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兩輛大巴颠簸着駛入青山深處,帶着帝都七月的暑氣劈開翠綠山林,轉眼又被接天樹冠掩映,留下一縷尾氣突突地消散在悶熱的盛夏裏。

車在合作基地停下,門口大石頭上刻着四個鎏金大字:桃源山莊。

鐘杳杳拎着24寸的行李箱,扯下空調車裏畏寒而戴上的連衣帽,環顧四周,看不出一點“桃源”的美名。碎石子鋪就的路面蜿蜒至南面一堵斑駁白牆,東西兩側各列三排小平房,房門一律朝北,打破了坐北朝南的建築格局。

帶隊老師和接待人員打過招呼,登上磚石堆砌的簡易坡面,指揮衆人按班級排好隊,清清嗓子說:“同學們,這裏就是我們系測量實習的實習基地了。實習時間暫定一周,具體情況視天氣幹擾适當調整。女生住東面房間,男生住西面,不要随便串寝。吃飯一律在飯堂,保證你們吃得飽。飯堂旁邊是浴室,晚上七點到十點間供應熱水,請大家合理安排時間。條件确實很艱苦,但是我們要學會克服,這才是我們學校吃苦耐勞的精神體現。好了,解散後各組組長到我這來開個小會,講一下這幾天的任務安排。”

周小舟搖着路邊攤五塊錢一把的小折扇,瞥了眼鐘杳杳:“你不去開會?”

“我又不是組長。”

“咦?你竟然沒當組長?!”

“我們系約定俗成的規矩,小組作業組長必定是男性。”

石子路不方便拖箱子,鐘杳杳單手拎不動,索性一把抱在懷裏,跟着接待人員去找宿舍。周小舟被她彪悍的背影震住,愣了一會兒才追上去,按住她肩膀:“放下放下,那麽多男生呢,要你逞什麽能啊!”

恰好三五個男生結伴而過,見狀紛紛豎起了大拇指,贊道:“鐘杳杳霸氣!”然後揮揮衣袖,不帶一片雲彩地離開。

周小舟張了張嘴,讷讷地放下了按在她肩上的手。

土木系男女比7:1,給女生安排了兩間宿舍。房間陰暗潮濕,不見陽光。十幾張上下鋪挨在一起,勉強留一個轉身的過道,站在門口就能聞到一股黴味。當然,西側的男生宿舍也好不到哪去。

周小舟把兩間房都觀察了一遍,決定跟着鐘杳杳住靠外的那間。起碼離飯堂浴室近一些,少走幾步路也是好的。她進屋時,下鋪全被占據,掃了眼各自忙碌的身影,不動聲色地站到鐘杳杳旁邊,忸怩着喊了聲:“杳杳?”

鐘杳杳正從箱子裏往外拿蚊帳和床單,聞言見她一臉糾結又期待的模樣,心下恍然,便問:“想睡下鋪?”

“嗯……那個,不方便就算了……”周小舟不好意思地別開眼。

也沒什麽方便不方便的,鐘杳杳拿起蚊帳,三兩下就沿着梯子爬了上去。生鏽的鐵架子吱呀作響,周小舟在下面兩眼冒心:“杳杳,如果你是男的,我一定嫁給你!”

這種話鐘杳杳聽過無數遍,結果就是二十年的時光裏,她收獲了一打妹子的表白,愣是沒談過一次戀愛。

聽多了,她也偶爾會想想,如果她是男的,林致願不願意跟她搞基?興許能把林致掰彎呢,也算曲線救國了。

午後下起了小雨,原定的地形勘測安排延期到明天早上。無端多了半天自由時間,男生們各自組團玩起了桌游,女生多窩在床上玩手機看電視。周小舟從男生宿舍借了兩個小馬紮,拉着鐘杳杳蹲在門口看平板裏下好的少女漫。一如既往的暗戀,一如既往的雨中繡球花,一如既往的學園祭,周小舟邊看邊吐槽:“日本的中學生啊,還是作業太少。”

鐘杳杳啃着中午在飯堂買的小黃瓜,面無表情地看女主表白男主。畫面很溫馨,音樂很動聽,男主果不其然地接受了平凡女主的一片深情,兩人相擁在放學後空蕩蕩的教室裏,雨絲在窗外密集地織成一張網,為主角達成夜不歸宿成就而鋪路。

真是濫俗的劇情……

鐘杳杳問:“為什麽他倆都不帶傘?”

周小舟說:“天氣預報沒說呀,誰會天天在書包裏塞一把傘啊。”

她會。

鐘杳杳把黃瓜蒂扔進垃圾桶,從書包裏拿出折疊傘,繞過周小舟出了門。周小舟在後面喊:“下雨呢,你去哪啊?”

她漫不經心地說:“随便轉轉。”

山莊裏信號很差,沒有WIFI,鐘杳杳轉了十幾分鐘才在外面空曠的籃球場上成功連上4G網。

消息一個接一個彈出來,提示音叮咚叮咚地折磨她的頭皮。先給鐘醫生和羅老師報平安,再三保證實習地點安全,自己身體健康,吃得好,睡得香。

鐘醫生放心了,羅老師卻不安心。

“有浴室嗎?”

“有。”

“能洗熱水澡嗎?”

“能。”

“廁所幹淨嗎?”

“……還行吧。”

鐘杳杳一手撐着傘,一手握着手機回語音,餘光瞥了眼桃源山莊的鎏金大字,心想:不愧是山莊,連廁所都是露天的。很好,很原生态,很貼近自然。如果實情相告,羅老師肯定炸毛。

好不容易安撫完父母,例行刷了下朋友圈。在一條條慶祝假期開始的狀态裏,忽然看到了陳老師的旅行照。九宮格排得滿滿當當,蔚藍的天和海,美國的萬裏晴空。八張風景照,唯有中間一張是合影,小圖也能數出是四個人,除一家三口外,還有一個女生。

鐘杳杳心裏一抽,猛地按下電源鍵,在屏幕全黑的那刻忽然有些難過。雨滴順着傘沿珠串似的落下,掉在水泥地上又濺起來打濕了涼鞋。她吸了吸鼻子,眨眨眼看視野所及處連綿不斷的青山,裹在煙雨裏與天相接。

忘了在哪裏看過一句話,大意是女孩子若是聽說哪裏有個漂亮姑娘,必然想去看看,将她和自己比一比。

鐘杳杳人生之中尚未有此等體驗。

羅清越出現以前,她還沒有美醜概念,懂得比較的時候,身邊已經有了一個美若天仙的姐姐,走在路上回頭率百分百,讓她自慚形穢。自慚得久了,便再也不敢和別的姑娘比一比了,以至于今時今日,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想着逃避,想着自欺欺人。

正胡思亂想之際,來電鈴聲突然打破了陣雨的白噪音,她收拾好情緒,看見屏幕上亮起的名字,按下了通話。

“杳杳,你放假了嗎?什麽時候回家?”

“系裏安排實習,再過一個禮拜吧。”

羅清越驚訝:“你們還要實習?在哪家設計院啊,北京的?”

“不是,在山溝溝裏……”

鐘杳杳把安撫父母的言辭搬出來,好說歹說才勸住了姐姐的瞎操心,末了還被教訓了一句:“搞不懂你為什麽會去讀土木,女孩子家家的,去野外實習很好玩嗎?”

羅清越對她的高考志願填報不滿已久,屢次勸她轉系,奈何鐘杳杳吃軟不吃硬,生來一副倔強脾氣,越不讓她幹的,她偏要幹,逼急了便反問:“女孩子家家的,當十八線演員很好玩嗎?”

十八線女演員羅清越頓時無聲。

倘若混出了名堂,此刻也能理直氣壯地反駁。畢竟這個世界浮躁膚淺,大衆好以成敗論英雄。偏偏她出道四五年,頂着張美而豔的臉,一手包攬了偶像劇壞心女配一角,實力襯托女主的天真善良純潔可愛,并收獲了一批數量可觀的路人黑。

鐘杳杳一針見血,不留餘地,她只好躺平任嘲,哼唧了許久才想起正事。

“八月份我有個電影要去波士頓出外景,你簽證還沒過期吧,要不要跟去玩玩?對了,林致是不是在波士頓念大學?”

鐘杳杳抿了抿嘴,垂眼道:“他今年畢業了。”

“這麽快啊,他還要繼續讀嗎?”

“不知道。”

“應該要讀的吧,他腦子那麽好,不讀可惜了。他什麽時候回國?”

“不知道。”

羅清越無語:“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她問得理所當然,反倒是鐘杳杳一時語塞,五味雜陳,思緒翻滾之下,一時氣話脫口而出:“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他是你竹馬呀,你怎麽會不知道?”

“那你還是他——”

“什麽?”

“沒什麽。”

鐘杳杳到底還是沒把“初戀”二字挑明,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岔開話題:“你最近還好嗎?”

羅清越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也不管長途電話費,極盡嘲諷之能事。

“你最近別看熱搜,影響心情。我不是在拍一部IP改編的偶像劇嘛,男主角你應該認識,北京地鐵最近全貼着他的海報。那貨居然還是個流量,他粉絲看上他哪點了?濾鏡P過的臉嗎?要不要來當面看看他素顏時縱欲過度的臉?女配沒人權啊,他說加床戲就加床戲,居然還把劇本改成了女配強上醉酒男主。我現在想起那雙鹹豬手就惡心,回酒店洗了半個小時才緩過來,特麽一出來就看見他的微信消息,還‘睡了嗎?’真該截圖讓他的粉絲看看……”

鐘杳杳時不時地應一聲,偷偷戳開了微博,果不其然看見了熱搜榜上羅清越和當紅小生的名字,點開評論最多的那條,底下已被對方粉絲控場,無一例外是罵羅清越倒貼炒作,字裏行間毫不遮掩的鄙夷。

她心裏難受,忍不住出聲打斷:“姐姐,你有沒有想過退出娛樂圈?”

退出那個圈子的紛紛擾擾,摘下墨鏡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何必非要站在攝像機前,任合作演員占便宜也不能吭聲,随便哪個不認識的人都可以來點評她的演技、她的相貌、她的人品,憑什麽啊?羅老師再生氣都舍不得罵她,舍不得打她,憑什麽那些不認識她的人就可以憑着捕風捉影的謠言随意诋毀,憑什麽啊……

羅清越沉默了一會,語氣突然溫柔起來:“杳杳,你哭了嗎?”

鐘杳杳抹了抹眼睛:“沒有,就是難受。”

“你呀,我都沒哭呢,你難受什麽……說起來當年我執意報考電影學院,你是家裏唯一一個支持我的人啊。”

羅清越的聲音越輕松,鐘杳杳心裏的內疚便越深。她私心作祟站在了羅清越的陣營,滿心盼着她孤身北上、離家遠行。誰能想到羅清越前腳剛走,林致後腳就準備好了出國材料。

挂掉電話,鐘杳杳無意識地旋着傘柄,雨簾在眼前變了方向,四下飛濺。她再次點開微信,戳開了那張合影。

碧海藍天的背景下,林老板和陳老師站在最前面,笑得燦爛而自豪,後面是戴着遮陽帽的林致,和記憶裏一樣好看。而他的左手邊,金發大波浪的女生挽着他的胳膊,熱情,自然。

陳老師配的文字是:兒子出錢的畢業旅行,還有漂亮小姑娘。

羅老師在評論問:“是不是未來兒媳呀?”

陳老師回了個愉快的表情。

鐘杳杳再次按下電源鍵,低着頭慢慢走回了宿舍。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主角取名:

鐘杳杳,“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劉長卿《送靈澈上人》,取其安靜寧和之意。

林致,格物致知的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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