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篇:(8)

被犧牲的總是婦孺。連唐代那個名臣張巡守城撐不下去了,也是下令從女人開始,殺了當軍糧的。你說女子的命就那麽賤?”

“啊?”興娘沒有念過書,不知道白衣少女說得是什麽,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撫摩着鹦鹉,眼裏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這世道,對女子本來就不公平。不過——”她霍然回頭,看着斷了左手的興娘,緩緩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輕賤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興娘沒法子接她的話語,只好讷讷的問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頭撲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如若不是這個叫白螺的少女從屠刀下相救,又輾轉助他們一家出了青州城,從饑馑動亂中脫身回江南老家——那麽,吳氏滿門沒有一個能活到如今。

将他們送離了青州後,白衣女子飄然離去,十多年來再也不曾現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遠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時候,她心裏就想: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後,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當年,興娘心裏反而沒有多少的驚訝。

然而,雖然時間過去了久遠,渡江以後慢慢也安定了下來,生活變得安逸平靜,可當年受縛于刀俎上待死的顫栗恐懼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裏,很多夜裏她都夢見自己被豬狗一樣的肢解開來,手足血淋淋的一塊塊挂上鐵鈎——她在半夜裏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她經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靈、心中該有如何的恐懼和痛苦?

從此,她長年齋戒,不再食肉。

靈隐禪寺的後山古木參天,濃蔭蔽日,不時有鳥語聲傳出,襯托空山的幽靜。

白色的絲履在石徑上停下。白螺微微嘆了口氣,本來就不願意再見到那些人……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好好的繼續現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卻偏偏要記着。

她的手扶在道邊的石上,忽然間感覺有什麽異樣的情緒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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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低頭。

看見自己有些蒼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這塊石頭頗有些奇異,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帶常見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飛來,不染一絲凡氣。三塊交疊在一起,一塊比一塊更高,沿着山坡疊上去。

盯着那塊巨石細看,白螺眼裏的神色漸漸凝重,緩緩地,擡起了扶在石上的手來。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顯然是鑿的久了,字上本來塗的朱紅褪盡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橫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順着那一橫看過去,看見了石上刻着的三個鬥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心永存。”

三個大字下面,還密密刻着銅錢般大小的一首絕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連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來,抓抓她的肩頭,雪兒眼睛裏流露出複雜的情緒。白螺看着那三個字,手仿佛被燙到一般的擡起,不自禁的回壓着心口——那裏,那面小小的花鏡仿佛貼上了心髒,讓她感覺冷醒無比。

又回到了這塊三生石前。

原來自己已經飄零了那麽久了——上一次來到中天竺的這塊石頭前、已經滿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個輪回啊。所有的傳奇,仿佛是畫了一個圈,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麽殘酷的歲月。

幸虧還是有一個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輪回,也該是再遇見他的時候了……如果不是因為還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協的堅持着自己認為需要堅持的東西,或許,數百年寂寞的永生裏,她早就對昆侖山上那幫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後,忽然間無數輪回無數劫數裏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樣湧上心頭——看過的多少悲歡情仇、喜怒哀樂;經歷過的多少次生離死別、哀痛死寂鋪天蓋地而來。白螺忽然間覺得無法抵擋,手一軟,撐住了石壁,閉上眼睛。

又見到了這塊三生石,那麽,命運之輪已經再度開始轉動了吧?

“不要見他。”忽然間,一片寂靜的空山中,一個聲音輕輕響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轉過頭卻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靜靜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樣的。悲憫而痛惜。

這一次白螺沒有再叫雪兒閉嘴,她疲憊的笑了起來,搖頭:“我還是要去見他的。”

“可你會傷心的。”雪兒顯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雙翅展開,落下來時,已經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來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見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幾十年,那時候你眼睜睜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無能為力、你還是要做個不死的怪物——幾生幾世了,你心裏被捅出來的窟窿還不夠麽?”

“那就是天帝王母對我的懲罰——雪兒。”陡然間,白螺笑了起來,止住孩子的話,撫摩着三生石搖頭,“你也知道,當年我敢做出那樣的事、就能預料到有今日——只是白白連累了你。”

“真真瘋了……你們兩個簡直是瘋了。”雖然樣貌是個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說話的口吻卻是成年人的,她擡頭看着白螺,眉間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兒我就去那兒,從不抱怨——但你就那麽愛那個家夥?真的為那個家夥什麽都不顧麽?”

“哪裏是為他?也未必是因為愛他。”白螺唇角浮出一絲笑意,驀然搖頭,眼角的墜淚痣動了一下,“哎,你畢竟不過是才修了三百年,還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際,眼神忽然之間又變得遼遠起來,琢磨不透。許久許久,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低低道:“那是因為我們兩個、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兒還要說什麽,白螺聽了聽,神色忽然有些緊張,擡手拍拍她的發髻:“噓——有人過來了,快變回去!”

“哎呀,不會是一見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兒吃了一驚,嘀咕着。然而近處果然傳來了腳步聲,她連忙袖子一張,噗拉拉一聲響,回複成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在空中一個轉折,飛到白螺肩頭停了下來。

果然是有人來。空山小徑上,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侶從中天竺寺過來,來到了石前的水池邊,俯下身去。

——會是這個人麽?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緊,雪兒不安的跳來跳去。然而那個缁衣的僧侶只是俯身從水池裏采摘着睡蓮,沒有擡頭,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來有一個水池,正當六月,池面上蓮葉田田,開滿了白色的蓮花。

白衣女子眼神從來沒有那樣不安過,她看着那個采蓮的僧侶,手指在三生石上無意識的劃來劃去,然而卻始終不說話。

“玄冥!”寂靜中,陡然有一聲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驚,閃電般的扭頭,看見肩上的白鹦鹉已經再也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個名字出來:“玄冥!”

聽得聲音,蓮池邊上的僧人回頭過來,有些詫異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還有人聲。

他一回頭,白螺忽然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不是他。不是玄冥。

這是一雙塵世之眼,并不是玄冥。即使幾十年不見,她依然認得。

“鳥兒頑皮。大師受驚了。”她微微笑了起來,斂襟行禮,心中卻嘆了口氣——看來,要在塵世上找到那個人,只怕還是要像前幾世一樣費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禮,卻不答話,只是抱起折下的蓮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禮法大防最是嚴謹,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雖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覺得連說句話都惹了嫌疑罷?白螺冷曬了一聲,自己從小徑上下來到了池邊。

這池裏的蓮花,該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處,她心裏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間聽到肩上的雪兒也是一聲驚叫——就在白螺低頭臨水看花的瞬間,池子裏所有蓮花驀然綻放開來!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兒叫了起來,烏溜溜的眼睛看着滿池的蓮花,“這種花兒怎麽會在凡間看到?誰……誰種的?”

白螺低頭,看着自己在水裏的倒影——然而水裏只有一朵白色的蓮花盈盈,煥發出霞光瑞氣千萬,滿身香霧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點綴着一點翠綠,仿佛一滴淚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從谪入凡塵以來,數百年她都沒有看到過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蓮看着——那白色的蓮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綠。看着看着,她仿佛癡了,脫口喃喃:“沒錯,是碧臺蓮……碧臺蓮。真的、真的是他種麽?”

“誰種的?玄冥麽?他有這個本事?”雪兒詫異極了,撲簌簌的飛下來,站在一株蓮花上,看着水裏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寶殿前開的碧臺蓮,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這、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擡起,那朵蓮花忽然輕盈的落回水面,重新長回到了折斷的莖上。

“別大驚小怪。當日瑤池仙子宴流霞,醉裏遺落的簪子都能化為人間的玉簪花——碧臺蓮雖是天上仙葩,若引種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間出現。”白螺微笑着,伸手撫摩池中蓮葉,“何況蓮本是無根之物,憑水而活——這裏,又是佛門聖地。”

白鹦鹉在蓮葉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蓮花上,歪着頭,眼睛卻是靈動的:“呀!有趣……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種了這麽一叢花兒在三生石前。”

白螺搖頭,苦笑:“這下倒也簡單了——待我去問中天竺寺裏的長老這一池蓮花是誰種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這時候他可不要遠在天邊。”

“白螺,加油。”雪兒撲閃着翅膀飛回她肩頭,忽然間,輕輕說了一句,“別低頭!”

一個時辰後,從中天竺寺門出來,白螺臉上含了說不出的複雜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見,白衣女子臉上的笑意就慢慢彌散了開來,深的看不見底——然而總而言之,卻是喜悅的。這種喜悅,即使是雪兒、也有數十年沒有在她靥邊看見過了。看來,那個人對她來說還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見到那人,她如何會這般歡喜。

雪兒歪着頭,正在出神的時候、陡然覺得停息的地方一動,連忙撲啦啦飛起——

原來四顧無人,白螺忽然一笑舉臂,輕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來。

平日那樣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雙看穿紅塵的慧眼,然而此刻卻仿佛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為喜悅而在林中盡情旋舞。長長的黑發掠過她平素淡漠的臉頰,雪白的長衣如同煙霧一般籠着她,翩若驚鴻,飛絮游絲無定。

那是《寒煙翠》。

鹦鹉落在樹上,靜靜看着,眼睛裏忽然有嘆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瑤池會上,才看見過白螺天女如此盡興的舞過吧?

那時候王母歡宴衆仙罷,湛泸和白螺雙雙出席,共舞《寒煙翠》,為西王母壽。

湛泸拔劍起舞,白螺飄然飛旋,一黑一白,一剛一柔,交相輝映得讓所有碧落衆仙擊掌贊嘆,九天仙女也紛紛散下仙葩,一時三界為之震動。

一彈指,多少個滄桑劫數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正當白螺身影如同輕煙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鹦鹉怔怔驚嘆出神時,一陣風吹來,居然真的半空有無數花雨落下,缤紛奪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軀——

“你看!你看!”白鹦鹉叫了起來,飛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邊的花樹,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響,掩不住的興奮,“是姐姐們!姐姐們都來了!”

一個急旋,白螺的舞姿頓住,擡頭看着空無一人的樹林、卻微微笑了起來,斂襟行禮,對半空中輕聲道:“各位妹妹,今日便歸去吧,來年自可再見。代我問青帝師傅好。”

空山寂靜,路邊的樹上到處系着各色絲絹紮成的假花和幡條,絲綢的幡條上寫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殘花依稀、綠樹濃蔭的夏日裏飄着,點綴着這個送春歸去的節日。

然而,在旁人看不見的空中,花樹的梢兒上、卻如停雲般的栖着十多位身着各色霓裳羽衣的麗人,聽到白螺的話語,一起齊齊俯身斂襟萬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楊玉環,薔薇花花神張麗華,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豔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禮後擡頭、有些戀戀不舍的擡頭看她,忽然一起揚手——仿佛山風吹動空山樹林,那些花樹上僅剩的花瓣呼的随風旋舞,紛紛揚揚往空地上散落下來。

白螺微笑,舒手,舉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側身一個輕旋,黑發白衣飛揚起來。

“雪兒,明天我們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輕輕伸手讓鹦鹉停到指上,低聲說。然後微微笑着,輕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樹林中。

那一場舞,雖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樣震動三界九天,然而卻足夠震懾住一個旁觀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個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濃蔭裏,茶花樹下貴公子依舊沒有回過神來,怔怔的看着已經空留滿地殘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後傳來小童的氣喘噓噓的禀告、說已經從方丈禪房把遺落的玉簫拿回來了,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驚醒。

“二公子,是不是還要趕着去薛姑娘那兒聽歌?”青衣小童見了主人這般恍惚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幾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發了惱——這次準備了好彩頭兒去陪不是,可千萬不能遲了啊。”

“什麽薛姑娘桃花居!書惠我跟你說——方才我真真遇見一個絕色女子……”貴公子還是一直凝視着白衣女子離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夢啊!這世上竟還有這般女子,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

書惠沒料到公子這麽快轉了性,一時有些發怔,拿着玉簫笑道:“哎呀,今日是六月六,該不是公子機緣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經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過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撿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輕輕一嗅,感覺心神俱醉。

聽得童子如此說笑,卻居然當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這等女子,怎會是世間人。該是神仙吧?”

一大早,天水巷的黎明靜悄悄,還沒有人聲。

顧大娘打開門,準備做營生,卻不自禁的吃了一驚——原來不知何時,門口已經站了一位白衣黑發的女子,發梢上沾着露水的濕意,看來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顧大娘忍不住吃了一驚,手中撈馄饨的爪籬差點就沒拿住,忙不疊地開門出來,将另一只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姑娘這麽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馬上就開張,給你盛上豆漿來。”

“嗯,大娘您先別忙。”白螺卻是靜靜笑着,攔住了她,“白螺是有事和你說。”

顧大娘有些驚訝的看着這個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卻看見她肩頭那只白鹦鹉正不安的微微動着爪子,耳邊聽得白螺道:“我剛接到了南邊父母的回信,說曾家是好人家,他們沒意見,婚事讓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那就是說準了,是不是?”顧大娘一拍大腿,喜出望外的笑了起來,忙忙的拉了白螺的手,将她拖到窗邊的長凳上坐了,滿心歡喜的上下打量着,“我就是說、白姑娘這樣的相貌人品,除了曾家二公子也沒有誰配的起了!何況曾老夫人對白姑娘中意的跟什麽似的,天天催着問——等天亮了我就回話去!”

白螺笑了一下,素淨的臉上也有歡喜的神色,然而說出來的話卻讓顧大娘驚的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不過,大娘,我想嫁的不是曾家二公子,而是曾家大公子遠歌。”

“這,這——白姑娘見過大公子?”顧大娘這一驚不小,心下咯噔一聲,料着白姑娘多半和人家有私,卻只好這麽問。不了白螺搖頭,微笑:“這倒不曾。只見過大公子在天竺三生石前種的好一池蓮花。”

“哦……怪不得。我說姑娘幹嗎就指着要找曾家大公子呢——”顧大娘長長松一口氣,然而卻是一臉急切的,想了想,還是搖頭勸,“不錯,大公子種的好花,姑娘也是愛花之人,難怪見了上心——不過這大公子卻是嫁不得。”

白螺看着大娘語重心長的表情,微詫:“怎生嫁不得?難道會是青臉赤發的妖怪不成?”

“哎,也不是妖怪,只是有些癫狂——平日老說些誰也聽不懂得瘋話,說什麽到過昆侖看過天女王母,連着脾氣也怪異,死活不肯娶親,說什麽那些女子都不是他要等地那個……百花曾家的兒子!以前京城裏多少好人家女子要嫁,都被他打将出去了。”顧大娘一口氣數落了半日,“得罪了城裏好幾家有頭臉的人家,弄得後來家裏人也不敢給他說親了——所以這次老夫人托我是給二公子找個合心合意的。”

“呀,還有這事?”白螺聽了卻不驚訝,只是掩着口驀然微笑起來。連肩上那只白鹦鹉也“喈”的叫了一聲,有些活潑的跳到了桌上,側頭定定看着白螺。

“聽說,這個曾家二公子的人品,也不怎麽牢靠呢。”白螺靜靜地笑,不露聲色。

顧大娘怔了一下,不料到這個女孩兒也聽了市井裏的傳聞,心下抱怨曾家也真真不管束兒子、盡出混世魔王,但嘴裏少不得分解:“哎,白姑娘你哪兒聽人的閑言閑語?二公子遠橋的模樣人品都是一流的,只是心性兒風流了一些——不過你說公子哥兒的,哪有不愛俏的呢?也是他沒見着姑娘這般的人物,若是見着了,那裏還在秦樓楚館裏厮磨。”

白螺聽了,卻只是微微的冷笑,不答一言,弄得顧大娘心裏也是惴惴——這個白姑娘的脾氣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她心裏自己有了打算,那便任是人家舌燦蓮花都是無用——卻不知她如今心裏打了個什麽主意。

“我要嫁,就嫁曾遠歌,旁的人都不嫁。”等顧大娘不說話了,半晌,白螺擡起頭來,說了一句,“托大娘把話傳給曾家——”

見顧大娘聽得目瞪口呆,白螺想了想,從懷裏拿出一樣事物來、放到顧大娘的手裏:“大娘你也別顧忌什麽大公子不願娶親,你把這面鏡子給他看了,他自然有計較。”

看見顧大娘還在怔怔的看着她,白螺但笑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斂襟告退。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了,顧大娘定定看着這個白衣女子帶了鹦鹉走出門去,心裏還是驚詫的說不出話來。手心碰到了冷冷的東西,顧大娘低下頭,看見手中那一面小小的鏡子。

徑寬不過四寸,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着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古意盈然。

“這可叫我怎生和老夫人交代?”莫名其妙的看着手裏的信物,顧大娘許久才回過神,生意也不做了,躊躇了半天,不得已、還是起身向着曾府走去。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

“無複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鏡歸人不歸……白螺站在花間,看着手裏的信箋和信上數行俊逸的行書,恍然仿佛夢中。

玄冥……玄冥,我可是找到你了。

“哎呀,沒想到這事兒還真的一說就成!”來回信兒的顧大娘坐在大堂裏,說起崔家的允婚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說起來真是怪了。這大公子本來還斬釘截鐵的說不娶親的,曾老夫人雖然極想娶姑娘過門,但也遲疑着怕大兒子不肯——偏偏我一拿出鏡子,大公子就見了寶似的一把拿過去,翻來覆去的看了,當下便說是肯了。沒把老夫人給樂壞了!”

白螺沒有回答。顧大娘見白螺拿了大公子的回信,便一直看個不停,心裏想着多半白姑娘說了謊、兩人以前便是有私情,所以才這般一個願娶一個願嫁。這般一想,眼裏不自禁的便露出鄙薄來——別看這個白姑娘平日待人算是文靜堅貞,原來就是那麽回事兒。

“哦,多謝大娘了。”白螺半天才回過神來,收了信箋笑,随口問,“那二公子那邊怎麽回?”

顧大娘瞥了白螺一眼,嘴裏笑道:“二公子那邊也沒什麽不好說話的——老實說,遠橋二少爺本來就有些不樂意娶親,老夫人怕他這幾年在外頭玩的心野了,想給他說房媳婦——這次不用成親了,他自然是樂得逍遙。”

白螺點點頭,從懷裏拿出一封銀子來,說是權做謝儀。顧大娘推讓了一番還是收了,笑吟吟開口:“崔家說姑娘單身在京城,女方這邊陪嫁什麽的都從簡好了——就當那面花鏡是陪嫁。姑娘放心等九月初九的黃道吉日——百花崔家也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長子娶親自然要風風光光,保證半點都不會委屈了姑娘。”

白螺只是笑笑,似乎對于這些毫不介意。

“哎,雪兒,這一次我可真的要嫁人了。”送走了顧大娘,白螺關了門回到房中,忽然嘆了一口氣,對着架上的鹦鹉道,“以後你也不用老是問我什麽時候嫁了。”

一邊嘆氣,她卻一邊笑了,重新拿出那張信箋來看,有些戲谑:“真是的,也不知道這一世的玄冥是什麽模樣——高矮胖瘦?希望能比上一世那個落魄秀才的樣子來得稍微俊秀些吧。”

聽她含笑自語,白鹦鹉“喈”的一聲,抖抖翅膀,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

白螺重又展開信箋,看着上面的題詩,慢慢慢慢地,眉間的神色卻又轉為悠遠凝重——這一世才剛剛開始,以後的路不必預料都是知道的。上一世眼睜睜看着玄冥死去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每想起來依然痛徹心肺,讓人覺得無力和無奈。

但是,她想她有足夠的勇氣、直面未來的千劫萬變。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複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如今,破鏡算是重圓了,然而未來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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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荷花(睡蓮)總名芙蕖,一名水芝。……葉圓如蓋而色青,其花名甚多,另譜于後。尋常紅白者,凡有水澤處皆植之。

碧臺蓮,白瓣上有翠點,房內複抽綠葉。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六·花草類》

花鏡系列之七:紫竹

□ 滄月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爾只有打更的孑孑蹒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着:“小心……咯,火燭……咯!”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裏,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着珠羅紗帳子。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鑽了風進來,床頭上空懸着金鈎忽地微微蕩了起來。

“呀!呀!——”錦繡堆裏,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腕上金钏叮當亂響,伴着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別過來!別跟着我!”

“怎麽了?二夫人,怎麽了!”外間的嬷嬷聽得動靜,夾衣也來不及披,屐着鞋慌慌的跑了進來,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還閉着,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面前一味亂抓。嬷嬷連忙擡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亂抓的手,推着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于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嬷嬷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裏醒來,睜開了眼,在黑夜裏依然不住的喘着氣,手回過來用力壓着心口,感覺那裏依然突突跳的厲害:“李嬷嬷,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嬷嬷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裏去,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嘆了口氣:“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着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麽?怎麽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 “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麽,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态、顯得多金貴了。”

“那些嚼舌頭、二夫人怕她們什麽?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日的名頭、有多少是憑了二夫人您的打點操勞?老夫人也說了,兒媳婦裏面只有二夫人您算是頂得一個男子……西邊院子裏那位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妾,論大小、還不如二夫人呢!”屏風外有瓷器相碰的聲音,李嬷嬷好容易摸到了白日裏喝剩下的酸梅湯,傾了半盞在杯子裏,一邊不屑的罵,“二夫人是念過書的,心性兒也好,換了我,早忍不得這口氣了。西邊院子裏那個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銷,哪裏為曾家出過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個兒子……我有什麽?”身子倦倦的,靠在床頭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後背,二夫人閉了眼,在黑夜裏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後能憑着種花養花換得今日,不是我譚意娘托大、的确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勞——但是這算個啥呢?我怎麽說都是個二房續弦,跟你們康二爺是半路夫妻,又沒生個一兒半女……”

“老夫人心裏疼着二夫人的,不怕別人嚼舌頭。”聽得平日裏爽利能幹的二夫人話裏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嬷嬷連忙安慰,摸黑進了內間,把酸梅湯遞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裏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聲音沉沉的有些苦澀:“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紀,總不能當長久的靠山……你看二爺多少日子沒來這邊了?三夫人生的雖然不是長子,但是長房裏大爺夫妻死的早、留下那個遠歌又瘋瘋傻傻的——曾家這份家業,眼看着跑不出二少爺手裏。到那時候,西邊院子裏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嬷嬷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其實她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若是将來老夫人一日不在了、遠橋二少爺當了家,只怕東院二夫人這邊就不得安穩了。

“好悶……要落雨了麽?”沉默了半晌,感覺室內空氣都要凝滞,暗夜裏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識的摸索着找東西扇風,好緩解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錦褥間探着,在枕頭下碰到了一件硬涼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将枕頭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裏,這是一把紫竹骨的絹扇,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溫潤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裏剛換上去的那根扇骨還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麽,李嬷嬷驀然開口:“啊呀,對了,今兒我聽見老夫人屋裏的丫頭芍藥兒說,本來給二少爺訂親的那個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遠歌大少爺不嫁——老夫人愛這個白姑娘,竟也答應了。西邊院子這下子面子可丢的大了!”

夜裏,嬷嬷說着日裏的小道,語氣卻是有幾分幸災樂禍:“二少爺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親,可西頭那位卻氣了個半死,整日裏摔盆砸碗的罵個不休呢。”

“啊……白螺白姑娘麽?”靜靜靠着床頭坐着,二夫人眼裏卻驀然亮了亮,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在天水巷,開着一個叫做花鏡的小花鋪的那位?”

“是啊,夫人前兩天不還去過她的鋪子裏一趟?”李嬷嬷對主人的脾氣知道頗深,笑了起來,“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麽樣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聰明,事事争先,長房媳婦還沒入門就早考慮到這一節了。”

說着說着,好似想到了什麽,嬷嬷忽然幸災樂禍起來:“不知夫人看了她覺得如何呢?據說是個美人兒啊,聽臨安城裏的人說她也是個厲害人物,嫁給了大少爺,這下子一向空乏的長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個對頭,可有的鬥了。”

“花鏡……那人…那人簡直是個花妖啊!”二夫人語氣卻無半分的歡喜,臉色在暗夜裏沉了下去,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聽說在她那兒買了花的主顧,家裏就多少要出事。還有人說,她養的那只白鹦鹉說起話來比人還聰明——這種妖邪的不祥人,怎能進我們曾家的門!”

“呀,那不過是街坊間的無聊傳言而已——天子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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