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篇:(10)

着他笑。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渾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樣又漂亮又賢淑……”自知今日已無法逃脫,也算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灰衣大漢不再震驚,反而冷定了下來,呵呵大笑着,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裏的折扇輕輕啪的一聲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裏,發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着額頭,低着頭喃喃重複了一句,細細的眉目間不知掠過了什麽樣的神色,猛然間從唇間嗤出一聲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那個死鬼,是不是這樣說?”

“不錯。”看到福娘奇異的笑意,魏勝有些奇怪,卻只是應了一句。

細眉細眼的女子松開手,仰起頭,讓桌上昏暗的燭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臉上,側頭問來客,眉目冷冷:“那麽,你說呢?——這麽遠跑過來,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騙了你。”

普普通通的臉,映着明滅不定的燭火有一種奇異的陰暗變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陰影裏,閃出幽幽的光芒,不知為何,魏勝看在眼裏竟然心中莫名一驚——這個女人,不簡單……至少周泰那家夥說對了一點,他的渾家不是個普通女人。

“他是你漢子,情人眼裏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勝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這般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話未落,忽然間,桌子對面爆發出了駭人的笑聲,驚得灰衣大漢頓住了後面的話,驚詫莫名的看着陡然間在燈下大笑起來的女人。

“情人眼裏…咳咳,情人眼裏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從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劇烈的笑聲裏,咳嗽着,連連握着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燭下笑,“什麽西施?麻油西施麽?……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着那個賤人!”

魏勝驀然怔住,定定看着女人在燈下顯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臉,有淚水從那細細的眉眼裏流下。“你說……周泰說的那個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議的,他怔怔問。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聲,轉頭看他,咬着牙,冷冷道:“不錯!是那個死鬼勾搭上的賤人——‘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是不是?就是孫小憐那個賤人!在前街住着,開着個麻油店,老是穿大紅衣服,扭着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勝吸了一口氣,想起在檐下時看到那個走過的紅衣女子。發髻上簪着玉蘭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葉眉,身段玲珑的,舉止活潑輕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見過了……”讷讷的,他說了一句。

福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觑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這一趟——到底也讓你給碰上正主兒了!怎麽樣,那個小娘是不是夠撩人的?”咬着牙說着,淚水卻忍不住從女人眼中一連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竅了……麻油西施是什麽女人?狐貍精!——而且她是誰家的寡婦?是那個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這亂人倫的事、如果一旦被族裏人發覺,就逃不過沉豬籠點天燈?——雙妃鎮上周氏宗族,對這等亂倫的事兒何曾手軟過……”

魏勝聽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斷斷續續的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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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豬油蒙了心啊!……我要勸,也知道是勸不進去的,為了不撕破臉,也只好當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着被人發覺、拉去浸豬籠吧?”福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節發白,魏勝聽得有輕輕“嚓”的斷裂聲響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說是姘婦……這種亂了人倫勾上叔母的事兒,說出來場子裏也會被罵豬狗!”魏勝慢慢明白過來,有些忘了自己的處境,憐憫的看着燈下痛哭的女子,點點頭,“也幸虧他後來犯了事、去寧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淚,在燈下擡起頭,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說了一句話:“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鎮上鬧了盜匪,是我把一些細軟藏到他房間床下,然後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說我家漢子和賊人有勾結,窩藏了贓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進去的?!”灰衣大漢陡然覺得額上冷汗冒出,本來已經橫了一條心不顧今日的死活了,然而聽得這樣的話,依舊感覺有寒意從心底冒起來。

“我要讓他和那個狐貍精分開!”福娘蹙起了細細的眉,眼神執拗而淩厲,然而卻含着淚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說不定就被拖去浸了豬籠!我什麽法子都能用,只要他離那個賤人遠遠的!——窩贓罪按律不當死,這我也打聽過了。”

魏勝看着這個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說不出話來,感覺有什麽壓迫着自己。太聰明了……這樣的女人,如果換了他是周泰,何嘗不感到敬畏懼怕?

“但是……我沒想到那死鬼會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說着說着,但是女人的手卻是再也忍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再度掩面恸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邊了!我、我還一直以為他會回來……會改了性兒,好好的回來過日子……你也說他誇我賢淑知書識禮,看來他雖然被那個狐貍精勾了魂,可心頭好歹還念着我一點兒的……我想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來了,如果給他生個胖兒子,或許就會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這樣…就這樣死在那邊了!”

痛哭的女子驀然從掌中擡起淚痕斑斑的臉,冷厲的盯着灰衣大漢,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嗎?”在福娘這樣的眼光下,魏勝這樣死裏逃生過來的江洋大盜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讷讷問。

福娘冷笑起來:“告官?再抓你去寧古塔麽?——再讓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裏都是恨意,然而卻是陰沉而森冷:“你是逃回來的……是不是?反正沒有人知道你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你今天來過這裏……”

魏勝陡然覺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詢問,福娘已經站了起身,進了後面的廚房,傳來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不知道她在找什麽東西。轉而,竈下傳來噼噼剝剝的聲音,濃煙和火氣一陣陣透了出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要幹嗎?

他心裏莫名一陣驚慌,感到有什麽極大的危險在步步迫近。他極力想活動手足,然而依然因為麻痹而絲毫不能動彈。正在他勉力掙紮間,陡然覺得一陣冰涼,有什麽東西從頂上一直澆了下來,透心透骨的涼。

“你要幹嗎?——”魏勝驚駭莫名,脫口問,聞到身上奇異的香味。正在遲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壺,轉身拿起了桌上的燭臺,站到他面前。那燭光映着她的臉,一明一滅,女人的眼裏,有瘋子一般的瘋狂和冷慎。

“香麽?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裏買的呢。”

王福娘詭異的笑起來。然後,手一傾,燭臺“啪”的一聲,落在他衣襟上。

那夜雙妃鎮的大火,幾年後依然讓說起來的人心驚膽戰。

不僅僅是因為那起火的火勢特別旺,蔓延了半條街,更是因為跟那一場火有關聯的,還有兩條人命——火滅了以後,在周泰家裏找到了被燒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婦兒,蜷縮在桌邊。那個出名能幹賢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着大赦令下了就要團圓,卻被這一場火活活燒死。

也有人說那火來得蹊跷——那是鎮口上的廟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裏,曾有個外地來的灰衣大漢在鎮口詢問過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漢穿的破破爛爛,一臉風塵仆仆,眼睛冷厲,看上去就不像個老實本份的人……

撲滅了火,青石街前後鬧了一夜,個個忙亂無比。所以誰都沒發覺一街之隔的麻油鋪裏發生了什麽——一直到第三天,風流小寡婦孫小憐沒有扭着身子出現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鋪看一看——打開門,随着麻油香味飄出的,是濃重的血腥味。

看着房裏鮮血橫飛的樣子,破門而入的人忍不住轉身奪門而出,蹲下嘔吐起來。

一夜之間,兩起命案。雙妃鎮上報了府裏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個個街坊都盤問過去了,最後卻只能懷疑起那個當天在雙妃鎮露面過的灰衣客。一定是那個陌生的外來客幹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卻毫無辦法。最後只能以疑兇在逃而結案,問了鎮口那個被灰衣人問路過的廟祝,畫了像、到處張貼着榜文懸賞捉拿。

“呵……”金華府的城門口,出城的一個女人提着包裹,正準備揮手叫一輛驢車,卻無意中擡頭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見了——

“住手!你瘋了!難怪…難怪周泰不要你!誰會要你這樣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簡直瘋了!你是個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剎那,她聽到火裏那個殺人兇手看着她,聲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頭去,撫摩着懷裏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經有一條被她生生捏斷了,她有些愛惜的撫摩着,嘆了口氣:“我瘋了?……我、我不過都是為了那個死鬼好。為他我甚麽都做了,還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瘋了麽?”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臉,輕輕撫摩。那裏,眼角有一滴淚緩緩流下來。蓬門未知綺羅香,拟托良媒亦自傷——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聰穎過人、知書識禮,卻因為家世貧寒,嫁給了周泰這個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認了,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粗俗之極的丈夫,用盡了全部心力卻依然留不住。

那以後,便是靖康之亂,便是傾國,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滄海橫流。

改名換姓的她孑然一身飄零于亂世之中,即使有着那樣的聰穎才智、缜密頭腦,在歷史巨大的洪流中,還是身不由己的被卷着、随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開亂兵,也曾在官道上看着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也曾在過江時看到水裏漂滿了屍首……改名為譚意娘的她,心驚膽戰的一天天捱着,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裏,會倒在哪一條路邊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個山洞中,遇到了同樣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間的相互照顧,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後嫁給了剛在亂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當續弦。那樣的亂世裏,也顧不上什麽三媒六聘——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覺得她不夠名正言順的緣故。

南渡後家國漸漸穩定,曾家在臨安站穩了腳也開始重操舊業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宮廷裏園子總監的遺孀,一身花藝算是天下獨步,世道一穩定,這花木行業就又慢慢興旺起來。

譚意娘本來也就是做過種花的活兒,便是除了幾個男丁外家裏能幫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勞和聰穎才幹,在那幾年裏漸漸展露,不到幾年裏就學會了曾家種花的技藝,以一品“金盞出玉花”的牡丹新品,獲得高宗皇帝大贊,露了頭臉。

她又是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聰穎幹練,長袖善舞,玲珑八面。在她的幫襯下、百花曾家的名頭已經上達天聽,除了大內每季都指定曾家進貢各色花木之外,更成為臨安城裏富戶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譚意娘的名字,也算是臨安城裏一個響當當的名號了。

也是靠着她自身的本事,雖然出身卑微,可在漸漸發達的百花曾家裏面、卻是誰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個已經開始厭棄妻子,在外頭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外人看來,做曾家二房的媳婦又能把持家政,她譚意娘是過得風光滋潤的——然而,只有貼身的嬷嬷知道她每夜每夜的都從噩夢裏驚醒。

從來沒有人知道,在穩定優裕的生活裏,那兩個人被她殺死的人,總是從夢裏血淋淋的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把她拼命的拖向一個黑不見底的地獄深淵……

“你的眼裏沉澱着恐懼。”

在花鏡這個小鋪子裏,聽到那個仿佛洞徹一切的白衣女子說話,看着她手指上那一抹奇異的殷紅,忽然間長年以來的僞裝和積壓的恐懼莫名的失控,紫竹扇從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的望着白螺驚叫起來:“你怎麽知道……你怎麽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來你也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卻因為狹隘的一時情緒就做了那樣的事。”看着瀕臨崩潰失聲痛哭的她,白螺的聲音卻是帶着深深的嘆息意味,“妒忌?報複?究竟為了什麽呢?居然将這樣聰穎缜密的才能、用在了殺人上……”

“你、你要告發我麽?你有什麽證據!”她驚懼的看着白衣少女,然而雖然慌亂,腦子卻依然清晰,顫聲反問。反正事情過去了那麽久,早已經沒有任何對證。

“我才不管別人的事。”白螺擡了擡手指,那只白色的鹦鹉撲簌簌飛過來,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着譚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着就是贖罪……那麽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讓它永遠的埋下去罷。”

譚意娘擡起眼,驚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但是眼底裏,卻有看不清的悲憫——

女子以夫為天,可是,難道除了這個“天”之外、除了愛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麽?

女人也應該有抱負的……但是在這個世間,那些禮教,那些熏陶,那些自她們一生下來就無所不在的氛圍和言論,卻仿佛是無形的枷鎖,時時刻刻要求着她們封閉自己的知性,一生的仰望着自己的“天”。

白螺長長的嘆息,然而仰望天地,卻知道自己對這個世間無可盡力。

自從湛泸将花鏡再度送回她身邊後,再加上谪入凡塵三百年的修行,天界中的靈力慢慢恢複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別人的過去未來,卻同樣是意味着要分擔起別人生命的重量——那樣的沉重感和挫敗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們幾百年來反複讓她感受到的——他們要告訴這個背天逆命者:你根本無能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頭,那卻是經歷萬劫也做不到!

譚意娘走出門去,只覺外面陽光分外刺眼,腳下似乎踩着棉花,軟軟的沒有絲毫力氣。懷中揣着的紫竹扇幾有千斤重,她扶着牆壁踉跄的走,眼裏是極度的虛弱和恐懼。

妖怪……那個女子是無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洞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麽可以再讓她進曾家的門?!如果這種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麽…那麽自己便是萬劫不複。這件事,必需永遠、永遠的埋下去!

扶着牆,不住的喘着氣,女人眼裏驀然煥發出了狠厲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決定殺了魏勝和孫小憐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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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竹乃植物也,随在有之。但質與草木異,其形色大小不同。

紫竹,出南海普陀山,其幹細而色深紫,段之可為管簫,今浙中皆有。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藤蔓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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