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開車将張欣送去機場後,顧南回了她在勒內*迪卡爾大學的研究室。

她的辦公桌面正中,整齊的擺放着一疊信件。

幾乎每天都會收到這樣的一疊信。有同行的學術交流信,有學生寄來的明信片,還有一些信用卡對賬單,以及五花八門的一些廣告DM單。在網絡如此迅捷高效的今天,她也是來法國後才發現居然還有不少的人保持着紙質通信的習慣。

顧南将這些信件丢進了桌子旁的收納箱裏。她暫時還不想拆看這些無聊的東西。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走到窗邊的書架上,取下了《麥克*史密斯自傳》。

那夜從阿克塞爾家出來後,她想起自己的一篇論文要做些修訂,就直接來了辦公室,順手将這本書丢在辦公桌上,被學生兼職的助理按照圖書編碼習慣放進了她的書架。而之後,她就将它連同它的主人阿克塞爾一起抛在了腦後。

和所有的自傳一樣,在書的勒口上,印着麥克*史密斯的照片。這個擡臂支肘戴着眼鏡的男人,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攝影記者的特點,目光敏銳、氣質幹練。他微微翹起的唇角,讓那張輪廓方正線條粗犷的臉,變得柔和而充滿朝氣……

這張臉,有些熟悉。顧南突然驚覺。

腦子裏飛速閃過的記憶,令她突然心跳加速。她快速的翻動書頁,找到刊登他個人簡歷的頁面。

1959年,出生于新澤西州紐華克市……

1981年,畢業于羅格斯大學……

1985年,在著名攝影師喬格*瑞恩推薦下,成為國家地理雜志攝影記者……

……

1993年,中國喀斯特地貌景區武陵源、九寨溝、黃龍獲頒世界遺産證書,麥克*史密斯被派往中國。工作結束後,在中國西南一帶旅行的麥克*史密斯發現了神秘的原始族群納依族,并深入其聚集地拉姆措考察了三個月……

翻看書中關于拉姆措的一些記錄圖片時,一張麥克*史密斯和一位納依族少女在蘋果樹下的合影讓顧南瞪大了眼睛。照片下的腳注印着:麥克*史密斯和他的納依族導游。

年輕時候的麥克*史密斯,像極了她記憶中烏樂的臉。

麥克*史密斯去中國的時間,和烏樂出生的年齡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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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烏樂的膚色比一般的納依族人更白一些,偏向蜜色,五官立體深邃,這些特征,正是白種人與高原黃種人血緣融合緣故。

幾乎不用更多的确證,顧南就可以斷定:麥克*史密斯就是烏樂的父親!

“這位美麗迷人的納依族少女,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懷的女人。她的熱情與甜美,幾乎令我深陷拉姆措,難以離開。光陰荏苒,甚至在闊別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今天,每當我回想起她,耳畔仍隐隐回蕩着她百靈鳥般的歌聲。”

麥克*史密斯在去中國之前,就已和他在羅格斯大學一起念書的同學艾米麗*瑪格麗特結婚了,他們先後養育了五個孩子。從書中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上看,是典型的完美幸福的一家人。

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麥克*史密斯在提及烏樂的母親時,只有這一段含含糊糊的話。

在那張蘋果樹下的合影裏,穿着五色繡花短衫和百褶裙的烏樂的母親非常美麗,她望着鏡頭,露齒而笑,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愛意和甜蜜。

毫無疑問,她愛着麥克*史密斯。而最終,她為這份愛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看着書中烏樂的父親和母親,顧南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甚至,她突然有了一種被宿命安排的感覺。

七年前,正是麥克*史密斯的文章吸引了她,促成了她去拉姆措的那次考察并認識了烏樂,而最終,她漂洋過海輾轉數年,又意外的替烏樂找到了他的父親。

她出國讀博,旅居法國,乃至認識阿克塞爾,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完成這個注定的使命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顧南很想馬上把這個重大的發現告訴烏樂,可時隔七年,她已沒有辦法聯系到他。

望着書頁愣怔許久,她彎腰打開了書桌最下層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了一個式樣已經落伍的移動硬盤。那裏面,裝着她去拉姆措考察的全部數據資料。

她決定将裏面烏樂一家的照片,通過郵件發給麥克*史密斯。

打開電腦,接入移動硬盤,雙擊開那個文件夾後,顧南的思緒再次随着一張張圖片回到了拉姆措。

初入拉姆措時的欣喜,與納依族人接觸後漸漸産生的隐憂,有烏樂一路同行的那些日子……若幹淹埋在記憶深處的情緒開始沉渣泛起。

直到翻到她與烏樂婚禮那天的照片,她才發現,原來她一直不太願意翻看這些照片,拒絕再次返回拉姆措考察,并不是因薩伯和奶奶要強留自己而産生了恐懼,而是害怕再次面對她與他的這樁婚事!

多麽荒唐,一個做族群文化研究的人類學學者,居然偏離了研究者應該堅持的客觀獨立視角,與研究對象形成了“婚姻”這種社會關系!

去年在美國的一次學術年會上,她與斯蒂文*郝瑞再次會面。在談到研究者視角時,斯蒂文*郝瑞提出學者在研究過程中,很可能會與被研究對象成為朋友,這是人之常情,研究的角度或許會從客觀向主觀轉移,但這在族群分析中并非是壞事。那以後,她對此才略感釋懷。

給麥克*史密斯發去了電子郵件後,顧南想起了收納箱裏那一堆等待處理的紙質信件。

她取出來一一拆看,大多數的信件都是無關緊要的告知,瞄一眼就扔進了廢紙簍。就在這些信件的最下面,她拆開了一封學術會議邀請函。打開這張赭色的請柬後,她猶豫了許久。

這是一個研讨納依族文化變遷的學術會議,下個月将在法國東南部的阿爾勒舉辦,邀請她去作大會主持。

顧南作為國際上最早參與納依族文化研究的人類學學者,可以說引發了最近幾年的納依族文化熱,她受邀去國際大會作交流,已經司空見慣,但邀請她做大會主持,卻還是頭一次。

主持國際學術會議,是對一個人在這個領域取得成績的最高認可。顧南并不覺得自己目前的學術成就能夠擔得起這個主持。出國這些年,她已經将自己的研究方向轉移到了對歐洲難民潮引發的社會問題的關注,她與納依族文化的聯系,僅僅是在別人論文或著述的參考文獻裏被反複引用罷了。

納依族文化變遷。顧南再次看着這次會議的主題。時隔這麽多年,她确實也想看看這個曾經蔽塞的族群,如今又是什麽模樣。于是,猶豫再三後,顧南按照邀請函上的聯系方式,回複了大會組委會,接下了這個邀請。

顧南是個對待學術特別認真嚴謹的人。在接下邀請後,她就主動問組委會要了會務資料,特別是要求有參與交流的嘉賓的相關資料。她得抽空去閱讀這些嘉賓的論文、著述,只有對他們在納依族文化這個領域的研究做到心中有數,才可能主持好這樣一次大會。

大會為期兩天,除開半個下午的座談交流,一共有七位嘉賓參與大會交流。拿到嘉賓名單,看見上面有師妹張欣的名字,顧南就愣住了。這死妮子,不是才從法國回去麽?早說要參加這次的學術會,還不如讓社科院給安排一段假期,也不用來去辦簽證麻煩啊。

除了張欣和來自美國、英國、新加坡的四位嘉賓是人類學專業的,顧南比較熟悉,還有兩位是跨行業專家,一位是語言學家,一位是歷史學家。不是說七位嘉賓嗎?怎麽只有六個名單?顧南與組委會聯系後,對方告訴她還有一位嘉賓因簽證問題,還未最後确認。

離會議不到十天了,居然還有嘉賓沒有确認是否到會。顧南覺得這個組委會有些不靠譜。

而更令她想不到的是,距大會正式會期只有了三天了,她接到了組委會關于會議內容重大調整的通知。這次的會議增加了“國際納依族文化研究協會”成立的重要議程,同時她将被協會聘為名譽會長。

成立“國際納依族文化研究協會”,這無疑是件值得學術界同行欣慰的事,但如此草率倉促的修訂國際大會的議程,也着實令顧南難以理解。好在負責與她接洽的那位組委會工作人員極有耐心,在反複的溝通解釋後,顧南才勉強接受了這件事。

因為議程改動太大,顧南不得不提前趕去阿爾勒,與組委會就會議細節進行磋商。

“國際納依族文化研究協會”是由國內一家旅游文化公司資助成立的,因此協會籌備組的很多工作人員是直接從國內過來的。他們的工作效率和工作質量,遠比顧南之前想象的要好。

在詳細了解了會議流程及會務接待等方面的細節後,顧南才略略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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