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篇:(9)

底下,哪有這等事。”李嬷嬷笑了起來,“二夫人一向吃齋信佛也罷了,不至于這樣吧?夫人這樣的善人,哪怕什麽妖邪!”

“善人?”在大屋寂靜如死的夜裏,二夫人輕輕展開扇子,伸出手指摸着扇面,陡然間仿佛驚起了心中什麽東西,全身顫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這扇子上有血。”

——白日裏花鏡裏面那個白衣女子的話驀然響起在耳邊。

那一日,她托言去買紫竹補扇骨、實則想看看曾家未來長房媳婦是如何女子。然而那個白衣少女的眼睛卻從一開始就讓她心驚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買了那盆紫竹說回去修補扇骨時,那個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邊伸過手指,輕輕在顧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轉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點殷紅!

她驚得渾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聲掉落地面。

絲絹的扇面上,是黃山谷的真跡《桃花仙人圖》,一片紅雲彌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麽會是血呢?怎麽……怎麽會還有血呢?

都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該化了灰吧?……怎麽還有血呢?

“江南……就是這樣呀?”站在檐下,看着外面連綿的細雨,一臉風塵困頓的灰衣大漢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話音未完,一陣風夾着細雨從檐外撲過來,雖只是如牛毛般的細蒙蒙,撲在臉上、卻讓長條大漢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個噴嚏。

“他娘的,這毛毛雨可真粘乎——還不如關外白毛風來得幹脆些。”立春早過了,灰衣漢子卻還穿着一件破了好幾處的羊皮襖子,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盯着下個不停的雨,壓着嗓子狠狠罵了一句。

罵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麽,大漢連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着腳,眼睛再度盯着青石板街道的盡頭——該沒錯,早上來的時候自己問過鎮上的人,這裏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剛亮到了這雙妃鎮上,就找到了地兒過來敲門,卻不見有人答應,在檐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鄰居走過,他陪着小心問了一下,才知道自從周泰犯了案充軍寧古塔後,留下渾家福娘靠賣花為生——想來是一早出去還未回來。

“阿嚏!”風一緊,吹到檐下來,灰衣漢子忍不住又是一個噴嚏,更為不耐的雙腳交替着跺地,袖着手,看着石板巷的盡頭,眼睛裏急切的神情越來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漢心裏念着這個名字,困頓不堪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一絲異樣,鷹隼一樣銳利的眼裏也透出一點熱力,急切盯着石板街的盡頭。

該是怎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說得那樣天上無對地下無雙?

“哎哎……鐵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個美人兒……。她是雙妃鎮人吶!那裏…那裏……出過兩個貴妃……”風雪裏,大頭周泰的頭上落滿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個大雪球,然而從他那凍得發紫的嘴唇裏,斷續喘着氣吐出的句子卻是極其誘惑——特別是誘惑着這些流放寧古塔、已有數年沒見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賭,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福娘美……她、她那個水靈……掐一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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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頭……周泰因為犯了窩贓罪被人告發,發配到寧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來,每個剛過來的苦役都會聽他喋喋的說起家裏仙女般的女人,眼裏流露出豔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葉一樣……身段玲珑的……嘿嘿,那小腰兒,一只手就能圍的過來。說話聲音糯糯的,好聽,聽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國、啃着發黑的窩窩頭燒着嗆人的馬糞時,從周泰的描述裏,那些因為長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閃亮起來,想象着那個煙雨空朦的江南,那個桃花含笑柳葉拂水的地方,緩緩走來的是如何美麗水靈的女人,圍着火堆的那一雙雙眼睛裏,都閃着渴慕而燃燒的光,在稻草堆裏反複輾轉難以入眠。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小眼睛裏總是一副色眯眯的樣子——怎麽就能娶到這麽一個老婆呢?從寧古塔往南走的這一路上,灰衣漢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這個問題,一直想到了雙妃鎮。

終于來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漢依然有些做夢般不确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顧右盼,見沒人過來,再次試着推了推門。木板門很是殘破了,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門框上新年貼的對聯沾了雨水,軟軟塌了下來,流下淡淡的紅色水跡,染上推門人的手。

灰衣漢子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識的縮進懷裏去,掂了掂揣着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舊折扇,似乎有些年頭了,被人在手裏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經透出溫潤如玉的光澤。

“該來了吧……”看着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灰衣大漢喃喃說了一聲。

雨還在無休無止的飄着,飛絮游絲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難受。大漢不停地跺着腳,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滿身的雨絲震落下去,眼神越發煩躁起來——因為煩躁,還透出一絲絲的兇狠,讓這個落拓的漢子看起來眼神有如鷹隼閃亮。

噠。噠。噠。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傳來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漢驀然回頭,看着街盡頭走過來的一個人——一個紅衣女子,提着一個漆編提盒,打着傘從街那一頭走過來。

灰衣漢子眼睛一閃不閃的盯着走過來的女子。漸漸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個女子身量嬌小,發髻上簪了一朵玉蘭花,瓜子臉,柳葉眉,眉目間有着雙妃鎮女子獨有的靈秀。灰衣漢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間有些喉嚨發幹——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那個紅衣女子提着提盒,然而眼神活潑潑的四處亂溜,舉止有些輕佻。看到檐下灰衣漢子盯着她的眼神,紅衣女子臉上騰的紅了一下,轉開頭,卻忍不住還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擡手掠掠發絲。

不是福娘……這個該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漢猛然吐出一口氣,站在檐下,看着這個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動作,自己對自己搖了搖頭。

福娘該不是這樣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莊文雅、知書識禮的——難得吧?她們王家,本來還是雙妃鎮上的書香世家呢……雖說後來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據說也還是個秀才。”那時候大頭周泰這樣吹噓着,胖胖的臉在馬糞的火堆旁發亮,“當年我家娘子的陪嫁裏,金銀財寶沒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過來——你說希奇不希奇?上面畫的人兒花兒倒是不錯,可破扇子能頂啥用……不過我也不嫌陪嫁輕了,嘿嘿,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

苦役們多半是市井貧寒之徒,本身識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說娶個識文斷字的老婆。聽到周泰這樣的吹噓,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來。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怎麽就能娶到這麽一個老婆呢?

想到這裏,灰衣大漢雙腳交互跺着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聳聳肩,抖掉一些雨水,看着那個提盒的紅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經過門前時她飛了一眼給這個盯着自己看的漢子,腳步卻絲毫不停地過去了。

灰衣人那時已經不再看她,依舊自顧自轉過了頭,看着街的那一邊。

江南的煙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畫卷慢慢展開,裏面,全部都是黑瓦白牆、桃紅柳綠。依稀有士女打傘走過,絹傘上繡着各種各樣精致娟秀的圖案。雖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為金國的不斷侵擾已經大為動蕩,但是這個長江以南的地方,還是一片的安寧景象。

灰衣人看着,眼裏陡然就是有些發熱——對,對,就是這樣的。他從胸臆裏吐出一口憋了幾個月的濁氣來——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周泰描述給他聽、在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江南水鄉。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白毛飓風,沒有馬糞的味道,也沒有無數擠在一起長年不洗澡的人的體臭。

他終于從寧古塔來到了這裏,也終于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懷裏,然而眼裏卻有止不住的熱切和激動。

“你找誰?”在灰衣人看着延綿的雨簾出神時,耳邊卻忽然傳來了女人溫婉的問話。

不過是一句話,卻讓鐵塔似的漢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顫栗的回過頭去,眼裏有驚喜的意味,一邊哆嗦着手從懷裏掏出那個作為信物的紫竹扇,一邊喃喃道:“我、我來找周泰的娘子福娘……”

“我就是呀……”挑着擔子的女子應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裏的折扇,女子擱下了擔子,一步跨上石階劈手便是奪了過來,“你、你怎麽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你——”話音未落,她拿在手裏展開只是一看,臉色大變,擡頭問來客,聲音微微發顫:“你怎麽會有我家官人的東西?”

灰衣漢子在王福娘擡頭的時候,終于看見了她的臉——在這之前,雖然只是聽周泰描述過,但王福娘的臉已經在他心裏出現過了千次萬次,雖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麗秀雅不可方物的。

——然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卻……

“魏先生遠道而來,寒舍簡陋無甚招待,随便用一杯茶吧。”将客人迎入房內,女子的聲音已經回複了平靜,随之遞上的是一個托盤,托盤是紅木的,但是已經很舊了,暗暗的發黑的顏色,襯得放在上面的藍花瓷套杯分外晶瑩。

“多謝…多謝弟妹。”灰衣漢子魏勝有些尴尬的将滿是塵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襖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盞,趁機擡眼看了一下從後堂端茶上來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這一點倒是說得沒錯,他的渾家果然是個看起來知書識禮的女人。這等談吐身段,哪裏是市井裏平日常見那些婆娘可比的?魏勝低頭喝了口茶,眼角餘光看到拿着托盤的那雙手——雖是操勞過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嫩,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顯然情人眼裏出西施這句話不是蓋的——眼前周泰的渾家,容色卻是平平,只勉強可稱中人之姿。細眉細眼,鼻子有些塌,臉上有幾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見的紅衣女子相比,也是遠遠不及。

魏勝眼裏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千裏奔波而來,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感覺。陡然間,猶如一只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到了椅子上。他終于覺得一路奔走、已經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氣的咕嘟一聲将端上來的茶喝光。

剛将茶盞放下,擡袖擦擦嘴,卻看見福娘端上茶後就退到了一邊,也不說話,只是低了頭,将手裏那把紫竹扇翻來覆去的看——灰衣大漢魏勝心裏微微一窒,讷讷說不出話來。

“魏先生…魏先生是從寧古塔那邊來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邊可好?”那雙柔白的手攤開折扇,拿在手裏細細看了半天,福娘的手微微發抖,遲疑了許久,終于對着遠道而來的灰衣客出言詢問,細細的眉毛緊蹙着,仿佛生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周泰……”魏勝有些遲疑,看了看福娘手裏的紫竹扇,終于下了決心,“周泰死在寧古塔了!——和人去山裏伐木,結果大樹鋸斷了壓在他身上……”

“啪。”

輕輕一聲響,扇子直直的從福娘手裏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着地上的扇子,眼淚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來,卻不哭出一絲聲音。

魏勝再度有些尴尬的擡起破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不知道說什麽好,鷹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時間讷讷無措:“弟妹,弟妹你節哀……”

王福娘的肩膀劇烈的發抖,眼淚一連串的落下來,打在扇面上,撲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從炕下摸出這把扇子、說是你的陪嫁,囑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從寧古塔活着出來,就去一趟江南給你送來——”魏勝将早就準備好要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舒了口氣,斜眼觑着那個女人,嘆了口氣,“這扇子他一直當寶貝一樣收着,壓在炕上的枕頭底下……”

王福娘沒有他意料中的那樣大哭大叫,她只是彎下身子,撿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着。

那把扇子魏勝一路上已經看了無數次——他是個粗人,也看不出什麽,只記得扇面上畫着紅紅的桃花林,林子裏面有個小小的庵堂,庵堂門口站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頭的畫了,白絹透黃,然而滿扇的桃花和老人卻依舊活龍活現。

“這是黃山谷畫的《桃花仙人圖》……我家傳了幾輩人。後來、後來當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着,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顫顫地擡手,用袖子去擦白絹上的水漬,一邊有些遲鈍的喃喃反複,“剛聽說大赦了,可怎麽……怎麽就死了呢?怎麽就死了呢?怎麽就會死在那頭了呢?”

“說起來,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過是個窩贓罪,想來流放幾年碰到上個月的大赦,也該回來了。”魏勝看見她不停地流淚,臉色有些發白,心裏覺得有揪,只好揉着手在座位上低下頭讷讷說,“他在草料場還總是誇弟妹美貌賢惠,天天念着,可不想……”

想拿起茶盞來作作樣子喝一口,可一端起來才發現早喝空了。于是灰衣大漢更加尴尬起來,擡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額頭。

福娘擡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漬,擦着擦着,不知為何,手忽然一顫。

“你看我,光顧着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折扇,拭着淚,勉強一笑,“魏先生遠道而來,就為送個信兒,我還沒好好謝你。”

魏勝看到她拭了淚,不再啼哭,心裏才自在了一些:幸虧這個女人的脾氣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漢舒了口氣,将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氣,在寧古塔那頭我和周泰也算是個好兄弟。他最後托付我,我自然為他跑一趟江南。”

福娘看着灰衣大漢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紅腫,卻定定看着,點頭嘆道:“看魏大哥風塵仆仆衣衫褴褛,想來一路也辛苦了——家裏清苦,也沒什麽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福娘稍微做幾個小菜為大哥果腹。”

大約是感激這個陌生人千裏迢迢的送丈夫遺物回鄉,福娘已改口稱他為“大哥”,聽得魏勝心頭一熱。說罷,也不待他客氣推卻,已經轉身進了內堂。

外間只剩了他一人,魏勝臉色有些異樣,遲疑了一番,卻起身走到了門邊,轉身欲出。然而外面梆子聲響起,有巡街的人走來,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關上了門。

外面還在下雨,天色卻已經黯了,魏勝想了想,還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性子倒是如周大頭誇的一般好……可為什麽竟然相貌差了那麽多?”有些沮喪地,灰衣大漢若有所失喃喃自語,卻驀然而止——已成為寡婦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盞熱茶上來,眼睛還腫着,卻是殷勤相勸:“菜飯馬上好,魏大哥該是餓了,先喝盞茶吧。”

女人走入了內堂,許久未出,只有飯菜的香味慢慢透出來。

魏勝百無聊賴的喝着茶,靠在椅子裏看着四周——這确實是個清貧的家,除了幾張桌椅以外別無長物,卻料理的井井有條,顯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雖然長相是差了點,可人真不錯……大頭周泰還是有福氣的——”灰衣大漢喃喃自語,然而說着,猛然打了個寒顫,不再說下去,連忙喝了幾口茶,看着窗外。

外面天色已經黑得透了,雨應該還在下,卻無聲無息。

魏勝坐在椅子裏,看着看着,漸漸覺得有些疲憊起來——這一路從寧古塔到江南,他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如今到了雙妃鎮,見着了想見的人,緊繃着的神經陡然就松了下來,居然在人家外堂裏就覺得犯困。

福娘還沒出來,飯菜香氣從內堂透出,可裏面是寂靜地。魏勝陡然有些心驚,想到這是個念過書的女人,看性子也是端莊貞潔,如今乍聞丈夫兇訊,該不會尋了短見罷?

然而,正在他困乏中胡亂猜測剛要起身去看的時候,輕輕的腳步聲從內堂轉出,福娘已經一手端了一盤菜走到外堂,放在魏勝面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魏大哥将就着随便吃一些。”

他舒了一口氣,擡手擦擦額頭的汗,掩不住疲憊的對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氣了。”

福娘看着他擡起的袖口,眼神變了一下,只是笑着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盞走開:“魏大哥慢慢先吃,廚下還有幾個小菜,等我一并炒了端上來。”

“不用如此客氣……”魏勝的話還沒說完,福娘又已經下了廚房。燒好的是一盤筍片炒肉和一盤素幾,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然而卻香氣撲鼻——對于長年在塞外苦役的人來說,不啻于珍馐美食。魏勝雖然覺得乏了,但是聞得菜香,還是忍不住食指大動。

“周泰那小子……果然福氣不小。”吃了幾筷子,他嘆息着咽了一口菜,看着旁邊廚房牆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溫暖而平靜的氣息彌漫着,讓長途跋涉後的人完全松懈了下來。看着那個聲音,灰衣大漢眼裏漸漸有了明瞭的神色——實在是個好女子。

情人眼裏出西施,就是這般的道理吧?

“魏大哥,魏大哥。”迷蒙中,陡然聽到女人喚他的聲音,溫婉恬靜。魏勝驀的從記憶中醒過來,睜開發澀的眼睛,看到了桌上點起的燈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讓大哥等得久了。來來,快趁熱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說着,然而一開口就有些失禮的打了一個大哈欠,發覺困的不行了,擡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面前擺着滿滿一桌菜,雖然都不是什麽名貴珍馐,但是色香味俱全,顯出女主人的廚藝。

福娘在桌子那一頭坐下,殷勤給他挾菜,眼睛因為剛哭過還是紅紅的,然而眼波卻是有些奇異。魏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看了心裏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麽香豔旖旎的事兒,反而隐隐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居然就這樣死了……”吃了幾筷子,看見魏勝一臉疲乏欲睡的模樣,福娘也停了筷子,卻不再勸他多吃,自顧自的又從袖子裏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詳了半天,嘴裏喃喃重複,“居然就那樣死了……我還以為他會遲早回來,卻不想就這樣被人殺了。”

最後四個字,仿佛尖刀一樣刺入灰衣大漢的心裏。他登時困乏全消,睜大眼睛盯着眼前這個女人,厲聲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丈夫真是冤枉,以為可以回鄉,卻就這樣被你殺了。”王福娘也不擡頭看他,只是低頭看着扇面,好像剛才滴上去的淚水還沒幹,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塊手絹去細細擦着,嘴裏卻是冷冷道。

“胡說!”魏勝又驚又怒,一手往懷裏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間臉色一變——動不了!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軟軟的不聽使喚,他下一句的語氣便立刻軟了下去,“胡說,弟妹莫要亂猜。我是好心趕了那麽遠的路過來送個信兒,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亂猜。”

“亂猜?才不是亂猜。”福娘低着頭,桌上的燭火映着她的臉,細眉細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卻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着,将擦過扇面的絹子擡起,轉給他看,“是這把紫竹扇告訴我的!”

魏勝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着福娘手裏那塊手絹——

血!有淡紅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絹子上!

這……這怎麽回事?明明那時候看過了,扇子上沒有……灰衣大漢的喉結上下滾動,好半晌,讷讷說不出一句話。

福娘的手将手絹握的很緊,湊到他面前來:“你說,我丈夫是被木頭壓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轉交——那麽,這血怎麽來的?”她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裏冷光流動,映着燭火有些令人驚心,淡淡道:“你不會沒看過扇子,不過扇面上畫的是桃花,血濺上去了也不顯,幹了輕易就看不出來。不但你看不出,我剛接了扇子也沒覺着什麽……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淚,卻擦出血跡來!”

“我想起來了!”魏勝讷讷了半天,臉色灰白,終于想起了一個理由,忙忙的開口,“我帶扇子給你時,路上摔跤受了傷。想來就是那時濺上去的——弟妹你別多心。”

“是麽?”福娘定了定,終于擡眼看他。長大的漢子被藥力定住了,在桌那一頭滿頭冷汗,女人阖上折扇,低頭笑,曼聲再問了一句:“那麽,我再問你,我丈夫的衣服,怎麽會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沒見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裏面夾衣,夾衣袖子上的那個補丁,我親手縫上去的,記得清清楚楚呢。”

魏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裏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

“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說,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福娘掠着發絲,在燭下擡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銳利如針,嘴角噙着一絲冷笑,“當然,你要那麽說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寧古塔親眼看到呢?不過——”

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擡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就以為好欺負。你說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流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着朝廷什麽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裏夠你從寧古塔一路趕到雙妃鎮來?”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

魏勝滿額是汗,看着這個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帶着說不出的奇異神色,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麽還要特意到雙妃鎮來一趟?”福娘的眉頭蹙得更緊,第一次眼睛裏有不确定的疑慮,看着燈下的來客。

魏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他額上已經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說了一句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說完這句話,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裏風塵仆仆來到這個雙妃鎮,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裏說出來,帶着誇耀和暧昧,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郁仿佛在邊塞苦役的犯人們中彌漫,引起衆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着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麽無雙無對?

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卷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将這兩個從寧古塔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裏,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着,按照白日裏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朝着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說話一句話,節省着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春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裏,周大頭一邊跺着腳,跟着他走着,卻不像他那樣沉默,只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兇狠的盯着這個同伴。

“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裏念着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胡子上,因為寒冷和饑餓,他腳步虛浮。

“奶奶的。”無話可說,他只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着腳步在齊膝的雪裏繼續前進。然而心裏卻驀然有些空洞:他魏勝又有什麽人可以念着?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于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寧古塔來……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裏,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着他……他又可以念着誰?……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呵,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喘着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着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裏忽然有暧昧的笑意,“說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

他越發聽着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幹糧快吃光了所以饑餓,只覺得心裏有無數只爪子在不停地撓着,抓着,撕裂着,他狠狠的盯着依然精神飽滿的周泰,心裏不知是什麽樣的感覺——這小子,心裏念叨着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麽起勁吧?

他又能念着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娴靜……那個女子在腦海裏,對着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只憑大頭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裏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只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着走着,聽到周泰依舊唠唠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

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呵呵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周泰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裏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

多麽可笑的事情……只是憑着大頭周泰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面的女人着迷起來。多麽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環境裏,他活下去的力量。

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

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幹糧已經快要吃完了,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大頭周泰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只是也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裹着破棉襖,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于是坐下來放開綁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着懷裏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馍馍,計算着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郁下去,冷冷的盯着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懷裏,大約是一直握着那把命根子一樣的紫竹扇,幹裂的咀唇翕動着,想來還在不停地默念着,給自己打氣。

他的手探入了積雪底下,摸索着,摸索着……指頭終于觸到了一塊凍得冰冷的石頭。紅腫的手吃力的舉起石頭來,用盡了全力,對着那顆大頭砸了下去——悶悶的一聲響,鮮血和腦漿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開,轉瞬被凍結成冰花。

他蹒跚走過去,俯下身從腦袋被砸的稀爛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幹糧,然後毫不客氣的将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後,他從死人已經凍僵的手裏,那把作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來,揣入懷裏。

腦海裏,那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女子,用水靈靈的眼睛,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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