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陣雨過後,第二天又是酷暑。老師帶着在山上走了一圈,認了認測量點,劃定測量範圍,便散隊讓大家各自幹活去。按班劃分,一班二班先測山地,三班四班先測山莊地形。
周小舟是一班的,塗好防曬霜,戴好遮陽帽,穿了件長袖就拿着記錄本往山上跑。鐘杳杳看着她随風飄揚的長發,不由得納悶:“你不熱嗎?”
“熱啊。”
“那幹嘛不紮起來?”
“防曬啊!”
“可是熱啊……”
“忍啊!”
周小舟摸了摸她的短毛,感嘆道:“你們這種短發的,永遠不懂長發妹子在愛美和溫度之間的糾結。相信我,忍是女孩子保持美麗的唯一秘訣。”
美麗的女孩子向山上跑去,鐘杳杳帶着小馬紮和折疊桌去和組員彙合。山莊地形測量要求出一張1:1000的手繪地圖,鐘杳杳是全組唯一的女生,細致穩妥,畫圖的任務便交給了她。她先在草稿紙上大致描了張簡圖,然後按照測量得到的實際數據依次畫上。
期間唯一的插曲是窗臺上跳下一只貓,舉着棱鏡的男生愛貓成癡,抱起來就不肯撒手,鐘杳杳只能暫時接替他的工作,拿着棱鏡跑了會兒尺。遇到犄角旮旯裏不能直接觀測的情況,需要将棱鏡舉到胸前,擡高棱鏡以便全站儀觀測。
組長例行詢問身高,鐘杳杳說:“一米六。”
組長撓撓頭:“你只有一米六嗎?可你看着比周小舟矮呀,她也一米六。”
“你知道這世上有種東西叫高跟鞋嗎?”
組長震驚了:“她測量實習還敢穿高跟鞋?跑山路啊!”
天氣炎熱,心情本就煩躁,鐘杳杳努力保持棱鏡的水平,眼看着氣泡滾了滾又跑到了外面,控制不住脾氣吼了句:“她都不怕崴腳,用你瞎操心啊?還測不測了!”
“測,現在就測。”
組長打開全站儀的箱子,和負責記錄的男生一起撐開三腳架,越急越出錯。鐘杳杳等了半天沒見他們有什麽動靜,手酸得不行,幹脆放下來,用手扇了會風,再看過去時心頭火燒得更旺了。
“你們在幹嘛?”
組長欲哭無淚:“氣泡不居中,整不平啊……”
這該死的天氣……鐘杳杳忍了忍,指着記錄的同學說:“我也跑了好幾趟了,換你來跑尺。”
男生看着雜草叢生的角落,不太想去。
她冷笑一聲:“要不我繼續在這站着,你們倆再花半天時間整平?”
組長使了個眼色,竭力緩和氣氛:“阿政,讓讓女生嘛。其他組都是女生負責記錄的,鐘杳杳願意跑尺已經很好了。”
沒理會這話裏話外的輕視,鐘杳杳把棱鏡交給對方,記好身高數據,走過來重新撐起三腳架,對準氣泡後放上全站儀,動作連貫利落,八秒整平。
組長咽了咽口水,問她:“你上學期測量實習考了多少?”
“95。”
鐘杳杳不管他聽見分數是什麽反應,只管啓動儀器,對準棱鏡測好相關數據,回頭見組長還在撓頭,默不作聲地從他手裏抽出記錄本,刷刷添了幾筆,對那邊喊道:“測完了,換下一個點。”
晚飯時周小舟曬紅了臉回來,撐在桌邊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水,這才拿着飯票去打飯,幾分鐘後端着滿滿的土豆絲坐在鐘杳杳旁邊,連聲抱怨:“這個世界對不吃辣的人太不友好了,唯一不辣的土豆絲還鹹得要命。”
鐘杳杳累了一天,神情焉焉的,敷衍地“嗯”了一聲。
以最大利用為原則,入學時宿舍按班分,鐘杳杳是二班四人寝裏唯一的三班女生,既和本班女生不熟,也和二班的隔了一層,處境非常尴尬。偏她自己無所謂,一大早背着包出去,晚自習結束才回來,純當個歇腳地,随便別人怎麽想。
和周小舟相熟是個意外。
兩人不約而同地參與了一個其他系組織的志願活動,聚餐時又是桌上唯二不吃辣的人,周小舟自然熟的性子一下子就黏上了她。周小舟長得好看,人緣也好,男生女生之間都混得開,消息很廣。
她把青椒和胡蘿蔔絲挑出來,看了看鐘杳杳的表情,試探着問 :“你跟你們組男生吵架了?”
鐘杳杳夾菜的手頓住,擡頭看她:“你聽說什麽了?”
周小舟打着哈哈:“也沒什麽,就……老一套嘛。”
老一套說辭,三班的鐘杳杳,長相一般,成績第一,恃才傲物,性格孤僻。
上大學後,無論熟不熟,總有人會用名字的後兩個字來稱呼你,以表親切。對于單名的同學,名字前加個“小”字,或者喊疊詞,總歸有辦法叫得跟認識了十幾年的老朋友一樣。
唯獨鐘杳杳,兩年來除了周小舟,人人都連名帶姓地喊她。而在不認識周小舟之前,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自習,一個人上課,和班裏人說的話也屈指可數。
如果僅僅是孤僻,大家還可理解為內向,可若再加上成績好這條,不免就顯得高冷不友好了。
鐘杳杳在土木系,就是這樣一個尴尬的存在。她自成一派,不願和別人打交道,別人也不願和她打交道。于是一旦發生矛盾,本可一笑而過,也演變成了針鋒相對,敵我分明。
周小舟觑着她的神色,夾了幾筷子青椒放到她飯盒裏,安慰道:“沒事的,一個禮拜後就橋歸橋,路歸路了。小組作業嘛,大家都要成績,不會太難為你的。”
鐘杳杳白了她一眼,把青椒退回去,看到她瞬間耷拉的臉,頓覺心情好了不少。幾口扒完飯,準備去洗飯盒,忽然看見了周小舟的飯盒上套了個保鮮袋。
“這是什麽?”
周小舟見她起身,也趕緊吃了幾口,她飯量小,吃得少,不一會兒就解決了,見鐘杳杳發問,便咽下嘴裏的飯,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扯住保鮮袋的邊順手一拉就将殘渣剩飯包在了袋子裏,而飯盒依然幹幹淨淨。
鐘杳杳拿起來端詳片刻,再看看鄰桌的同學,發現個個都套着保鮮盒,立時無語。
周小舟邊往外走邊炫耀:“套保鮮袋也講究技術,有人把袋子放在飯盒裏面,然後扒拉着邊緣就跟套垃圾桶一樣,收拾的時候邊上全是汁水。但我這袋子套得可不一樣,我是将飯盒裝進了保鮮袋裏,然後反手一拉,你看,一滴都沒掉。我跟你講,這都是在寝室吃泡面練出來的。”
鐘杳杳站在飯堂外水池前,往飯盒裏擠了幾滴洗潔精,頭也不回地說她:“懶死你算了。”
正如周小舟所言,小組作業,即便內部相處不好,對成績總歸是上心的。組長練了幾次,總算也能在一分鐘內整平全站儀了。鐘杳杳繼續按照測量數據畫圖,常常在小馬紮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飯點站起來時才能感覺到腳麻得不能動彈。
與此相反,周小舟的微信運動數據蹭蹭蹭地往上漲,每日創造新的奇跡。忍功也不能拯救她的腳後跟,無奈換上運動鞋,悄悄地加了增高鞋墊。
三天後,山上和山下換班,鐘杳杳把畫完的地形圖交給組長,拎着全站儀上了山。全站儀是個精貴的玩意兒,三十萬一臺,交回系館時還要由管理員仔細檢查,一旦損壞,不僅全組實習成績為零,還要額外賠錢。男生們不敢接這燙手山芋,紛紛決定将此重要任務托付給鐘杳杳。
山上地形圖不必手繪,只需将測量數據從全站儀的儲存卡裏導入到電腦,用軟件自動生成即可。鐘杳杳便接過了觀測這項任務,男生們輪流去跑尺。
沒想到全站儀倒是架好了,跑尺的人卻找不到了。
鐘杳杳看了一圈也沒看出這滿山栗子林裏哪裏有自己組的人影,突然想到這群男生的穿着,便問留在山頂記錄數據的組長:“張政和劉陽今天的衣服是什麽顏色的?”
組長想了想:“綠色?”
話一出口便反應過來了,懊惱地捶頭。
此時山上青碧一色,穿着綠色汗衫去跑尺,還混在栗子林裏,能找得出來才怪!
旁邊還有一組在觀測,突然開口問:“诶,你們組的劉陽怎麽跟我們組跑一塊去了?”
組長立刻沖到人家的全站儀前,從配置的望遠鏡裏找到劉陽的身影,拿起隔壁組的對講機就沖着那邊喊:“劉陽你個傻帽,離你旁邊紅衣服的女生近一點!再近一點!”
聲音從這個山頭傳到那邊山腰,山谷四處都爆發出笑聲,更有甚者拿着喇叭大喊:“沈濤,你們組在幹嘛呢!”
劉陽也借着旁邊女生的對講機回話:“濤哥,你要點節操啊!我是有女朋友的!”
沈濤罵了句髒話,再看四周同學揶揄的神情,更是窘迫得不行,卻聽鐘杳杳忽然說:“測完了,換下一個點。”
三天前聽到這句話,沈濤只覺得智商受到了侮辱,此時聽見卻宛如天籁,拿着對講機大喊 :“劉陽,你特麽給我滾回來!回去換件白色的再上來!”
劉陽被趕回去換衣服,剩下張政繼續跑尺,一個小時後和沈濤換班,上來時氣喘籲籲,手臂上好幾道血痕。
隔壁組見怪不怪,扔了瓶酒精過來。
“那個山頭酸棗樹多,小刺看着不起眼,劃一下就是一道血痕。”
手頭沒有棉簽,張政拿着酒精瓶想直接往手臂上倒,被鐘杳杳半路截住。她在衆人矚目下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塑料袋,裏面酒精、棉簽、棉球、創口貼等一應俱全。
沈濤看得目瞪口呆:“鐘杳杳,你是百寶箱成精嗎?”
隔壁組同學吹了聲口哨,一臉羨慕:“有個女生就是好啊。”
“你們組不也有嗎?”
“我們組那位能叫女生?都能跟男生搶着跑尺了。”
鐘杳杳扯住張政胳膊,細心地幫他消毒。棉簽蘸着酒精塗在手臂上,涼涼的帶點痛感,張政不由得紅了耳根。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生,忽然發現這個同班同學長得也挺可愛的。相貌清秀,不作不鬧,此時低眉順眼,神情專注,全然沒有前幾天命令他跑尺時那樣盛氣淩人。
她清理傷口時的動作熟練又溫柔,輕輕的,像夏夜的風吹過,消去酷暑,帶來清涼。
沈濤吸取教訓,打電話讓劉陽帶兩件外套上來,即便熱得直冒汗,也好過兩手鮮血淋漓。
結果劉陽吭哧吭哧去了一小時才回來,拿的兩件衣服還是軍訓時發的迷彩服。沈濤氣得想抽他:“你說你除了給貓順毛,還能幹件靠譜的事嗎?”
隔壁組幸災樂禍:“穿上這一身,保準全站儀裏再也找不到你倆的蹤影。去吧,穿迷彩服的皮卡丘!”
劉陽還很委屈,站在山頂發絲淩亂,額頭全是汗,喘着粗氣說:“你又沒說要什麽顏色的衣服。我能上來就不錯了,剛才都迷路了,你也不說安慰幾句,山裏走丢了你負責啊!”
沈濤一聽更頭大了:“陽哥,我叫你哥成嗎?你看看,往那看,看見桃源山莊那廁所沒?隔一排平房就是我們宿舍,看見了吧?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百米,走山路不超過兩公裏,十幾分鐘的路你好意思說迷路!”
劉陽眯着眼看了半晌,順着他的手指觀察從山莊到山頂的路線,突然拍了下大腿:“不對呀,我記得上山那條路上有小麥來着,可剛才我沒有找到啊!”
“什麽小麥?這裏哪來的小麥?”
“就你看籃球場旁邊那個斜坡,我們是從那兒上來的吧?”
“是啊。”
“那邊再走幾步就有小麥,還有麥穗呢!”
沈濤撓着頭想不通怎麽回事,鐘杳杳幫張政貼好創口貼,往他們手指的方向掃了眼,無奈地說了句:“那是玉米。”
沈濤毫不猶豫地用記錄本捶了劉陽的腦袋:“你特麽五谷不分啊!”
劉陽不服氣:“說得好像你分一樣,五谷是哪五谷啊?”
“稻黍稷麥豆,咋地,不服氣啊!”
鐘杳杳把全站儀裝好,邊整理書包邊插話道:“說法很多,也不一定是這五種。”
劉陽把記錄本捶回去:“看看人家杳杳,誰像你一樣整天顯擺了!”
沈濤氣急:“喲喲喲喲這就叫上杳杳了,你特麽有沒有點節操?”
張政也很不服氣,他都沒叫呢,怎麽讓劉陽先叫上了……
作為處于争論中心的女主角,鐘杳杳面不改色,背上書包拎起箱子,指揮道:“沒法測了,先回去吃飯,三點過後再上來。”
“為什麽是三點?吃飯要吃這麽久嗎?”
沈濤這次不用記錄本了,直接用腳踹他:“你特麽動點腦子,大中午的太陽多毒啊。你曬黑點沒關系,杳杳不要美白啊?”
張政在旁邊接話:“就是就是。”
鐘杳杳看着他們,只覺得每個人頭上都冒出碩大的兩個字:傻缺。
“全站儀不能長時間暴露在陽光直射下,要給它打傘。我的傘借給周小舟了,他們組三點前能測完今天的任務。”
沈濤擡頭看天,發現剛剛還躲在厚厚雲層裏的太陽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