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
知道自從那日見了使節團回來,郡主被二殿下召請密談,回來便從文淵閣悄悄搬來許多古籍,像是裏面藏着救命稻草般,除了伺候陛下,便是和古籍們相處,今日卻讓她還回去。
仿佛被小丫頭目瞪口呆的表情逗笑,沈卿酒眸中帶笑,睨着她道:“你不是急着找梳子嗎?這書改日讓小公公還到文淵閣便是。”
翡翠“哎呀!”一聲,想到郡主正是趕着要再給西域使節團表演一遍宮主那話本,趕忙撿起梳子給沈卿酒順着長發,看着郡主的笑,心中憂慮卻更甚。
自從陛下病重,宮中二殿下的勢力愈來愈不加掩飾,比以往更加壓抑,饒是她這樣的性子都覺得自個和郡主就像被關在籠中待宰的叽,養雞的人還要奏樂讓她們時刻蹦跶着,快點長大拿去宰了,天天都緊繃着弦。
可或多或少和她一樣的郡主,卻在看完書後忽然變了個人。至少她在沈姑娘進宮後,就沒見她跟剛才一般對自己笑。那笑顏和沈姑娘沒進宮前相似,又有些不同,她說不出來,卻因為這變化而心弦更為緊繃了。
不同于翡翠,沈姑娘只是掃了一眼離她最近的那本繪本——古老黃脆的紙張之上,一朵詭異的蓮花線條躍然紙上,過了這許多年,在紙上依然是血紅的顏色。
那日二殿下專程叮囑她關注西域使節和額現蓮花的異人,她便已在心中默默記下這線索。加上那日剛被陛下從殿內遣出,二殿下便尋她密談,言語間對西域人的關切遠遠超過他該有的程度。
這樣的二殿下實在不符合她所熟知的那精明作風,尤其是二殿下在得知那人沒來之後的失态和狂躁,更是讓她起疑。
這幾日她僞裝出入文淵閣,憑着這兩點線索找了數百古籍,總是找到好些相關的,在閨閣內悄悄研究,那晦澀的文字圖案看得她幾近崩潰,還好最後找出了疑似的圖形——
額現蓮花,明明是中了房卒蓮的跡象。中此毒毒者初期并無異感,偶有感知不調,服毒時間長後便會喪失本性,為施毒者所用,其象征便是額現蓮花。
此毒源于西域民間,不少上位者慣用此物控制手下為己所用。亦有記載此物乃通靈之物,聖教教徒常用其祈求教主顯靈。
沈姑娘不蠢,如此明顯的線索,不難想到二殿下應是身中此毒,且服毒時間頗長,此番不過希望從西域使節團找到他的上峰,獲取解藥。只是不知道是西域人控制了二殿下,還是二殿下控制了西域人。
她看了記載,自然也明白這幾日自己忽冷忽熱體感反常是怎麽一回事。其實她心中也有猜測,她穿書以來除了楚淮钺給的藥丸,并沒有吃過其他奇詭的玩意兒。
得知自己身中劇毒,沈卿酒近日來越發游移的心卻驀然定了下來,整個人鎮靜似水,不為任何變數所動,似乎剔除了心中那一直左右她謀劃的感性,徹底讓黑化的理性占了上風,把她的能力發揮到極致。
就這麽短短幾日,她便安排好了她生前死後數十年內好幾套周全謹密的計劃,冷靜得全然不似一個死期将至的姑娘。
“郡主,梳好了,除夕那回的發髻舞起來險些散了,這回我給您散了發,這樣編便不怕了。”翡翠滿意地看着鏡子的沈姑娘,她給上的妝遮蓋了近日郡主蒼白的臉色,整個人明豔動人,在這死氣沉沉的宮中顯然是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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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酒看着被翡翠編入黑發中、與紅衣同色的絲縧,彎唇笑了一下,還真是像某人寫的話本裏那個少女。
只不過,這是她最後一次跳了吧。沈卿酒想着,攬好袖子打開門,看見門外白衣翩然的青年愣了一下,溫柔地笑起來:“三殿下。”
楚淮影看見她,依舊倚着柱子抱劍而立,臉上笑意漫然,只有那雙桃花眼愈發幽黑,洩露了楚宮主一絲情緒:“父王已在行宮安頓下了。”
沈卿酒笑着應了,上了他準備的轎子,得體又溫柔,禮節無可挑剔。
...
沈姑娘的飛鸾宮離行宮隔着整整半個西宮,明明可以輕功先走的三殿下卻一路跟着沈姑娘的轎子,直到行宮外頭,讓擡轎子的小太監都戰戰兢兢的。
“宮主,你收到郡主的密信了嗎,怎地不回呢。”翡翠悄悄地走慢,對兩人奇異的相處模式越發捉摸不透。
楚淮影點頭,看着沈卿酒的轎子在宮前側門停了,囑咐:“她明白的,你好好看着她便是。”
翡翠應了,想着,她看着沈姑娘也看不透呀,畢竟是宮主也拿不下的姑娘,腳下乖乖地追上去,接沈卿酒下來。
楚淮影看着那道紅衣身影跟着引路公公消失在側殿,才獨步入了殿內,在西域使節團旁側那空給他的小桌落座。
旁側的小桌坐着西番國王子,他今日一身西番王室正服,依舊蒙面,一看楚淮影回來,便湊過來問:“怎麽,媳婦兒追回來了?啧啧,子琛總說你如何風流雅致,怎麽連個漢人姑娘都追不來,你這樣到了我那兒該.......”
他話還沒叨叨一半,旁側那冷峻的男子便睨了過來,看得人骨子裏透出寒意,後者卻大大咧咧不以為意。
楚淮影漫不經心地給自己倒酒,示意了一眼對面坐着的宮眷:“王子也不賴。”
那西番國王子一眼看見對面坐着的長公主,還有那一身粉嫩衣裳的沈月真,想起他剛入汴都和那姑娘鬧的亂子,也不惱,目光落向殿中正應着楚皇的吩咐準備歌舞的沈卿酒,嘿嘿一笑:“你媳婦兒真和傳聞中一樣,權謀無雙做事周到。”
鐘磐笙簫四起,把殿中人帶入話本的場景,紅衣的姑娘水袖若即若離,身姿旖旎,滿腔情感在舞姿中傾瀉,或悲切,或喜樂,但凡誰看了都會驚嘆她的生動靈秀。
楚淮影卻在驚嘆的群臣中默默飲酒,依舊是心無挂礙的散漫表情,桃花眼卻未曾離開沈卿酒半刻,幽黑的眼中潛藏着晦澀的情緒。
世人所聽所聞只道沈姑娘野心勃勃;他卻看到她的脆弱無助。旁人只嘆沈姑娘氣韻幽美,卻沒人看到那光鮮的驅殼下疲憊不堪的她。
她運籌帷幄志得意滿地替他謀劃時,他至多擔憂她的安危;此刻見了她這樣看似明豔,卻冷靜黯淡的姿态,他卻只有心驚。仿佛看着她在重重牢籠之中被枷鎖壓得喘不過氣,卻找不到通向她的路。
她在另一個世界到底過得是怎麽樣的日子?或許,放她回去會好些?
沈卿酒按着他寫的話本提示跳出霓凰舞的收舞勢,宮女紛飛水袖之間,姑娘水袖輕垂,紅衣黑發,垂眸而立。等到楚皇出聲贊賞,才漸漸擡眸,環視一周謝恩,卻沒有看他。
旁側的西番國王子打趣楚淮影,他身側的冷峻男子看了楚淮影一眼,制止了他。
話本演過了,楚皇便聽着西域使節禀報來訪的細節,沈卿酒換了官服,在旁側打點着席間更替,看着兩方飚戲。
若非那日是她帶使節團入內見了楚皇,此番她也會像長公主一般以為兩方是頭一回見面。
宴席一直到了夜裏,顧念楚皇身體狀況不佳,才堪堪結束了。
而接送楚皇的事,自曹公公去後,多是沈卿酒親力親為的。于是席後沈姑娘便親自跟了轎子随陛下回勤政殿,翡翠在旁側心疼她近日不适還要跟轎,她卻慶幸如此不必面對楚淮影和二殿下。
然,事實總是不想什麽便來什麽,沈卿酒剛出了殿要到轎子去,殿前卻遇上楚淮影——那人倚着白玉欄,姿态慵懶,仿佛身後宮燈綿延,身側二殿下的眼線虎視眈眈,都與他無關。幽深的眼裏只映着一身官服的沈姑娘。
沈卿酒笑看她剛才一直不敢矚目的青年,斟酌一瞬,出口仍是:“三殿下。”
楚淮影沒動,看着眼前笑看他的姑娘,她表情正常,甚至沒有之前的淡漠疏離,若不是了解她,他肯定以為她想通了。
“小酒,不要擔心,很快就會好了。”他說着,仿佛看不到附近那些蠢蠢欲動的探子,他伸手想刮她的鼻梁,卻沒有靠近,只是在他視線之內虛蹭了一下。他沒碰到她,總不會讓她又受罪。
沈卿酒沒有像他預料那般拒絕,也沒有像曾經那樣責備他,只是仰首笑看他,笑容溫柔,黑眸映着宮燈帶了淺褐,卻依舊純粹:“嗯,會好的。”
她笑着和他道別,拾級而下,一個人朝轎子走去,颀然獨立的楚淮影留在原地,第一次沒有和她一起走。
沈卿酒看着轎外遠處那抹白衣身影,她會讓他好好的,至于她,能在離開前為他安排好,便好了。
美好的事物,還是讓他在原位繼續美好下去吧。
轎簾放下,轎子平穩地行進,外頭的翡翠等見不着楚淮影了,才佩服道:“我頭一回見着宮主被治得死死的。”
沈卿酒沒有回應,那顆心到底還是疼了一下。春獵時把他吓壞了吧。她想起他策馬離開的背影,只能轉念想,到底他還年輕,等她離開了,等他忘記她了,他依舊還會像從前那般意氣風發。
“郡主,你為什麽.......唔!”翡翠正要打開話匣子,卻緊接着一聲驚叫,轎子也跟着停下了。
沈卿酒聞聲皺眉,旁側沒有防身之物,她悄悄折了釵子,掀開轎簾邊出去了——
轎子只行得一半路程便停了,外頭是兩宮之間略顯荒涼的園林,四下一人也無,唯有涼亭內一道錦衣身影。
楚淮钺。
沈卿酒看看周圍,暗處顯然藏着他的影衛,剛才的小太監和翡翠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
“要見一次二殿下真難。”沈卿酒看着這位神出鬼沒的老板,今日她沒在宮宴見着楚淮钺便有直覺他會找來,只是沒想到是這麽驚悚的方式。
“要見郡主也不容易啊。”楚淮钺打量着她,半晌才打開桌上的卷軸,上面分別畫有兩個男人的畫像,一個身形高大輪廓深邃,另一個眉目冷峻,姿容和楚淮影頗為神似。
沈卿酒看着那畫像,面上一副陌生的表情,心裏卻豁然開朗,疑惑般問道:“這是?”
“左邊這位是西番國王子,右邊這位想必不用我說你也猜到了,是楚淮影同母所出的哥哥。”楚淮钺緩緩說着,語氣在這陰森的環境更顯得壓迫,擡眸看她:“郡主回報說沒見過額現蓮花的異人,那,這兩位可見過?”
“殿下的意思是,大殿下如今在宮中?”沈卿酒疑道:“可西番國王子和大殿下交戰數年,怎會同現在宮中?再說,此時邊境不是仍在戰亂之中麽?”
楚淮钺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忽然湊身過來,陰鸷地盯着她的眼睛,問:“郡主,你最好別說謊,我的人或許一時半刻看不出蒙面人真身,只是郡主這麽聰明,想必也明白......”
“臣女什麽時候騙過您呢。”沈卿酒神色從容,眼睛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額間已經看得出雛形的蓮花線條,這便是喪失本性了嗎。
楚淮钺神色漸冷,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鈴響,他才直起身子,緩緩恢複到平日裏的儒雅面相:“什麽事?”
“陛下派人到飛鸾宮請郡主了。”影衛回道。
楚淮钺本來臉色尚有些陰沉,此時一聽笑了起來,向沈卿酒道:“那麽,便勞煩郡主最後一回了。”
沈卿酒面上臉色依舊,心中卻咯噔一下,楚皇深夜找她,所為何事?
作者有話要說: XD快苦盡甘來了,憋死朕了。
——3.9
☆、十六回合
“郡主,你沒事吧?”翡翠給沈卿酒撩開門簾,方才被二殿下的影衛折騰了一番,身上還有些麻。
“沒事。”沈卿酒從轎中出來,看着眼前燈火通明卻顯得孤獨巍立的太極殿,殿閣偌大,自楚淮影母妃殁後便沒再啓用。楚皇這些天卻一直獨自宿在此處,也不知是不是人生步至尾聲,總是想懷緬故人。
陛下親自選的在此處的小公公見了沈卿酒便碎步而來,畢恭畢敬地請翡翠在外等候,引着沈卿酒進殿面聖。
沈卿酒随着他一路緩行,殿內擺設一如往昔,數十年來不曾變更,燭火映照下更有昨日重現之感,加上宮內為了防二殿下不設宮人,此刻輝煌的殿內僅有她和小公公兩人,越發顯得孑孑。
方才楚淮钺給她看的畫像很逼真,她一眼便足以認出那兩雙眼睛的主人。雖然不知西番國王子為什麽當初見了她反應那麽激烈,不過她能确認他身側那位便是大殿下。
既然來的根本一多半不是西域使節,楚淮钺要等的那位“異人”自然是等不來了。
沈卿酒回憶着原着關于即将到來那場逼宮的描寫,難怪楚淮影上一世如此順利,勁敵二殿下瘋了,又有大殿下助力,想不得手也難。
“郡主,陛下在內間等您。”小公公顯然從來也被禁止入內,立在門旁道。
沈卿酒對楚皇的目的隐約有感,垂眸整理了官服,才緩步入內。
夜已深,平日裏楚皇早該由小公公伺候着睡下,此刻卻仍在塌上半坐,面前攤開着數本奏折,見她一如既往地乖巧行禮,略顯艱難地揮手,聲音如拉風箱般:“平身吧。”
沈卿酒依言平身,眼看楚皇顫抖的手就要把奏折拂落,自覺地在他身側為他把奏折按規矩擺好,倒了清水,拿起硯,将幾近幹涸的墨不緊不慢地磨開。
“不必磨了。”楚皇即便重病也一向威嚴,此刻話語中難得透出一絲情緒。
沈卿酒為他話中所隐意觸動,卻只是把硯放下,一如平日地勸道:“也是,時日不早了,張太醫說的時辰也早過了,陛下該早些就寝的。”
楚皇眉宇間難得現出一絲疲态,似是求生之息漸漸從他身體中抽離,只剩下傾頹之意:“朕身體如何,群臣早心照不宣,這折子,也不必再批了。”
輕淡的一句像是大石壓下,印證沈卿酒來時的預測,她心中一跳,寬慰道:“陛下得天庇佑,只要好好歇息,遵循醫囑,很快便會恢複如初。臣女看,如今這時辰也不早了,折子留着陛下明日再批,讓小公公先伺候陛下就寝罷。”
楚皇看着自己三子珍視如命的小姑娘,背後四下擺設如舊,恍惚了一瞬,直到殿外鬥膽監視的宮人例行假裝經過,他才醒過來般,卻沒讓沈卿酒退下。
沈卿酒難掩擔憂地觀察楚皇方才疑似回光返照的神态,看到他眼神恢複了清明威嚴,才定下心來。
“小酒,你便先回去罷,朕明日召你詳談。”楚皇不鹹不淡地說着,聲音比方才略大,殿外也能聽清。
沈卿酒心中有數地領命,敬業地收拾好桌子,還沒行告退之禮,手中果然被楚皇塞入一小木盒,那長方形的紫檀木盒子——
是聖旨。
若是每日早朝例行交給她的聖旨,完全沒必要瞞着衆人深夜召見她來領。除非這并不是明日她會拿到的例旨,至于裏面寫的會是什麽,沈姑娘再清楚不過了。
“這是影兒想要的,便交由你保管吧。”楚皇聲音極輕,像是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疲憊碎音,若非沈卿酒就在她旁側,幾乎要聽不見了。
小心翼翼謀劃了大半年的通關物品就這麽交到了她手中,沈卿酒心中卻沒了當初的興奮和解脫,只仔細收好那紫檀木盒,看着已經帶着洗漱更衣的宮人進來的小公公,先行退下,走到門側時卻忍不住回頭。
曾經不可觸犯的帝王已垂垂老矣,活着似乎是對他重病之軀的折磨,他卻竭盡最後一絲力氣依舊維持着他該有的威勢,唯有那雙渾濁的眼在看向沈卿酒時露了餡。
那是對兒女最後的牽系,也是望他們過得比他好的虔求和交付。
她熟悉這樣的眼神。院長每次送她離開福利院時,便是這般眼神。即便是帝王之家,九五之尊,到最後,不過也是兒子的父親罷了。
小太監向她行李送別,禮貌內斂地落下帳簾,二殿下派來監視的宮人在他之後,守在殿門以沉默警示她離開。
沈卿酒斂眉垂眸,和順地回身出了正殿,到得空無一人的來路,才揉揉染上薄紅的眼眶。
放下袖子時,她恢複了一貫的眼神,快步走向翡翠所在的偏殿,也顧不上囑咐什麽,牽了翡翠,繞開楚淮钺布置在外的眼線,連自己的轎子都晾在外頭,一頭紮進某一黑漆漆的暗巷,在宮中各個小道熟悉地繞來繞去,步伐迅捷又輕巧。
翡翠在她身後氣喘籲籲地追着,看着就要到的飛鸾宮,心裏奇怪郡主對宮中地形熟悉無可厚非,自家郡主是什麽時候有這般體力了:“郡主,哎呀,你等等我呀。”
沈卿酒一下牽過她,迅速地從殿側的小門進去了,然後把門關上,隔絕了外人的窺視。
“郡主你居然知道我的暗.......咳咳。”翡翠差點說漏嘴,此時回到宮內,借着燈火,才看見郡主早就走到一額頭冷汗。
而且,郡主的手冷得跟冰塊似的。現在時值夏季,她卻體溫卻像數九寒天中獨行已久的人般。翡翠想起她受訓時在暗衛營中接觸過的屍體,那冷硬的觸感,竟然和眼前的郡主無差。
加之此時身處幽僻之處,小丫鬟眼中不禁湧起一絲驚懼,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打了個冷戰。
“我要出宮。”一向敏/感的沈姑娘對此渾然不覺,亦或是她此刻只專注于一事,也只能專注于一事,好壓下她心中那些影響大局的心緒——她把袖中的木盒拿出來,又從書架的暗格裏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那是她早為楚淮影繼位準備好的聖旨,該是和方才楚皇所給的吻合無差。
翡翠愣了一下,隐約猜到方才陛下與郡主密談了什麽重要的事,卻還是道:“可是郡主,如今是亥時三刻,且您也知道二殿下......”
沈卿酒低頭比對着兩個木盒,頭也不擡,只道:“你和楚淮影不也這時候接頭嗎。”
她動作淡定,唯有木盒知道她隐藏的緊張,是因為正檢查回去的鑰匙而緊張?還是因為旁的沈姑娘不察覺的情意?
“郡主你是要扮成......”連偷溜出去的暗門郡主都知道,翡翠對此已不奇怪,只是頓了頓。
見郡主點了頭,翡翠會意地回房間去拿她一大堆變裝的衣物,畢竟即便是她這個從太息宮出來的人,在二殿下重重監視下,要出去還是不容易啊。
調開了翡翠,沈卿酒才拂開檀木盒子的鎖,明黃繡龍的聖旨果然躺在裏頭,她臉色從容地打開,眉頭卻漸漸蹙了起來——
繼位者怎麽是大殿下?
楚皇那句“這是影兒想要的”言猶在耳,剎那間,沈姑娘心下不知多少思緒蕪雜,而一向聰慧的她卻一個沒抓住,亦或是壓根不敢抓住。
沈卿酒正尋思着,翡翠便抱着那一大箱子衣服進來了,小丫頭找了好一會,找了一件洗衣局的制服,替她換上。
她倆身量相似,沈卿酒穿着倒看不出誰是誰,加上外頭黑披風一下,更是難辨身份。
沈卿酒打開側門,把陛下給她的紫檀木盒交到翡翠手裏:“若是二殿下來了,你便代我派人把此物交于他。”
“可是這不是.......”翡翠出身太息宮,到底分得出自家郡主的檀木盒子和陛下的,話沒說完,見了沈卿酒笑看着她,眼裏卻是她從未曾見過的寒涼之意,立馬機靈地一轉話鋒:“這不是陛下的木盒嗎。”
沈卿酒這才展顏,帶着她早準備好的木盒和裏頭的聖旨,推門出去,消失在溶溶夜色之中。
...
沈姑娘在宮中也有些時日了,以她的才智,若是要消失,并非難事。
她一路彎彎繞繞,從飛鸾宮到了三道門,愣是沒有讓楚淮钺的人發現她,面上除了近日來略微蒼白的面色,神色似乎淡定如常,直到她在三道門見着孑然獨立的馬車。
“郡主莫怕,是我。”小公公從馬車旁側出來,神色是和她一樣的黑色披風,幾乎融入在夜色之中。
沈卿酒緊了緊袖子木盒,側目看着他,似乎在斟酌他是哪方的人,小公公便主動地招了——
“陛下吩咐小的在三道門等候,郡主若是要出宮,便由小的護送郡主來回,決不讓......咳咳。”小公公剛到陛下身旁做事,顯然禮數還不周全,說話卻頗為直白。
沈卿酒聽着耳邊更夫報着時間,果決地做了選擇,上了馬車。
“郡主,我們去哪?”
“南鎮撫司。”
..
夜已深,汴都禦街兩側只有三兩酒攤花樓仍亮着暧昧燈火,靡靡之音交織着醉漢打鬧之聲,在寂寂的街道回蕩。
馬車停在上一回的樹下,沈卿酒遞了翡翠的牌子,值夜的影衛似是新人,既不認得翡翠和沈姑娘,也不指責沈姑娘不摘帽子的奇怪舉動,帶着她直入南鎮撫司之內。
若說外頭尚是帶着深夜的荒涼頹唐,南鎮撫司內便是地獄般的森森滲人。
影衛退下去找楚宮主,沈卿酒便獨自立在裏間,依稀可見黑漆漆的鐵門那頭遠遠的牢房,幽幽長巷回蕩着痛不欲生的聲音,仿佛關着的是瀕死的野物,而非人。
沈姑娘卻依舊攥着袖中木盒,面對着那一排排模糊的牢籠,絲毫不見驚懼。
“翡翠?不是說今夜莫來麽,你來了,她豈不是一個人在宮中?”
低磁的嗓音依舊,那絲懶意中卻帶了責備,沈卿酒回頭,披風帽子落下,看到他愣住,望着他溫柔地笑:“是我。”
楚淮影看着黑披風白衣裳的姑娘,背後是慘嘶如煉獄的黑,他的小酒姑娘和那裏那麽格格不入,那雙他沉醉的眸子中有着她都不自知的絕望,又讓她和背景格外相稱。
他該想的是她的。而她的到來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沈卿酒看着他表情變化,便看懂了他的心思,可他怎麽看着這麽疲憊?這些夜裏他都在南鎮撫司嗎?......楚皇那句話,又隐藏着怎樣的交易?
她心中柔腸百轉,最後卻只纖手攤開,把一直緊緊攥着的木盒交給他,看他接過那一刻心中才塵埃落定,也不去問他向楚皇要了什麽。容許她騙他一回吧。
她精于此道,心中茫然之際,便只有這一長處可以依靠;縱橫天下之時,她眼中人不過一顆顆棋子。她把局中每一個人都列入了謀劃之列,除卻他。
她唯一對他做的,只是為他設計好稱帝之路,保她死後他的複原、歸位、平安、喜樂。
這樣,她也算功成身退了吧。而她呢,最好不過回到現實世界,最壞不過難逃一死。
沈卿酒目光從那木盒移開,她的最後一項任務完成了。
“郡主。”小公公唯唯諾諾的聲音傳來,不知何時他竟然被放進來了,還好旁側有暗衛跟着,顯然是暗衛确保他沒看見什麽,才帶他入內的。
“郡主,時辰不早了,宮門守衛該換班了。”小公公說着,看着三殿下的臉色,心中畏懼,卻只能這麽辦,畢竟他只買通了這一班的守衛。
沈卿酒點頭,讓他先行到馬車等候。
楚淮影明明可以勸她莫回到宮中,卻一路沉默,直到和她走到門口,臨着那月色清冷下的禦街,馬車遠遠等在樹下,馬兒焦慮地打着響鼻。
“小酒。”他終于忍不住喊她。
沈卿酒立在他身側,仰頭溫柔地笑看他,如水月色勾勒出青年的五官身形,眉目風姿皆讓人心動。
他沉默許久,幽黑的桃花眼中映着她溫柔的笑臉,像是要把她封藏在心底,最終側目看對街飛檐反宇之上朦胧的月亮,聲音如月般遙遠:“我曾想,若你想要歸去,我當如何?只是......其實只要你繼續平安自由地活着,我也算得償所願了。”
那話如石子入水,讓沈卿酒眼中平靜的笑意起了波瀾,直直蔓延至她心尖上,讓她止不住顫痛,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得了空子,争前恐後蜂擁而出。
她所認識的楚少俠,向來不為世間外物所左右,只過他欲過的日子,可如今這番話卻出自他之口。
她從不知道,他心裏紮根得這麽深而堅決。如今想來,他從來說會乖乖的,難道不是早把這話藏着平日的嬉戲中了嗎。
只是她沒當真,也不敢當真,不能當真。
楚淮影回頭,垂眸看着她,眼中看不出悲喜,更沒有強求:“小酒,你想回去嗎?”
她看着月光下安和的青年,他把從來未出口的話坦誠相告,漆黑的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情緒足以讓她溺斃,可此刻她卻驀然紅了眼眶。
她一直覺得,自己壓抑着最終也會變得無所謂的,就像當初對待她放在心上卻背叛她的人一樣,而他也亦然。
可是面對眼前的青年,她卻在完成最後一個任務後,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是那麽的不一樣,和任何一個她遇到的人都不一樣,不一樣到他不費一兵一卒,只憑唯二兩句真心話,便動搖了她的決心。
沈卿酒看着四下寂然,沒有神衛,只有樹下焦急又不敢打擾的小公公,月影遮住了她眼中情緒,模棱兩可道:“我不回去要到哪去呢?”
青年依舊看着她,目光再沒從她身上離開,唇邊的笑意卻有些寥落:“那你要過的好好的,比我們任何一人都好。”
沈卿酒擡眸看他,一向散漫的青年笑着,自己都不知道眉頭已微微蹙起,他眉間惆悵的紋路似要刻在她心中,從此留下裂縫。
她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化作一下溫柔的描摹,落在他皺起的眉,仿佛對待觸不可及的珍寶,又仿佛只是蜻蜓點水地一觸。
一觸即分的動作只是眨眼之間,小公公急不可耐的無聲催促下,沈姑娘終是拾級而下,上了馬車。
“郡主,可坐穩了?”
“嗯。”
小公公得了應答,迅速揮鞭打馬,生怕趕不上換班的守衛。
沈卿酒撩開一角尾簾,看着寂寥長街上那道風姿挺秀的身影,這一回,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她多麽想說她要留下,多麽想把他據為己有,可她給不了他想要的陪伴,很可能一子錯,他和她便成了兩縷孤魂。她不在乎自己的歸宿,卻賭不起他的性命。
她想留下,卻不是以害死他為代價。
垂下微顫的鴉睫,沈卿酒放下車簾,回到現實世界,沒了他,她可能好不了,惟願時光荏苒,抹去她在他心裏的痕跡。
☆、十七回合
月升日落,夏夜籠罩了肅穆又寂寥的皇城,高大的城樓閣宇俯視着宮內輝煌綿延的燈火,宮人比往日穿梭得更勤,宮中卻靜得可以,唯有不知情的蟲子猶在長長短短聲聲鳴叫,莫名讓人有種弓弦緊繃的緊張感。
飛鸾殿內,晚筵已送至,沈卿酒卻無意用膳,顯然知道今日什麽日子,依舊披着外袍,倚着軟塌,有一搭沒一塔地翻着手中閑書,平常的姿态和宮中山雨欲來前的平靜恰相呼應。
未上妝的面色白若玉粹,一看便冷得可以。
“郡主!”翡翠一路跑來,氣還沒喘均,斷斷續續指着外頭道:“陛下,陛下他召見您了。”
沈卿酒坐起來,放下書,道:“召見我作甚?”放書的手略微僵硬,洩露了她并沒有看起來那麽鎮定的事實。
翡翠顯然也對旨意迷惑,迷茫地道:“他說想再看一回三殿下寫的話本。”
沈卿酒聞言,心裏反而松下了,剎時有些空落落的,只坐起身脫了外袍,翻出那日的紅衣水袖穿上,邊問:“陛下在金銮殿?”
“是啊......”翡翠驚訝于自家郡主的未蔔先知,上前去替沈卿酒順發,嘴裏奇道:“這大晚上的,陛下不歇息,怎地到上朝的地方呢,陛下好久沒有上朝了啊......”
沈卿酒看着殿外被璀璨燈火染亮的殿閣,翡翠不知道,她卻清楚得很,原着裏,楚皇便駕崩于金銮殿,當初她還奇怪作者為何這麽寫,現在看來卻處處在理——哪一個上位者回光返照之時不留戀曾經的風光?
只是她因看過原着才知今日楚皇駕崩,理所當然推出二殿下必定要逼宮;那楚皇這拿着劇本般的行為,又當怎麽解釋?他是知道要逼宮卻無動于衷?還是刻意為之?
“郡主,好了。”翡翠放下梳子,給她理了理前襟的緞帶。
“嗯。”沈卿酒對鏡一笑,确認自己表情不會暴露些不該有的情緒,看着緩緩洞開的殿門露出背後綿延的深宮全景,囑咐翡翠:“莫忘了帶上我訓導的那批公公宮女一同去。”
雖則對抗二殿下的人馬并無什麽作用,只是打着共演的名頭帶人入內,總是能拖一會是一會吧。
翡翠立在原地,到底察覺到等會要發生些什麽事了,看看她和楚淮影報信的暗門,又看着郡主一身紅衣邁入那繁華卻堆滿骷髅的盛景之中,最後還是放棄了回去投奔宮主。
既然郡主察覺了,宮主想必也準備妥當了吧。這麽想着,心裏越發親近沈姑娘的小丫鬟果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