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接下來幾天,測量漸入佳境,但在鐘杳杳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張政留在她旁邊記錄數據的頻率越來越高。
沈濤暗地裏笑張政,說是一張創口貼就讓這貨叛變了。張政踢他一腳,繼續樂颠颠地邊記數據邊撐傘。他現在看鐘杳杳怎麽看怎麽順眼,連她面無表情的高冷樣也好看,常常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鐘杳杳擡頭看了眼越來越傾向她的陽傘,忍不住提醒他:“張政,你要是不會撐傘就去跑尺,再斜下去,全站儀就廢了。”
沈濤滿頭大汗地回來換班時,就見張政規規矩矩地像呵護心上人一樣呵護着他們組是全站儀,自己卻站在太陽底下,汗衫濕了一半。
鐘杳杳見他回來,穿上外套接過棱鏡,說:“你來觀測吧,我去跑尺。”
沈濤不讓:“有張政在呢,怎麽能讓女生去跑尺!”
“他都快中暑了,讓他歇會兒吧。”
白色外套的背影很快隐入另一個山頭,張政擦了把汗,把手裏的活計全扔給沈濤,坐下來一口氣喝掉半瓶水,過了會兒傻笑着說:“濤哥,她是不是關心我呀?”
沈濤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氣泡,确定它好端端地居中着,頭也不回地踹了他一腳:“要做夢回床上做去!她一個小女生都沒中暑,你居然曬中暑了,丢不丢人!”
鐘杳杳跑的這一帶栗子樹也多,稍不留神就被掉落的板栗砸了腦袋。正小心地避開路邊酸棗時,腳下沒注意差點被絆倒,随即便是一聲悶哼。
她吓了一跳,卻見雜草堆裏坐起來一個男生,頭發和雜草叢生也沒差了,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手裏還攥着根棱鏡支架。。
鐘杳杳和系裏的同學不熟,自己班的都不能認全,更別說其他班的了,還是那個男生先打了聲招呼:“哦,鐘杳杳啊。”
她挑了個顯眼的地站定,調好棱鏡水平度,回頭看見那人慢悠悠地爬起來,走近幾步坐在了她旁邊。她沒開口,他卻先搭起話來。
“你們組怎麽回事啊?居然讓女生跑尺。”
“诶,聽說張政喜歡你啊?”
“鐘杳杳,你為什麽成天冷着張臉,你從小就這麽孤僻嗎?”
說了半天也得不到回應,他也不在意,繼續聒噪地念叨。鐘杳杳沿着山路往東邊走去,他也全程跟着,時不時從樹上摘點生栗子吃。
到了後來,鐘杳杳也煩他:“你跟着我幹什麽?你們組不用測嗎?”
他滿不在意地敲開板栗外殼,脆生生地嚼着,口齒含糊地說:“整整兩天了都是我跑尺,老子生氣了,躲草堆裏睡了半小時,讓他們找去吧。要是不換人,我就繼續耗着,反正我常年倒數第一,不在乎這破實習,總歸挂不了。”
提起倒數第一,鐘杳杳就有印象了。
成飛龍,數學競賽保送生,除了大一時微積分和線性代數拿了雙百,其他一律墊底。
他上大學後,體重飙升,成績下降,既不能飛,也成不了龍了。
成飛龍吃完栗子,見鐘杳杳又要往東邊跑,便将她的棱鏡搶了過來,非常豪氣地說:“你歇着吧,我替你跑。”
鐘杳杳下意識拒絕:“不用,我自己來。”
他卻不還了,徑自大步向前走,嘴裏還念叨着:“跑尺多累啊,你要是圖新鮮,這也新鮮夠了。山上信號比山下好,玩個手機上會兒網,偷點懶輕松一下。要不你喊我一聲哥?我高興了就把棱鏡還給你。”
他嬉皮笑臉的,回過頭來戲谑地看着她。鐘杳杳和他對視了幾秒,轉身挑了塊石頭坐下來,大大方方地掏出了手機。
成飛龍樂了:“鐘杳杳,你真的很不經逗啊!”
這幾天除了例行給父母報平安,她都沒再聯網。打開微博時,熱搜上已經沒有了羅清越的蹤跡,搜索關鍵字也只看到關于新電影的消息,她的名字落在一連串大咖主演的末尾。鐘杳杳查了下,是一部知名導演的警匪片,羅清越演的角色連新聞都沒提到。
沒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吧,起碼之前傳她倒貼當紅小生的醜聞算是過去了。
随後,她像是找虐一樣翻起了陳老師的朋友圈,卻發現之前那張合影竟然被删了,最近幾天的照片全是夫妻倆的合照,顯然攝影師是林致。
這意味着什麽?
鐘杳杳有個猜測,卻不敢深想,生怕自作多情徒增困擾,但竊喜卻在心裏紮根,讓她不由自主地點開了林致的相冊。
和她一樣,林致很少發狀态,基本三四個月才分享一條無關痛癢的消息。有時是一首歌,有時是一張風景照,偶爾是中學同學在美國相聚的合影。她近乎貪婪地保存了他每一張照片,像個卑劣的窺屏黨,默不作聲地将他零碎的生活影像偷偷珍藏。
時間線的第一條,是林致在五天前更新的照片。
燦爛夕陽下林老板和陳老師坐在長椅上,拍照的人從背後十米遠處捕捉了他們牽手相依的一幕。
配文是:“縱是近黃昏,夕陽無限好。”
鐘杳杳點進去,看見他在評論裏說:“統一回複,陳老師昨天想多了,那是大學同學,盡地主之誼當一回導游。”
林致的母親和羅老師一樣在初中任教,學校裏很多學生都喜歡這個平易近人又漂亮有氣質的音樂老師。微信興起後,陳老師和不少學生都互加了微信,尤其是林致的初中同學。想必有人也拿那張合影打趣過他,逼得他不得不出面澄清。
鐘杳杳猶豫着要不要點贊,在她的手機屏上,只能看到一張照片,一條評論。照片不是拍給她看的,評論不是說給她聽的,若是點贊,會不會顯得太刻意?
“你居然還能有這麽少女迷茫的時刻?!”
成飛龍突然出聲吓了她一跳,手一抖就點了個贊。
鐘杳杳僵住了,看着照片下方的心形和頭像半天說不出話來,這算是手滑嗎?羅清越每次看微博八卦還不小心點贊的那種手滑?
她難以形容此刻的感情,突然想起周小舟常說的“千萬頭羊駝呼嘯而過”,貼切,非常貼切……
鐘杳杳迅速打開世界時鐘看了下時間,界面上除了北京,還添加了波士頓。北京15:00,波士頓3:00,很好,這個點林致一定在睡覺。于是在腦子還沒有轉過來之前,她果斷取消了贊,然後站起來接過棱鏡繼續跑尺,不再理會後頭咋咋呼呼的成飛龍。
實習結束的前一晚,周小舟吃多了小賣部裏的冰淇淋,腸胃抗議,痛不欲生。屋外黑魆魆的,她不敢一個人去廁所,搖醒了鐘杳杳陪她去。
遠離城市喧嚣後,山裏星星分外明亮。鐘杳杳心想,這大概是桃源山莊唯一稱得上“桃源”的地方。滿天星空下,思緒飛得極遠。
人有時候并不能準确判斷自己在想什麽,仿佛頭腦一片空白,只是維持着冥想的姿态。此時此刻,看星星如鑽石一般鋪滿了天幕,盡情欣賞之餘,還想着大洋彼岸隔了十二個小時時差的某人,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周小舟捂着肚子出來,山裏晝夜溫差大,她倆都披着外套,手挽手舉着手電筒回去。黑夜裏靜悄悄的,只有腳步聲窸窸窣窣地在石子路上碾過。偶有一陣夜風吹拂,周小舟縮起脖子,緊緊地靠着鐘杳杳。
“杳杳,我們聊會兒天吧,你不吭聲,我害怕。”
鐘杳杳無奈:“走幾步路就到了,你怕什麽。”
周小舟有些委屈:“我現在不困了,睡不着……我們去籃球場坐會兒行嗎?”
“現在?十二點了。”
“好不好嘛,杳杳……”
鐘杳杳無奈,她也不困。前幾日成天在山上跑,回來後洗完澡倒頭就睡。最後一天只剩下電腦畫圖的任務,沈濤擔起了組長的責任,放了組員一天假,獨立完成了山地地形圖繪制。鐘杳杳閑下來,吃着小番茄坐在小馬紮上,看周小舟畫了一天的圖,期間多次被她纏着去買冰淇淋。算起來現在周小舟這慘狀,她也有份,于是半推半就地去了籃球場。
似乎不管在哪裏,只要空間允許都會建個籃球場。即使籃框壞了,籃板破了,只要場地還在就成,這幾日精力旺盛的男生沒少在這組織過籃球賽。
兩人在看臺上坐下,說是看臺,其實也就是個水泥墩子,勉強不用席地而坐。周小舟眯着眼看對面牆上的大字,印象中前幾天測量時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了,便問鐘杳杳。
鐘杳杳看了一會兒,半認半猜地說:“紀律需要牢記,危險時刻警惕,間諜……間諜就在身邊?”
“神特麽間諜!”周小舟震驚了,“這破地方還能有間諜?”
“聽小賣部的老板說,之前有武警部隊在這裏集訓,可能是那時留下的。”
周小舟捂着肚子靠在她肩上,嘆了口氣,幽幽道:“武警也是命苦啊,拿着命去拼榮譽,還要來山溝溝裏集訓。我們也命苦,你想想學校裏人文學院的女生,哪個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高樓大廈實習,偏偏我們要來這方圓十裏連個公交站臺都看不見的地方,人比人氣死人啊!”
鐘杳杳笑了笑:“你可以轉系啊,又沒人攔着你。”
“我也想轉,學分績不夠呀,當年就不該讓父母搶占了志願填報權。說起來,杳杳你為什麽想讀土木,也是家裏的意思嗎?”
“不是。”
那時候鐘醫生忙着做手術,羅老師畢竟是繼母,除了日常關心外,不敢過多地插手她的人生大事。她一個人翻着志願填報手冊,先選學校後定專業,全部填了工科院系。
周小舟想不通:“那是為什麽呀?你對我校土木愛得深沉?也不像啊。”
“土木男女比高,女生少,我最怕卷入小團體鬥争。”
“計算機系女生更少。”
“我惜命,不想熬夜寫代碼猝死……”
周小舟想想也是,便換了個姿勢靠着,睜大眼睛一顆顆數星星,正輸得犯困時,忽然聽見鐘杳杳說:“其實現在想想,是被一首詩騙了。”
“什麽詩?”
“初中課本上的《未選擇的路》。”
周小舟語文學得不好,初中這麽遙遠的記憶早忘到犄角旮旯了,絞盡了腦汁也想不起來,卻聽鐘杳杳慢悠悠地背了出來。
寂靜星空下她坐在她身邊,聲音有些缥缈,像是帶着沉重的記憶枷鎖一步步從遠方踏來,空靈裏帶點寂寥,靜谧裏反顯孤獨。
黃色的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雖然在這兩條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
呵,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
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
我将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初一那年,語文老師回家待産,羅老師給他們班代課,教的第一篇課文便是普希金和弗羅斯特的詩。前者是每當難過時便會想起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後者則是越長大越有感悟。
那時候羅老師站在講臺上,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理想”二字,告訴他們人生之中每一次選擇,都要敢于堅持理想,堅持原則。
因此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鐘杳杳都覺得作者詩裏那條人跡更少的路,指的是無人支持的理想,更是如宗教徒一般近乎信仰地認為課本上的選擇總歸是對的。
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詩人開的一個小玩笑,可惜詩人的朋友沒有理解其中的諷刺隐喻,後世的人民教師也盡量将其往正能量的方向引導。
有些作品常讀常新,初一的鐘杳杳和大二的鐘杳杳,在同一首詩裏讀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其實選擇哪條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對另一條路産生過期待,心內的遺憾便再不能抑制。
鐘杳杳曾不止一次地設想,如果她當年有勇氣表白,林致會不會出國?如果她敢放棄按部就班的高考,去國外念書,她和林致有沒有可能在一起?更卑劣的時候,她也設想,如果爸爸再婚前詢問她的意見時,她拒絕讓羅老師當繼母,那羅清越就不可能出現在她和林致的世界裏,他們的生活不會産生交集,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但她也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難以再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