌上的咖啡杯。
“嗯,一個人。”顧南也端起了咖啡杯。
“在女人轉瞬即逝的青春裏,你都沒好好享受過男人的滋味。”張欣垂首抿了一口咖啡,在唇舌間細細品咂後,悠悠道,“性/愛的愉悅,就像這咖啡的醇香味道,無比美妙……”
這死妮子居然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這個!顧南環顧四周,還好,沒有看起來像能聽懂中國話的人。
“說到底,男人是種沒什麽意思的生物,但性/愛,你真該去體驗一下。”張欣總而言之道。
顧南何嘗沒有體驗過那種極致的愉悅。只是,她又如何能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而她不是個喜歡回頭看的人。面對張欣的同情加引誘,顧南笑道,“據說,女人持續最長的性/高/潮,也不過20秒。而一項學術成果的取得,少說也能讓我興奮20天。”
“可能讓你興奮20天的學術成果,你一生又能得到幾次?”張欣反問道。
見師妹對這個話題如此锲而不舍,顧南只好和她杠上了,“就算只有一次,那也比你一生的高/潮累計的時間多了去了。”
“小師姐,你別不是性取向有問題吧?”張欣突然問道。
張欣那認真又嚴肅的表情,令顧南在一怔之後,忍不住笑了,“原來你認為我是個可憐的老處女?”
張欣卻道:“我聽林姨說你本科時談過一次戀愛,可是就算你被那個渣男傷害過,也不至于就一輩子不接觸男人了吧?”
張欣口中的林姨是指顧南的媽媽。話聽到這裏,顧南就明白了,張欣這次來法國除了參加學術會外,還帶着替自己父母催婚的“重大使命”。
遠隔重洋,父母還是在操心她的婚姻大事。越是這樣,她就越不想回國。她不難想象那些七姑八姨、街坊鄰居們會怎麽議論她這個30幾歲的“老姑娘”:女人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書讀得越多,圈子越窄,越嫁不出去雲雲。
在國外這幾年,她并非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事,也并非沒有接觸過男人。
在異國他鄉的學術研究道路非常清苦,但也不乏有對她青睐崇拜的男子。那些男子中既有學術領域的大腕,也有商界的成功人士,她也接受過他們中一些人的約會,卻沒有一個能走進她的世界。
曾與她走得最近的,是一位研究16世紀中國文化對歐洲文化影響的法國學者阿克塞爾。阿克塞爾是在一次學術沙龍上對她一見鐘情。他熱愛中國文化,對中國文化研究的獨到見解,令顧南十分贊賞。這也正是她願意嘗試讓他靠近的原因。
香水玫瑰與燭光晚餐,情侶酒吧與愛情電影,不同國度的男女在談情說愛的方式上,其實是異曲同工的。在阿克塞爾的浪漫追求下,顧南也不免有那麽一些些心動了。
那個酒意微醺的晚上,她被阿克塞爾帶到了他裝修別致的頂樓玻璃屋裏。
那是一間既做書房,又是卧室的大屋子。書桌上開着有年份的紅酒,屋裏的花瓶插滿了芬芳的玫瑰,坐在那個爬滿常青藤的圈椅上,一擡頭就可以望見漫天繁星。
一切是如此的詩意浪漫。
令顧南真正感覺欣喜的,卻不是這些刻意營造的情調,而是阿克塞爾關于她的研究成果的解讀。他那樣的熟悉她的研究,在一些具體文化現象的分析方面,他甚至比她自己還想得深遠。
她看着他眼鏡片後閃爍着智慧光芒的雙眸,隐隐覺得未來的路途中,自己遇到了一個可以結伴同行的人。
纏綿的法式親吻之後,他抱着她來到了鋪滿玫瑰花瓣的床旁。或許是取了眼鏡視線有些模糊的緣故,在他躬身将她放上床時,床頭的一本書被碰落了下來,險些砸在顧南的額頭上。
“親愛的,對不起,我……”
面對阿克塞爾的抱歉,顧南十分包容,“沒事,我也喜歡把書放在床頭。”
她笑着撿起那本書,卻在看見封面的片刻,愣了一下。
《麥克*史密斯自傳》!
顧南就着床頭的燈光,翻開了書頁。
“這是我在網上查找你關于納依族文化研究的著述時,無意發現的,順手買來看看。”阿克塞爾俯身為顧南脫去高跟鞋,“你不用看了,他對納依族文化的介紹很膚淺,遠不及你。”
“但正是他關于拉姆措的介紹,吸引了我。”顧南的手指滑過目錄,尋找着麥克*史密斯去拉姆措的那一段經歷。
“親愛的,此刻,只有你吸引着我。”阿克塞爾從顧南手中抽出書本,摁滅了床頭的臺燈,俯身輕輕吻上了她的唇。
輾轉碾磨的唇瓣,灼熱撩人的撫摸,令太久沒與男人有過親密接觸的顧南,有些難以自持。她望着玻璃屋頂那片遙遠的星空,本就有些迷蒙的神思,漸漸渙散開來。
卻就在他要進入她身體的剎那,銀白的月光突然穿透雲層,從玻璃屋頂傾斜而下,灑滿了整個屋子。
毫無預兆的,顧南突然一把推開了他。
“親愛的,你,怎麽了?”阿克塞爾詫異不已。
顧南坐起身起來,用手摁住了有些悶脹的胸口,“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
“哪裏不舒服?”阿克塞爾摁開了臺燈,緊張問道。
“可能是剛才紅酒喝得太多了,有點想吐。”
“你等着。”阿克塞爾慌忙跳下床去,摸索着帶上眼鏡,去給她找接納嘔吐物的盆具。
明亮的燈光下,顧南第一次看見了不着絲縷的阿克塞爾:修長瘦削的體型,白到近乎病态的肌膚。
只這一眼,就莫名的讓她徹底失去了與他做.愛的興致。
顧南最終也沒有吐出來。她在阿克塞爾難以理解的目光中,穿好了衣服,與他道別。走的時候,她還不忘索要了那本《麥克*史密斯自傳》。
那一晚之後,顧南就再沒與男人約會過。
在學術界,持不婚主義的女學者數不勝數。她以前不太理解為何女學者們喜歡選擇獨身,後來慢慢懂得了:并不是熱愛學術的女人對情/事冷淡,而是越有思想越有內涵的女人,越難被男人打動。為她做了那麽多功課的阿克塞爾尚且功虧一篑,更何況尋常男人那些自以為是的求愛手段。
中國古代的男子們,似乎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才會賣力的鼓吹女子無才便是德。因為只有思想貧瘠的女人,才會滿足于簡單膚淺得幾乎沒有品質的情愛,才能接受一夫多妻這種畸形的制度。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看着陷入沉默的顧南,張欣猶豫道。
“說吧。”顧南的思緒回到了當下。
“你那個渣初戀,其實已經回國了。現在在南大當教授。”
“你怎麽知道?”顧南有些詫異。
“也是林姨告訴我的。說他回國後就去你家找過你。”張欣的表情為難道,“林姨還說,要是你還是放不下他這個心結,不如就回去吧,他已經離婚了,還在等你。”
“我媽也真是大度,二婚的女婿也不嫌棄了?”顧南突然笑起來。
“你……答應了?”張欣睜大了眼睛。
“答應什麽?”
“回去和渣男複合。”
“你知道他為什麽會離婚回國嗎?”顧南問張欣,見張欣搖頭,顧南又道,“他當初為了留在芝加哥大學,勾引了導師的女兒,後來又為了獲得終生教授席位,學術造假,最終被學校開除……”
“這些,你都知道?”張欣驚訝不已。
顧南苦笑道,“我其實一直也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麽不聽老板的勸告,心心念念要出國讀博。直到親眼見證了他的堕落,才發現自己當初只是心有不甘。”
“你去找過他?”
顧南望着遠處的河面,雲淡風輕道,“你知道我的性格,一個課題不徹底做完,就永遠也開不了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