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才不像有的人,喜怒無常又無禮!哦,我忘了哦,你應該不知道何為翩翩君子嘛。”

他靜靜看了半響,沖着那晶瑩耳垂便是扯。

靈均痛得咧開嘴,朝着他啐了一口。

他扯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臉對着自己的。

那雙黑黝眼睛盯得她極不舒服。他似乎忽然極疲勞一般,緩緩趴在她身上:“算我求你老實些吧,也少受點傷害。這條路是避開了所有黨項的部落的野路,你自己盜了圖也走不出來的。”那聲音忽而大忽而小,還微微喘着粗氣,倒像是受了重傷。

“你怎麽了?你怎麽氣息這樣粗?”

檀郎第一次微微露出苦笑:“那個中原老頭子走的時候怕我傷你,不知道從哪裏發出了一股子邪氣,想要害我。我還、我還以為他是要傷你,将身體輕輕移了過去,沒想到那股邪氣好生厲害,震得我內髒都要碎了。”

靈均抿了抿嘴,怕是枯雲以為這是在幫她。怪不得自從檀郎回來每日少言又多睡。她心中一時間喜、一時間憂,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

她拽過對方的手臂,将那獸毛一推,便輕輕搭上了脈。她低垂了頭,輕輕低語:“你知道教訓就好,要你看不起中原前輩。這是內家功夫、有氣無形,這還是前輩手下留情。我可告訴你,遇見內功強的人,你就繞路走吧。”

對方蒼白的嘴唇清淡一笑:“你這是又為我擔心嗎?”

靈均臉上一紅:“誰為你擔心了!只是覺得你太不自量力罷了。”

是救?還是不救?枯雲試探于他,便手下留情。這傷她用些靈藥是能治得好的。但是在這裏救了他,算不算縱虎歸山呢?

他既然是黨項人,擄走了她,總歸是她和趙國的敵人呀。

可他擄走了她,兩人叽叽歪歪的纏鬥,他卻也幫了她許多。沒有他,自己早就死在這荒漠了。

她搭着他的脈,心裏唉聲嘆氣,表上也是一時青白晦暗。

身體忽然被對方攬入懷中,那炙熱的心髒聲驚得她不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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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挺享受摸我胳膊的,不如直接來我懷裏好好摸摸吧。”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對方哈哈大笑,複又吐出一口鮮血。

靈均何曾見到這人這樣,在她心中,他是自然之子,似乎活在天地間自由快意,竟然也有被傷的一天。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竟然覺得眼眶酸熱。

怪不得爸摸着她的頭,苦笑不已,說她有些手腕心計,但是有時感情大于理智。

她現在自己也想苦笑了。

她點了點頭,拉着他的肩膀亮着眼睛晶晶:“我不同你說笑。你放我走,我自去盜圖,你的傷我給你治好。”

檀郎搖了搖頭:“不需要你管這個。我沒那麽容易死。”

靈均幾乎要撬開這個榆木腦袋到底想些什麽,如何都談不攏。

她氣悶半天,回頭認真看着他:“那我們說好了,到往利家前,我要學你身上的這些本領,你都要教我。我承諾把你的傷治好。”

他上下逡巡了半天,半張着嘴巴:“你怎麽不去搶劫呢。好歹我受傷也有你一半原因吧。”

靈均呵呵一笑:“不願意拉倒。”

檀郎輕輕嘆了口氣,靈均知道他是應承了。她心中再三思索,逃跑一事可以時時計算,這小子一身本領,倒是可以利用。

檀郎捂着胸口做了半天,眯着眼睛懶洋洋的頂着日頭曬起了太陽。他看看有些柔和的日光,喃喃低語:“只要你想,何必交換什麽條件,教你就是了。”

兩個人倒是散去了些尴尬的氣氛,靈均暫時無法逃走,索性放開了膀子做個野孩子,拉着他終日追逐獵物、結交異獸。兩個人天黑才歸,靈均立刻拿出了藥給他療傷。

作者有話要說: 游學漢土的藏傳回回人,好複雜的身份……

☆、誓言

夜利輝這一個月來一直“嘿嘿”盯着二人笑,此刻又露出了有些猥瑣的暧昧微笑,那張微微稚氣的英氣臉龐也笑的暗紅。

檀郎白了他一眼,反倒與靈均學起了鬥獸棋。

夜利輝截住了撒都汨,嘿嘿直笑:“撒哥,你說他們兩個,是不是那個過了啊。”

撒都汨一口酒沒忍住,他勾勾唇,将酒袋遞了過去:“你這孩子怎麽一天就想些邪惡的事情呢。”

夜利輝搓搓手,看着面前玩兒的正歡的兩人,擠眉弄眼的說道:“我還以為他是玩玩兒呢,看起來好像又有點不一樣。原來這貨也懂這些追姑娘的事兒啊。我看他倆整天膩在一起,活像兩只發了春的獸,看得人心癢癢死了。”

撒都汨就着陰郁不定的火光看了半響,端正的臉上捉摸不定:“嵬名的…和姜楚一的女兒,這可就有趣了…”

零零散散一個多月,殘損的隊伍終于到達了往利家。

靈均翻翻白眼撇撇嘴,這些小帳篷和露天大草原比起中原氣象差了太多。

檀郎拉着她的手低語:“別瞧不起往利家的王庭。他們作為西遼的前哨戰可是贏過你們趙國。”

靈禧二年的戰争打的很慘烈,一向乖巧的往利家似乎忽然發起力來蹂躏邊塞,如果不是父親,她根本不會學到一招叫做借刀殺人。

那時候父親還是流落江湖的西席。那天她去古玩街掏了兩件金剛石洗,本想早歸和父親鑒賞,卻聽見父親密語。那幾位不速之客有男有女,但是一眼瞧得都是練家子。父親神情嚴肅,露出莫名的怪笑。客人匆匆來急急走,父親坐在那裏一動未動。

她輕輕靠過去,父親白皙的面容卻顯出幾分蒼老,自言自語:“這樣的手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靈禧二年、天災人禍。往利氏忽然瘋狂起來,一個邊塞小部的隊伍竟然能騷擾四郡。

父親躲在房中整整四天,平日裏清新梵音的灑脫一分都無,屋中被風吹得飛揚的白紙張張飄落,那墨跡的死筆枯筆既憤怒又絕望。

那些紙上都兇狠的劃了一個字:遼。

靈均似乎又回到了往事之中。多年來這些奇怪的客人,似乎他們的出現總是象征着滅亡和不幸。

父親那似笑非笑、百感交集的表情令她害怕又心痛。

檀郎看着她輕飄的眼神,觸了一下她的手:“只要你聽我的就好。”她抽回思緒,不敢面對他的臉。

自那天開始,他們兩人坦蕩了許多,但是随之而來的暧昧和親密,卻也令她微微寫不适。

兀亞虎虎的走向賬外,竟然帶着莫名的氣氛走向靈均。

她和檀郎背靠背的席地而坐,二人異常敏感,手指幾乎要在一瞬間支開劍鞘。

兀亞突然停在她面前,怪異的看着她:“往利家的首領居然叫你這臭丫頭進去。”檀郎起身擋在她前面。

兀亞哼笑一聲:“還輪不到你。”

靈均心中納悶不已,她将劍緊緊藏在手中。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即便是狼窩又如何!

坐在首位的男人是個披發精瘦的男子,尚且不到耳順之年。他臉上的肉幾乎要凹進去了,但那雙鋒利的眼睛實在令人膽寒。

他抽着淡煙,靜靜的看着靈均,帳中這些虎虎生威的漢子竟不敢出一口氣,只是十多雙眼睛審視的盯着她。

靈均心思一動,單臂斜胸,單腿跪地,她朗聲珠華:“拜見首領!”

這應該就是檀郎所說的往利首領戚骨。

戚骨“噔、噔”悄悄煙筒,靈均低着頭只聽得到那清晰的聲音,竟然連煙絲燒到皮草的聲音都如此細微。

她頭上已經冒出點點熱汗。

只要有人動手,我也立刻動手。狼蛛的毒也在手中,可以一用。她輕輕轉轉袖中的劍,幾乎要拔出來。

千鈞一發之際,戚骨的聲音似遠遠飄來:“姜小姐是貴客,不要輕怠。”

帳篷裏炸開了鍋。四下的壯士好似掩蓋不住驚奇一般打量着靈均。

兀亞早已忍不住大喝一聲:“老哥不成!我要弄死這個丫頭!”

戚骨好似絲毫未聞這場騷亂,他仍然敲着那煙筒,一下一下,忽然将彎刀插在石頭之上。

金石之音一出,異常寂靜。

戚骨淡淡的嘆了口氣:“老弟要什麽補償可以再商量,但是姜小姐後面的人,我們實在得罪不起。至少在我的地盤上,她不能夠出事。”

靈均渾渾噩噩的走出帳篷。她心中幾乎有一點點狂喜,到底是誰在幫助他呢?這個人勢力一定要很大,甚至能夠左右黨項最強勢的部落,她還要關心自己,為了自己向首領求情。

父親,父親一定最擔心他,莫不是他和戚骨聯系,做了什麽交易不成?父親一向敵視這些蠻族,怎麽也說不過去啊。

難道是,他?

她心中想起了一個幾乎被忘記的人。那個在戍城中,于她相伴幾個月之久的少年公子。他那張俊逸的臉龐和微微閃過的苦笑。

難道是,齊維桢?

戚骨的手下手腳很快,她搖身一變成為了上賓。

擁有獨立的帳篷,幾個女奴專門侍候她,甚至有很多漢人的古玩字畫和珍寶典籍。

她幾乎已經快要忘了那個城中的英俊少年。不知道他是否還在戍城中忙碌軍務呢?曼苑中的姐姐們還開玩笑,說齊家的遠親喝了酒就将這位老成的俊俏少年誇上了天,還說齊家便是要着手他的婚事呢。

她不知怎的,想到他年紀輕輕小白楊般的腰板子挺得好直,穿着紅紅喜服的模樣,就暗暗笑了起來。

她坐在一邊拿着《漢書》靜靜的讀,那抛來的花生米卻不厭其煩的一顆顆打過來。

她撇下書一劍刺過去。

對方拔了她的劍,大步流星的坐在她身邊。

靈均托着下巴看着他:“這可是我的帳篷。”

檀郎仍舊抱着雙臂懶洋洋的瞅瞅:“我住過比這好的多的。”他居高臨下盯了她半響,“沒想到你還有這等能耐。”

靈均默然不語。

檀郎嘿嘿一笑:“能和往利家好成一氣的,通常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靈均翻了個白眼:“莫不是又和你們嵬名家有仇?你到底是嵬名家的什麽人啊,難道你是王子不成?都逃出來了還挺關心國計民生的!”

檀郎看了她兩眼:“一會兒出來獵獸。”

靈均嘟囔了半天。

檀郎附着耳朵淡聲:“大點聲。”

靈均擡頭高聲大叫:“我說、知、道、了!”

檀郎搖搖頭笑着走了。

羚羊半瘸着腿,幾乎已經被趕到犄角之中了,中間的斷峽幾乎如天河一般提供給他們一個殘酷的選擇。

靈均興奮的睜大了雙眼,臉頰紅撲撲的。

“幹嘛捏我臉頰啦,很痛的。”對着那只不規矩的手,她嬌嗔出聲。

“驅趕狼群的感覺怎麽樣?”他罩住後面的風,為她帶來一絲身體的溫暖。

靈均嘟着嘴唇,藏不住笑意:“太有意思了,這可以稱的上是‘驅虎吞狼’了!”

檀郎歪着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麽是“驅虎吞狼”,他輕輕點頭:“你們漢人說個什麽計策都愛把它叫複雜了,實際上這是自然天性,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的。”

檀郎似乎像王者一般,發出狼嘯般的聲音,黑暗中隐隐冒出更多幽靈一般的綠光,個個如精壯的黑夜戰士。這群漂亮的狼從四面八方中應召而出,他們追趕着那些可憐的獵物,又自然而然的将他們逼近斷峽邊。

“萬一他們跳過去怎麽辦啊?”靈均眨着眼睛,似乎不相信如此簡單就能逼死對手。

檀郎淡睥一笑。

那令人驚訝的一瞬間出現在眼前,那羚羊踢踢四肢足蹄,老眼昏花的雙目似乎已經崩潰,它拖着殘破的身軀向前,卻發出了一聲哀嚎。

靈均的雙眼被檀郎的手輕輕擋住,濃密的睫毛瘙弄着他的手心。

“幹嘛…擋住我眼睛啊。”

她扒開他的雙手,看到峽谷下的老羚羊屍體寂寞的躺在一旁。

他低垂眼睑,輕輕一嘆氣:“你又會覺得心疼了。”

她動了動嘴唇,想起了他在雪山上時,被她無辜傷了的事情。看了看眼前的人,卻絲毫沒有任何反應。

第二只老羚羊似乎一直圍着小羚羊在想些什麽,它已經老邁,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着實摧人心肝,可是它忽然變得極其堅毅,似乎又做了什麽決定。

就在電光之間,那小羚羊竟然踩着老羚羊的身體向前一躍,飛到了對面的山谷上去!

寂靜聲鋪滿了整片山谷,即便是獵狗與狼群都為之震撼。

那甘願犧牲自己卻保護孩子性命的禽獸,就像是姜楚一在她身邊安靜的抱着她,在落魄時為她求來的一口飯。

“羚羊飛渡…”他嘶啞的張開口,癡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看着他喑啞的表情,輕輕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偏着身體默默看着她:“弱肉強食是自然真理,但是總會有人舍棄自己去成全所愛之人。”

“你相信嗎?”

檀郎歪歪頭:“相信什麽?”

少女露出一個溫柔羞澀的表情:“當你失去了一點愛,總會有另一點愛在等着你。我沒有母親,可是我的父親也像我的母親。他…”她回想起過去種種,不禁熱淚盈眶,“窮日子我也有過,但是我爹又堅強又溫柔,他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男人。”

檀郎忽然變得有些氣呼呼的,讓那張幾乎要成熟的深邃五官稚氣了起來。

他看着那張忽然溫柔羞怯的可愛臉蛋兒,不禁惡作劇似的捏了捏:“我說,他比我還完美麽?”

靈均“噗嗤”笑了出來,給他幾分面子,就不嘲笑他了。

她忽然露出了爽朗表情:“如果我有機會見到你的媽媽,我一定會幫你質問他,居然扔下這麽厲害的兒子!她是不是在部落地位低下才會這樣呢,不過你別擔心哦!”

檀郎身體忽然一僵。他平靜整了整眉目,卻不去想許多事情。

兩個人看看對方,又不好意思的糯糯笑了起來。

他漸漸平靜,似乎看着遙遠西方:“你說過,如果我有了孩子,要對他好,如果是你呢?”

兩雙眼睛靜靜看着對方,靈均看着他好看的臉,溫柔說道:“當然會很好很好,不僅僅是我的孩子,還有他的爹…”

那話語破碎在風中,傳的好遠好遠。在他十幾歲這天,讓他銘記了一輩子,再不曾忘過。

作者有話要說: 羚羊飛渡雖然有待科學考證,但是自然界為愛而死的現象簡直太多了。敬畏自然!

☆、殺機與舊識

“下刻盤龍勢,矯首半銜蓮。上镂秦王子,駕鶴乘紫煙。唔,不是‘蔽虧千種樹,出沒萬重山’。讓我想想,你喜歡的不是這些粗糙的花紋。這只博山香爐,這些寶子和蓮瓣真是精致的很,就連上面的弧度都很像美人的嘴唇,又倔強又輕薄。對了,這上面的寶相天女有一顆好看的唇珠,長得像誰呢,總是要翹不翹的…”

男人手中攥着精致的香爐,頗有心得的點評着手中的蓮花香爐,抑或是在隔着那層薄薄的紗帳摩挲着幔帳後的人。

“真是好冷淡的相見啊。”他一點一點的撫摸着香爐上寶相莊嚴的醍醐天女,那佛陀的臉色冷漠而少欲,唯有眼神充滿毫無表情的睥睨衆生。手指點點嘴唇,似乎在描摹着那人的模樣。

“還是一句話都不想說麽,真是傷腦筋啊。”男人輕輕扔進一顆檀香,輕輕推動香撥:“你從前教過我,雲母石片的香氣‘香而不焦’,那些儒雅的士子恰如‘紅袖添香夜讀書’。”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氲霭的香氣,對垂簾後的冷淡視而不見。

男人眼帶笑意,輕輕挪動雙腳,鋒利的鞘劍立刻斜插入雙腿之間。

男人笑眼不變,由衷的贊美:“好準頭!”

垂簾後的人一聲不發,甚至氣息全無。

那蒼鷹的叫聲突兀的響起在空中,垂簾輕輕一動。

房門開啓,侍從恭順的低聲禀報,男人平淡的點頭示意。

男人輕輕的打開手中的羊皮卷,撥開紅繩,一點一點的推開卷宗。

他露出了了然的笑意,手中的卷宗早就已經被搶奪一半。但他并不慌亂,只因對方纖細的身體被他帶入懷中,那垂起的紗幔在陣風中吹拂。

“你手上再用些力,它就要被撕碎了,如果你不想知道女兒的生死。”男人高高的審視着他。

對方平靜的臉上幾欲出現裂痕,強抑住咬牙的聲音。

“阿隐,不、應該叫你楚一了。真是意外,我以為你不想見我呢。看來你只是在害羞,所以故意垂了簾子嗎?何必像那些羞羞答答的大家閨秀一樣呢,雖然你比他們更加守禮,不過我們不需要講究。畢竟,我不是趙國那些迂腐之人。”他溫柔的看着昔日熟識之人,卻在談笑間壓制着彼此的死穴。

他右手仍舊摸着冷淡的寶相天女,細細端詳着經年未見之人。

“似乎沒什麽變化,又似乎有了些變化。果然人心的變化是一時之間無法看透的。如果想要看透,只怕須得挖出心來才是呢。”他相貌俊美,盡管說出如此殘酷之言,那緩緩溫文語氣竟無法讓人厭惡。

“您倒是沒什麽太大的變化,還是那張讨厭的臉。對了,冒昧請問,您什麽時候去死呢?”

男人爽朗一笑:“俗事纏身,本來就沒時間去死一下。偏偏心裏總是記挂着和你再喝一杯酒。”

男人靠近對方,鷹隼般雙眼一寸一寸侵蝕着對方皮膚,“為着這個念想,總是不能去死的。”

他将手中的香爐推到端坐之人的面前,優雅的行禮:“總想着居然沒人為你造相,看到這位天女,卻覺得果然一支筆畫不出你的色彩呢。還是點綴着常人難以調出的姿态更适合你,果然是目中無人的好模樣。”

即使被比作女子是在羞辱自己,姜楚一仍是面無表情。

男人眼睛不眨的盯着他:“姜楚一的大名已經飄蕩在塞外許久了。西遼的後宮中,每人手中都會吟誦您的大作。”他輕輕一嘆,似乎頗為可惜,“可惜我們的帝王雖愛中原的珍寶物件,但是似乎對這些詩詞歌賦不感興趣。看來也只有我能欣賞阿隐你的大作了。”

姜楚一皮笑肉不笑的恭維着:“沒想到西遼的于越大人竟然連王宮嫔妃的愛好都如此清楚,什麽時候能夠高坐龍床,我定去祝賀。”

對方平靜的看着他:“阿隐還記得我叫什麽?”

姜楚一斂容恭肅:“西遼的‘王上王’耶律雄奇——功高德大、勇武善戰,諸國無不拜服。您被封為于越,又加封慎國公,在下恭喜了。”他放下衣袖,笑意溫和,“更兼善用陰謀、狡詐欺人,掌控西遼如王莽篡漢、梁冀質帝,真乃赫赫威名!”

雄奇拊掌大笑:“仍舊是好利的一張嘴!你最知道我,何必諷刺于我!”

姜楚一心中翻出陳年舊事,不由得翻江倒海。他靜靜擡頭:“您多慮了,您心思機敏,只有我這樣蠢人才會被騙,真是贻笑大方。”

雄奇淡笑不語,卻突然攫住姜楚一手腕。

姜楚一右手緊緊按住袖中的隋刃,劍光微微盤旋。

雄奇将他手輕輕翻過,輕輕搭上脈門:“真難為你了,幾乎被刺成血人還能愈合下來。阿隐…我早就說過,我最欣賞你的生命力。明明做着比任何一個人都危險的事情,可最後卻都奇跡般的活下來了…大概你上輩子真的是什麽神仙也未必吧。”

姜楚一将袖中劍隐去。

他實則已經心急如焚,只是勉強與對方斡旋罷了。不自覺輕蹙眉毛、思考如何應對。他緊緊握住手中之劍,輕輕咬唇,眼中暗含淡淡水光:“多謝慎國公相助,請告知小女消息。”

雄奇輕輕的用香鏟鏟出香灰,面容平靜:“記得以前你我二人相識是在江南,那實在是一個好去處,尤其是江南的潋滟佳人以及…美麗公子,身着一身白衣黑紗,我方才知道,原來将士的黑色竟能被穿出風流…”

姜楚一咬了咬牙:“求您告知小女消息。”

雄奇似可惜般嘆了一口氣:“不如你脫趙入遼如何?”

姜楚一攥緊了拳不語。

對方半擡着眼皮停了半響,輕推面前的香爐:“把這個收了吧,我希望每次見故友之時,他的身上都是這種味道。”

姜楚一從未有一刻憎恨于自己的無能。他有利劍在手,但是無法出招。對于面前之人,實在恨之入骨,一旦相見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屋中的爐子迸發出“噗嗤”的火星聲。雄奇盯着他烏發下落出汗珠,靜靜思索。

嘴唇微微放松弧線,他淡淡開口:“你的女兒,真不愧是你的女兒。該說她運氣好呢,還是生命力頑強呢,竟然手腳俱全的到了往利氏。”

姜楚一赫然擡頭,他大腦空白,身體不由得微微,雙眼幾乎無意識的流出兩行清淚。他控制着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将嗚咽的聲音留在嗓子中。

“她,靈均,她怎麽樣?她吃的好麽,塞外那麽冷,穿的暖麽?有受到欺負麽?”他心中撕扯着、吶喊着。

雄奇按住了額頭,斜着眼睛看他:“哦,真是我見猶憐呀…你應該知道接下來做什麽了吧。”

姜楚一迅速整容恢複平靜:“我收了您的香爐,您交給我女兒的消息,很平等的交易。”

雄奇挑起嘴唇:“我現在一聲令下,往利氏立刻就會殺了你的寶貝女兒。”

姜楚一輕颔首淡淡的微笑:“那麽您的最後一點良心都被狗吃了。只有這點,我确切無疑。”

雄奇細長有力的手指有規則的清點着桌面,眼睛卻深深的盯住了姜楚一。

“再求我吧,求我救你的女兒,她會被以上賓的待遇送回你身邊。斡魯朵的騎士、林牙的典文,這些都可以讓你的女兒光芒加身。”

姜楚一按住香爐,撥了撥燃盡的香灰,半睜着眼睛:“請不要用這些白癡的承諾誘惑我。我向您保證,今天僅僅是舊友相見,而不是一個趙國的将官和遼國的攝政王在做什麽交易。無論是今上、齊将軍、慎國公、或者是姜楚一,都沒辦法捏造出任何姜楚一背叛國家的‘證據’。”

雄奇百無聊賴的搭着椅背:“好不容易今天的秋日中有一點陽光,面前又坐着這樣一個人,卻不是風花雪月的喝酒彈琴,反而談論一些俗不可耐的蠅蟻之事,真是毫無意思啊!”

他輕輕起身,長腿跨到那端坐之人面前,湊近他的面龐。

這個人究竟是變了,還是沒有變呢?

似乎是一點點的産生改變,又似乎始終未變。從他們第一次相識起,他似乎不是這樣的性情,但又隐隐有這樣的變化趨勢。那之後的幾次相見,他也覺得他既是那個初次見面的美麗少年,又變成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兩個人的眼睛不動的看着對方。這樣的機會,只怕是并不多了。他沒有資格進入朝堂,而他幾乎不會主動來見他。哪怕是僅有的相見,都是互相傷害與算計。

姜楚一輕輕張開薄唇:“其實也很有趣。今天你沒有命令你的騎士取我性命,我也沒有想要一劍刺穿你的心髒。”

雄奇雙手撐着桌面,看着姜楚一擡起尖俏的下巴,細長的脖頸如玉璧般秀美。

——鋒利的、美麗的、輕薄的劍刃。他由衷想到。

姜楚一低下頭,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他輕輕低語:“這次多謝了。”

雄奇起身轉過身去,挺立的背影逆着光。輕輕推開門,平靜的說出道別之語:“如果有機會再見,請叫我當初那個名字——‘慎’。”

姜楚一靜靜坐在房中,撫摸着精致的博山香爐。

作者有話要說: 我立志要在自己文中寫出一個半屈原式人物,就算難以全其萬一,也要寫。但是我筆下的屈子也許受到更多的桎梏,因為這就是現實。人無完人,更無造出的神…

☆、密謀

黑夜中“哧哧”響起了煙柳草起的一簇焰火,照亮了一雙雙野獸般的幽暗眼睛。頸上的白色狼骨鬼氣森森,不只是這樣詭異的白色,紫炁星的圖騰竟然也被白色的樹漆染的煞白。白色、白色、到處都是令人恐怖的白色。

一只手、兩只手,輕輕舉過頭頂。他們割破手掌,勾兌出的血液緩緩落下,在酒中盤旋着。

兀亞擡頭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那過分幹癟的肢體令他不适,弓起的背已經有了下世的光景。他心中暗暗不屑,往利家即便仍然強大,這樣的狼頭,也已經不再強壯。這個人早晚沒多久一定會死的。這樣的話,往利家就…

他心中似乎有升騰的水泡在沸沸作響,那種喜悅的聲音印刻在他的骨骼中。

戚骨的眼睛閃着幽光,他環視一圈,一口喝下盟誓之酒。

兀亞展顏一笑:“兄弟,這樣我們的命運就連在一起了!”

戚骨的大王子赤心面無表情的臉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容。阿羅只不安的按了按手中的彎刀,從開始進入帳子,赤心的毫無對待盟友的親密态度。比起莫測的戚骨,赤心的态度實在是過分冷淡,似乎與他無關一般。

他假裝看不到這樣的蔑視,但是手中的刀無法控制住。

破醜氏在強大的時候,從未接受過這樣的侮辱。

戚骨那根煙槍罥罥冒出煙火,那是金粉雕刻出精致的鳳凰圖騰。

兀亞心中輕蔑的鄙視,一個趙國的物件也值得這麽寶貝,還時不時帶在身邊。

枯草般面龐勾勒出深深的溝壑,戚骨的聲音輕輕飄蕩在煙霧中:“兀亞兄弟下一步有什麽想法麽?”

兀亞轉轉眼珠,心中盤算着。借兵?借食物?借牛羊馬匹?還是割掉對方的一塊領地?他一時間還真是無法開口。

阿羅只按了按他的手臂,兩雙眼睛若有所思。

戚骨低着頭,似乎毫不在意這些流動的火苗。

煙管發出“噠噠”聲,帳中人們頓時緊繃起來。

他随即環視一圈:“盟誓是部族中有功德之人共同認定,我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看法。請大家對着紫炁星發誓,今日如果誰将密謀之事洩露半句,那麽神靈的詛咒将會降臨到他的身上。現在——”黯淡的雙目無聲的注目衆人,“請大家說說自己的想法吧。”

兀亞絕非坐以待斃之人,他搶身上前,搭着戚骨的手臂:“老兄,你當初說會幫助我,我現在承諾,如果有一天我們破醜能奪回之前的一切,我将回饋給你上百只牛羊!還有——我們最健美擅生育的女人!你知道到的,破醜的女人就像母羊一樣,絕不會停止生下更多的孩子。”他看了看衆人各異神色,大手一揮,“我還會去劫掠趙國的財寶,在慶州和敬州,有最著名的漆器和烈酒,那裏和太原府也很近,我想你們應該不會對這些名字陌生吧。只要幫助我,我不需要你們浪費士兵的性命。當然,這些也是我們結盟的禮品。”

戚骨仍然平靜的直視他。這個男人的臉上似乎并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興起波瀾。

他斜斜眼睛,忽然向角落裏虔誠一拜。隐藏在黑暗中之人始終絲毫未露,好似一個幽靈一般滞塞在角落。

阿羅只心頭滞塞。他的氣息一向很敏感,就在剛才,這人的氣息卻突然出現。如果不是戚骨的動作,他們根本沒有發現角落之人!

兀亞冷冷哼出聲來:“我說你們怎麽吞吞吐吐,原來這帳中竟然還有連臉都不敢露的家夥!戚骨,這樣一個連身份都不明的人,你怎麽敢将他放進這裏!”

角落中的聲音似游弦一般輕輕的切入:“我的身份你不必知道,兀卒、既然你的朋友要求你幫助他,請你盡其所能吧。”他略略頓首,“我想這也是某位大人的意思。”那聲音過分年輕和文弱,而顯得突兀至極。

戚骨周圍的人似乎如灰塵般落入桌面,這些猛烈的漢子似乎都被什麽東西止住了聲音。兀亞曾經見過這些人沉默寡言的厮殺,往利之人似乎更善于行動而非讨價還價。

戚骨那蒼老的聲音緩緩開口:“牛羊一百只、戰士三百人,兵器也會為你們标配好,甚至部族的向導也可以為你們服務。但是——”兀亞心中大喜,豎起了耳朵。

“這些東西,都是你們在途中得來的,搶劫也好、欺騙也好,都與往利家族無關。”

兀亞一拍桌子:“這是什麽意思,莫不是看不起與我們破醜聯盟?”

戚骨冷淡的抽了口淡煙:“那些財寶,我們也并不感興趣,你若送來,我們會施以還禮;即便沒有財寶,我們也無所謂。往利的牛羊馬匹和糧食已經足夠過冬了。”

兀亞越發摸不到頭腦,他身邊的阿羅只早已經向前去輕輕拜服。

兀亞便也不解的跟着一拜。

戚骨向角落中一看,旋即回過了頭:“趙國的那個女孩子和那只小野狼是怎麽回事?”

兀亞一聽得這兩個小畜生,更是氣上心來:“嵬名家的小畜生早就和家裏鬧翻了,整天飄蕩在草原上,我出了柔狼山那個混蛋就一直在追殺我。半路上這個就撿了這個小畜生。哼,這個小畜生,可真是那男人的兒子,兇狠殘忍,整日殺鷹獵豹,真是個養不熟的狼崽子!有了這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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