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兩張臉已經半寸不到。雄奇上挑的羽玉眉尖若尖刀一般紮進姜楚一的心中。這就是他眼下尴尬的現狀,被困于囹圄之間,毫無還手之地。即便自己假裝強硬,也不過是色厲內荏。除了能夠和眼前的人在戰場上以命相搏,他沒有任何權利去傷害趙國所謂的“兄弟國”。
雄奇冷漠的看着他:“那時我就對你說了,想要除掉我,就拿到最高的權利吧,可是你——一直在停滞不前。”他的手摸上對方纖細的脖頸,心中似乎在感嘆,這個人哪怕是要廢了,還仍然這麽惹人憐惜,怕是再冷漠的人都不會無動于衷吧。
撫上臉頰的手忽然停止,忽然搭上的劍身冰冷無比,墨綠色的刀鞘靜靜的止住,卻帶來千鈞壓力。雄奇輕輕眯眼:“原來是郭子儀的玉柄龍,真是把适合殺人的好劍。”令狐曦哼哼一笑:“在下可不像他,是‘朝廷命官’,漂流江湖的賤命一條,殺一人不過血流五步而已。”
雄奇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北地不愧臨近長安,果然有豪蕩游俠。”他看了看一旁仍舊低頭不語的姜楚一,轉身離開了房間。
“我是不知道你們有什麽孽緣,不過這位契丹王爺對你可真是夠執着的。”令狐曦吊兒郎當的耍弄着劍,絲毫沒有被□□的緊張感。
姜楚一眼神放空的看着那絲擠進窗子來的陽光,在絕望中不生不死的存活在灰色地帶,就像他此刻的尴尬處境。靈均,靈均…
心中無聲的吶喊已經漸漸變得空虛冷漠,全身的氣力已經消散在三道催命符一般的金牌中。姜楚一壓下心中的痛苦不堪,勉強的看看令狐曦:“令狐兄是怎麽來的,今上的特使和齊将軍沒有監視你麽。”
令狐曦聳了聳肩:“就是齊将軍要我來的,他沒有辦法直接出面,又怕這個契丹王爺對你做些什麽。”姜楚一看着令狐曦那煩悶的模樣,心中漏出一絲虛弱的笑意:“令狐兄不要怪罪桑子姐,她是個外冷心熱之人。”令狐曦來回搖頭嘆息,就是說不出半句話來,自從幾人被皇帝金令召回,這容姑子整個人似乎連靈魂都抽走一般,他逗她開心,反而被她屢屢暴打一頓,一路下來這身上全是柳葉刀痕。
他轉頭看着姜楚一勉強吊着一口氣的模樣,更是想起了在屋中始終沉默不語的齊三公子。這個少年年紀雖輕,但是随他們走過草原大漠卻無一聲叫苦,隐忍沉着,着實令人敬佩。
不過眼下啊…
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沒差什麽樣子。
姜楚一輕咳兩聲,令狐曦連忙遞過去兩杯茶。他點頭致謝,水眸微顯憂慮:“現在外面情況如何了?”
令狐曦手中的玉佩輕輕的抛棄落下,他淡淡盯着那玉佩:“齊三公子和容姑子被分別□□,但齊将軍待之甚厚,齊三公子…始終不言一語。不過有件事情實在奇怪。”
姜楚一心中突然警覺:“莫不是嵬名有了什麽動靜?”
令狐曦輕聲‘啧啧’:“說起來也是奇怪,我們走的時候嵬名家的步跋子僅僅是騷擾戍城,可最近半個月卻忽然開始猛攻。”姜楚一雙手攥的發白,臉也毫無血色,往利的意思是靈均很有可能被嵬名氏擄走,現在又猛攻戍城,這一系列的反常莫不是有什麽聯系?
令狐曦衣衫邊的一角上,那荷花香氣漸漸侵入鼻息中,姜楚一抓住了心中那一點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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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稍微挺起了精神:“齊将軍還是不能露面麽?”令狐曦嘆息着搖了搖頭。
姜楚一略略垂着眼睛,濃密的睫毛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令狐兄請為我請來一個人。”
令狐曦狐疑看他:“什麽人。”
多年前的記憶一點一點浮上心頭,印象中的男男女女如如光掠影般沖進心頭。他低低開口,吐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端木易。”
“如何?”齊貞吉表情肅穆站在城樓之上,沉着審視着城下戰局。從這裏不能夠觀望較遠的小沛,但那僅僅是對于普通人來說。齊貞吉已經和空氣中每一分關于戰争的硝煙氣息融為一體,小沛的空氣上空彌漫的,是血腥般的仇殺氣氛。
可是令他不解的是,嵬名氏忽然趕在年關之前最後背水一戰意欲何為,抑或是留有後手?
“将軍不必擔心,這樣也不過是互相耗下去罷了。邊關這些游牧部落在年前偶有騷擾來劫掠糧食財物罷了。不過下官甚是奇怪,聽将官說敵軍軍人似乎也偶爾高呼‘為二王子報仇’,下官實在不解,這是什麽理由?”齊磊垂首相報,也實在難解。
齊貞吉有力的手指輕輕撫摸着飽經滄桑的城牆,微微的勾起了唇,這個年真是令人難忘。他輕聲下令:“不必耗下去了,我已經感到厭煩了。”齊磊微微吃驚,将軍幾乎喜怒不形于色,難道這是,生氣了不成?他心中着實想問,卻又強自忍耐不問,只是抽動着面無表情的面皮。
齊貞吉看着他輕輕一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小兒子也到了叛逆的時候了,從前別人都說他有王謝遺風,是小輩中龍蛇隐現的得意之人。看來,孩子終究是孩子。”
齊磊念及齊維桢素日裏來沉穩頗得衆心,也不禁感嘆:“三公子平日思慮周全,軍中都說他将來必然是個‘東吳都督’,以謂他聰明果斷,可是這次偷着随姜大人出境,下官實在是不明原因。”他心中想着僅有幾面之緣的姜靈均,“難不成三公子心儀姜小姐,故而失去理智不成?”
齊貞吉笑着搖搖頭。
推開古樸的雅木扇門,一股清淡的檀香氣侵入鼻尖。齊貞吉笑睥着面前的齊維桢,這孩子無論是什麽時候,永遠都是老僧入定的模樣。
齊維桢身上的藍衫淡雅素淨,脫下戰袍的模樣更像是富貴之家的世家公子,而非戰場上英武的少年将軍。他靜靜的端坐在桌邊,對耳邊之事充耳不聞,只是淡定的看書而已。
齊貞吉頗感興趣的坐下看他。
“父親不必多言,兒子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一不該違抗将令棄城出塞;二不該延誤職責有辱軍務;三不該在此敏感之時挑動今上和父親中那根博弈的命脈。”齊維桢淡色的眼瞳閃耀着金色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冷靜:“在這個敏感的時期,誰先邁出第一步,誰就輸掉了一顆棋子。”
齊維桢的臉色忽然轉淡:“記不記得我怎麽告訴你的,‘一龍一蛇,與道翺翔,與時俱化’。他人若行,我便要藏;他人若隐,我便出世。小三,強者之間的對決,從來都是智者的游戲,被感情所掌控的人,沒有資格參加游戲。”
齊維桢似乎微微一笑:“哦?那我大概已經三振出局了吧。”
齊貞吉在默默等待着一個理由。
“姜大人為國浴血奮戰,甚至連他的女兒都被人擄走;往利是趙國的臣屬,卻二心于遼。可是卻要因為這種無聊的博弈而犧牲一個品行高潔的年輕女孩子,難道這就是權力鬥争的最終結果嗎?”齊維桢真的很想問問龍座上的天子,姜楚一已經不懼怕“歸正人”的身份殺進敵營,只為了救自己的女兒,既未外通西遼,又為借用趙國一兵一卒,禦座上之人卻為何如此殘忍,連一個忠貞臣子的唯一希望也要剝奪?
齊貞吉靜靜看着面前的三子,在他心中,這個兒子一直有不同的地位,也許是因為他心中那種對世俗鬥争的莫名漠視令他頗感興趣,而三子尚能夠帶上溫文有禮的面具去壓抑這一切。盡管如此,火山終究有爆發的時候啊。
作者有話要說: 齊三終于出來了,其實,他是個超級複雜的人啊,優等生的苦惱…
☆、教子
謝言撲掉身上薄薄的落雪,看着晦暗不明的天空。黃沙的顏色漫天襲來,将冬日晴朗的高空割裂出大漠般的肅殺氣息。“好濃的血腥味…”謝言皺了皺女子般的細細眉毛,看了看一旁面容呆滞的主将。額上的青筋慢慢的爆起,他咬牙切齒的看着一旁神游太虛之人:“我說齊大公子,面對下面血流漂杵的場面,您老好歹也皺一下眉毛啊。”齊明晦轉過頭兩眼不眨的看着他,随即輕輕“嗯”了一聲。謝言幾乎要被氣的口吐白沫,能把他這個機靈鬼搞到這種抓耳撓腮地步的也就只有齊大公子這個從來動作都是慢一拍、臉上永遠都是春風一般、其實就是沒睡醒的微醺表情。
“結束了。”齊明晦低低啓唇。
彌漫的硝煙慢慢散盡,屍骨酸腥腐臭的氣息沖上堡壘。
謝言皺着眉頭的看着面前的一切,這種沒有意義的戰争實在是令人厭煩。面對一個微小弱部進行瑣碎的持久對峙,這本不是齊家軍的風格。
“喂,老大,那個人到底是怎麽想的。”謝言無意去揣測聖意,然而這種無意義的長時間損耗簡直就是浪費錢糧。齊明晦仍舊是一臉未睡醒的模樣:“不知道。”
“啊?”
“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走吧,和我去看看小三。”
齊維桢看着面前久未出現的大哥,起身恭肅一拜。謝言“噗嗤”一笑:“齊小貓兒這次連姨夫的面子都不給了,怎麽見到你大哥還和見了爹似的。”
“冷靜下來了嗎?”齊明晦輕輕遞過去一杯茶。
“大哥不用多說,我在做這件事情之前已經想到了結局。想必父親那邊會很難做吧,我唯一後悔的就是沒有在今上的禁軍中殺出去把姜小姐救出來。”父親只是不想觸碰那道防線,但他相信父親并非沒有能力去解決此事。
謝言挑起半含秋水的柳葉眼一笑:“明明知道姨夫一向愛避嫌,對于姜大人出關救女也持中立态度,就是不想讓齊家的任何一個人沾上半點污名。你這個‘謝家寶樹’倒是好,給大家來了一個大吃一驚。”
齊維桢撐着下巴看着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表哥:“我倒是沒看到你有多緊張。”
齊明晦看着一向老成持重的三弟,第一次對自己的抗命行為毫無悔意,不由得微微苦笑,父親大人,就算你讓我來也沒用,小三本就是個執拗的孩子,面具一旦被揭破,可是六親不認。
他拉扯着謝言走出房門,留下一個來去忽如的背影:“去給爹陪個罪。”
錯誤嗎?齊維桢冷眼看着門外站立的黑衣劍士。僅僅因為一個姜靈均,皇帝的禁衛軍不遠千裏來監視任何可能挑戰他皇權的臣子,甚至是他心中清楚——永遠不可能背叛他的姜楚一。
“三公子,請別讓我們為難呀。”男人長年深陷的笑意好似中毒一般重重鑲嵌在臉上,乃至于已經分不清雙目中有任何表情。
“原來神衛李将軍也在此,李大人一向頗得聖寵,陛下竟然能放您來這個窮苦邊塞,下官真是受寵若驚。”李伏虎笑眯着雙眼,尖細蒼白的指尖上過分細長的指甲深深的滲進齊維桢的肩膀:“陛下怕齊将軍獨木難支,特派我們來助将軍一臂之力。”
齊維桢漸漸垂下頭,柔軟的發絲如鲛绡絲一般惹人遐想。李伏虎“咦”了一聲,原來掌下的少年不知何時業已逃脫,掌心徹骨的痛感卻忽然傳來。
“哎?我的手?”盡管只是細微的血痕,但如古井的夾口一般,似乎只要動動就會刺入那與心髒相連的穴道。李伏虎不管額上的冷汗仍眯着眼睛笑笑:“原來三公子生氣起來竟然六親不認。”
齊維桢暗自收回尖刀般的利指,溫文笑笑:“在下求見端木大人,還請李大人通融。”
李伏虎沉滞半響,終于轉頭不見。
端木易端詳着手中碧玉水草瑪瑙雕成的精致骰子,黑色的水草招搖在玉石中,朱砂輕點的點數更帶來天然美麗。
瑞鳳眼平淡的微微開啓:“下一次你能不能敲門進來。”李伏虎抱着臂看着他,眯縫眼睛長長勾起:“一向森嚴壁壘的端木大人竟然收受賄賂,這可不好哦。”拇指微微向右一指,端木易倒是輕笑出來:“那邊的小公子也忍不住了麽,這位姜小姐倒是挺有魅力,這一出關把兩個厲害男人搞得魂牽夢萦。”
李伏虎一臉嫌棄的看着他:“端木大人,早就和您說過了,別再說那無聊的冷笑話了。那麽,那位美麗動人的姜大人說了些什麽?”
端木易眼神會意,二人輕輕附耳低語。李伏虎心中暗嘆,姜楚一這是防着支相派過來的那位天武衛,竟然會破天荒同端木易做交易。“我說大人,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瑪瑙骰子在修長指尖靈巧飛舞着,李伏虎一愣:“就這麽個破玩意兒?”
端木易将骰子輕輕放進懷中,低頭淡淡看着那已經燒成灰燼的爐中火焰——如果價值千金也能叫‘破’的話。
冬至日即将到來的戍城破除了往日的冷肅氣氛。對于城中的居民來說,有神祗一般的齊家軍守護,自然是不必擔心黨項的掠城。固然邊塞之事是衆人心頭難以驅趕的一片霧霾,然而冬至乃是“陰極之至、陽氣始至”,這一年的苦惱似乎都會随着漸升的太陽變得晝長夜短。
謝言在一旁百無聊賴的包着餃子,眼神放空:“所以為什麽我要跟着包餃子啊,難道我不應該去城中看漂亮的姐姐們嗎?”齊維桢溫和的提醒他:“俗話說‘冬至在月頭,要冷在年兜;冬至在月尾,要冷在正月;冬至在月中,無雪也沒霜’。這一天是必須要開始數九的,若是不開始數九,明年的耕種便沒有辦法進行了。”
齊維偃捂着嘴巴在一旁笑:“呦呦呦謝言,不愧是王謝之家的正統公子,真是四體不分五谷不勤!”謝言一把餃子粉就拍了過去,兩個人登時笑鬧起來。齊維桢在一旁笑笑,又轉頭看看一旁鎮定讀書的父親。即便他終于解除監禁,想必也是父親授意端木易的。而對于他來說,終于和父親達成了妥協,這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我做什麽?”齊貞吉含笑看着這個放開了繩索的三子,一如既往的沉着文雅,似乎從前那一次棄城的瘋狂舉動與他無關一般。
齊維桢正視着父親,金褐色的瞳孔微微閃動:“只是覺得,父親大人可稱得上手眼通天。”
齊貞吉微微一笑:“我從小時,我的老師喜歡要他的學生做選擇,可是他奇怪的很,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老師只是含笑不答。有一天,他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孔子弟子公孫赤出使齊國,冉求替他的母親向孔子請求補助一些谷米。孔子說:‘給她六鬥四升’。冉求請求再增加一些。 ‘孔子說:再給她二鬥四升’。冉求認為太少,給了公孫赤母親更多。孔子說:‘公孫赤到齊國去,肥馬輕裘,威風凜凜。我聽說過,君子只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錦上添花’。幫助他人周急不濟富,對年輕人救急不救窮,這是君子的态度。”他看着面前少年英俊的兒子,諄諄輕言:“老師問我們,幫助其母是為民善,但助充粟之家卻又為民之惡,若是你們會如何選擇。小三,你會如何選擇?”
齊維桢略略思索:“漢大夫曾經鏟除家中果蔬織物,是因為已經有國家俸祿,不願意再與民争利。如果是我,會勸冉求削減自己的俸祿專供老母,冉求是官員,既要飽食漢粟,又不能抛棄母親。說到底,這事情不該除了冉求外的任何人負擔。”
齊貞吉只是一動未動,黝黑雙眼看着他。
齊維桢心中一緊:“難道孩兒選的不對?”
齊貞吉忽然冷淡看着他:“問題是,你想要如何做,為什麽一定要告訴別人?”
齊維桢愣住——低低吟喃:“能與人言而不與之言則失人,不能與之言而與之言則失言…父親你——”父親你只是選擇将所有的想法都隐藏在高牆之內罷了。
他斂斂眉目,複又淡淡一笑:“那麽我猜想,只有您獲得老師的贊許了吧。”
齊貞吉露出一個頗帶神秘的笑意。
齊維桢看着面前的父親負手而立,缥缈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打擊他那幼稚的勇敢:“只要你能做的滴水不漏,這便是成功;一旦被人識破顯揚,那就是失敗。誰管你去如何實現呢?可是你不僅鬧得人盡皆知,也未救出姜小姐。小三,你要好好想想,你那忠貞守禮的性子不是用在這上面的。”
他羞愧的緊握雙拳,父親如此的責備令他更加難過。父親并非嘲笑他一心違命救人的天真幼稚,而是對他尚未思慮周全而感到失望。他大張旗鼓的棄城而去,毫無半點隐藏,整個禁軍隊伍都會知道齊貞吉的兒子私自出關。事實上,他明明可以選擇更為理智的辦法去救人,江湖上愛財惜命之人并不比他差,都可以成為隐藏的打手,他甚至可以發動更為廣闊的人脈網。然而——他卻為一時的沖動所惑。
父親…他望着面前始終難以企及的身影,心中低低嘆息。
作者有話要說: 齊将軍雖然是完美的老男人,但是也有老男人的錯誤(滑稽)
☆、齊維桢
今年的戍城有些不同往年,邊塞城鎮上驅邪的大紅色本來已經略帶俗氣的熱鬧,卻被不知哪裏飄來的芰荷氣息吹散了步伐。那稍顯清淡香氣總是若有似無的飄蕩在将軍府邸前,絲絲滲入每個角落。
謝言撣了撣身上水霧般的香氣,手中的波斯水晶在陽光下亦沾上了清香的霧氣。水晶反射出謝言那柳葉眼微微睜大:“怎麽北地如此寒冷,還會有南國香氣呢…”那荷花般的霧氣好似一個美麗的金絲籠罩,将将軍府邸圍繞在其中,謝言幾乎以為是妖異作祟了。
齊維偃摸摸下巴,假裝鄭重的說:“本來我都不想告訴你了——其實呢,自從這幾日恢複同上市榷之後,一股腦兒就湧進來好多商旅。聽說最近幾天來了一個西邊的樂舞班子,那可真是,啧啧…”他看着一旁熏香旁的齊貞吉鎮靜的坐在一旁讀書,幾乎要跳出窗子去。謝言哼哼半響,轉轉眼睛看着一旁的齊貞吉:“姑父,其實呢,邊關将近,外面這麽熱鬧,咱們應該體恤将士,放他們出去見識見識戍城平日的熱鬧才對嘛…”
齊貞吉哼笑一聲:“又坐不住了?”
謝言“嘿嘿”笑着:“姨夫天恩,放我們兄弟出去玩玩兒吧。”
齊貞吉修長手指輕輕敲了敲木桌,淡淡吐出一口氣:“唯有陛下才是天恩,千萬別認錯了人。”
他右手一指正在摹寫羲之的齊維桢:“把他帶出去,看着就心煩。”
謝言笑嘻嘻的拉着齊維桢出去:“姨夫偷笑着說煩你,這是特意放你出去散散心呢。”他雙手背過去吊兒郎當的看着低頭沉默不語的齊維桢,柳葉眼輕輕揚起:“你別再插手其中了,別人不相信,姜大人難道不值得相信嗎?”
細密發絲擋住的雙睫微微撲閃,齊維桢忽然立在喧嚣的鬧市中。周邊襲來的喧鬧聲變成了在往利帳中戚骨陰沉的聲音:“姜靈均已經和嵬名二王子有染!”
金褐色的瞳孔似乎染上過分耀眼的光芒,那總是深深隔膜着的眼神變得清晰而銳利,突然放在在面前幾乎吓得謝言一驚:“你不會明白,我羨慕她的一切,自由也好、果斷也罷,那是我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沒有辦法保護她的希望和自由,對我而言是一種侮辱。”
謝言幾乎是心中幾乎是半吊着看到忽然異變的齊維桢。說起來這個小表弟偶爾會有這樣的時候。
王謝二族的身影幾乎要消失在烏衣巷之後,側帽風流的傳奇也幾乎難以尋覓。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幾乎已經成為一種可鄙的笑話,王謝二門不得已與新興的貴族和布衣新貴結成聯盟。盡管如此,齊家是特殊的上古貴族,乃至可以追溯到更前的洪荒中去,皆因為他們的祖先是永遠被人稱頌的聖人。而謝言也曾經慶幸自己生在謝家,也許對很多人來說老牌貴族已經是昨日黃花,但是對于生在王謝之家的人來說,只有他們知道自己所接受的是怎樣的教育。家國和家族、婚姻和愛情、兵法與儒法,家族需要做的是權衡。
國家可以滅亡,因為任何人都可通過文人的筆杆子成為上天之子,甚至可以假托世家。
可是世家不能夠滅亡,因為一個世家的滅亡代表着一種簪纓文化的消失,這種消失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毀滅性的,那就是再也沒有任何俊傑可以體驗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快感,無法和最高權力者博弈,是強者的一種缺失。
王謝之家聰明的選擇了成為半副屬性的産物,讓自己流進其他尊貴的血液中。
然而還是出現了一個意外。
謝家一位體弱多病的遠房姐姐,她幼年失去了雙親,但是永遠在溫柔的笑着。她沒有先代謝道韞的驕傲,亦沒有謝月鏡本家高貴的身份,唯一可以同王謝之家相媲美的,就只有同晉安帝司馬德宗皇後王神愛一樣多情苦命的一生。
在他的印象中,齊維桢很親近這位姻親姐姐,從小就過分乖巧的表弟也許喜愛觀之可親之人,姐姐那清弱卻溫柔的聲音總是回蕩在表弟身邊。
“來啊,來啊,姐姐帶你去看自由生長的牡丹花…”那溫柔的聲音止于十幾歲。似與為了維系家族關系的王神愛一樣,她嫁給了一個連癡呆司馬德宗都不如的人,那是一個布衣出身前途光明的仕子。他面對溫柔典雅的妻子更多的态度是永無止境的貪求與渴望,憑借舊世家的名聲堆積起來的浮光掠影占據了在京城的地位。
“姐姐呢?”幼小的齊維桢這樣問他。他告訴表弟,姐姐嫁人了。他被迫帶着這個半大豆丁去探訪姐姐,然後聽到了一陣暧昧的聲音。
暖閣內誘惑的粉紅色輕紗擋住了男女交媾的聲音,他們那位表面謙謙君子一般的姐夫,正馳騁在一位女子的身上,他白皙的後背幾乎被抓出欲望的血痕,那是兩個人在沖上高峰後的痛苦快意。
“如何!給我叫出聲來!爺弄得你舒不舒服!”溫和的臉已經被情欲扭曲的如厲鬼一般,那妓子誇張的叫喊着:“啊——啊——奴要飛上天去了!”她挑釁的勾勾眼角,看着一旁麻木空洞的女人:“夫人,夫人在看咱們,咱們還是住手吧!”男人嚣張大笑:“什麽世家小姐,就是要讓這個賤人看看!一個沒用的落魄世家的沒骨頭廢物,在床上都提不起勁兒來。來呀,有名的才女,你不是很聰明嗎,學學妓女讨我歡心呀!”
“別看。”謝言捂住了表弟的眼睛,可是他的耳朵會聽,他的心仍然會感應。幼小的齊維桢丢開他的手,撲騰撲騰的跑進姐姐身旁,捂住她的眼睛,幼鹿般的眼睛天真的睜着,輕聲呢喃:“姐姐,不看;姐姐,不看…”
這位金閨花柳第二年化作了茔墳旁的一縷香魂。似乎是約定好了一般,謝家并沒有去追究太多。部曲門生與世家大族縱橫交錯的複雜脈絡,并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發生改變,齊維桢卻失去了那個溫柔的姐姐。然而,他只會呆呆聽着,并沒有辦法去為姐姐報仇,甚至他懵懂到不知道什麽叫死亡。因為這世上,從來沒有一朵真正自由的牡丹,他們都是人類籠中的玩物罷了。
“你原本可以再任性一點的,齊家會賦予你這樣的權利。”那之後兩年,謝言站在姐姐墳前輕輕對齊維桢說。
齊維桢睜大一雙金褐色的眼瞳,将所有黑暗埋在眼中:“沒有任何絕對自由,任何人,都是塵世間的綴網勞蛛。”
謝言冷淡的看着齊維桢幾乎淡漠的背影,也許表弟并沒有多喜愛那位姜小姐,只不過喜愛他無法得到的東西罷了。
齊維桢心中那一點光亮破土而出,纏繞的和荷花香氣如此熟悉,似乎還略略帶着熟悉的梅花香味。似忽然失去意識的磨合羅娃娃一般,他機械的走了進去。東張西望的齊維偃被謝言輕輕拉住:“你說的是不是這裏啊?”齊維偃大大咧咧的走了進去高聲呼喊:“給爺們兒把西邊來的樂舞班子叫出來!哎哎,齊小貓兒你幹嘛着了魔一樣的往前走啊。喂!喂!”
兩個人手忙腳亂的上去,卻被店家攔住。謝言丢了一錠金子便拉着齊維偃上樓。
柳暗花明後是沙中珍珠般的精致樓閣,在充滿硝煙氣息的北地,這樣如紫貝珠丹鋪滿的“江南之夢”般的楚地樓閣簡直像是忽然飛入的一般。冰晶般制成的舞臺上是來自異域的各色樂手。塞種的鼓手,也許還有大月氏和消失樓蘭的胡琴手,栗特人手中的小忽雷在靈巧的撥弄着。
“喂,老板!這是怎麽回事啊,怎麽會忽然出現了好多胡人?”齊維偃大大咧咧的将老板拉過來。
那老板是一位笑面彌勒一般的白胖子,他呵呵一笑:“戍城可是古絲綢之路的一片羽毛之地,別看這裏經常被戰争波及,也容易發戰争財,還是冒險家必經之路!”
謝言看着一旁呆立的齊維桢,心中不安的氣息慢慢升起:“老板,這個樂舞班子好生怪異,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那笑面彌勒一般的老板神神秘秘的笑而不語,謝言也笑着在袖間偷偷遞過去一錠金子。老板忽然綻開眉頭:“是西邊來的。”謝言手中的刀和金子同時抵了過去,低低的在對方耳邊密語:“別貪心太多,再不告訴我實情下一次就将你的頭送回家中。”白胖子老板見好就收,甚至不敢擦掉滴落的汗水:“是‘迷靈域’,他們是那裏來的。不過業內的人不能随意告知他們的身份,請軍爺饒命自便,千萬別告訴他人是我透露的消息。”爽朗的笑意重新挂在謝言臉上:“那麽你也要遵守規定,今天來到這裏的,沒有什麽軍爺。”
不知何處傳來的古編鐘聲,清靈神秘的異域之曲如明滅的絲綢一般漸漸響起,在朦胧的幽藍光暈中,一個身影緩緩升起。
作者有話要說: 小靈均回來啦~
☆、舞姬
石榴紅的垂絲紗麗優雅的披散在空中,少女染着火紅豆蔻的纖細指尖疊成帶有誘惑性的滋味挑起,含苞指變為垂露指,又跟随着神秘的鼓點伸開來滴露式,本來是異族饒有風情的風姿,卻因為少女如南戲般柔美多變的手姿而更加柔軟輕盈。朱紅色的頭紗上是美麗的吉祥天,随着少女輕輕搖蕩的頭部,周圍的吉祥鳥也如飛翔一般。
帶有誘惑性與力量感的身體如美女蛇一般妖嬈多姿,上身的喬麗上綴滿了大朵的紅火石榴,卻又勾勒出清靈的銀色百靈鳥,包裹住她豐饒的上身,茜色大擺裙上複雜的八部天神金剛怒目般的憐憫衆生,似乎附身在美女蛇身上感悟世間情欲一般。她動動纖細的腰肢,纏滿金玉朱穗的手腕發出清脆的聲音。
少女臉上是斜飛的胭脂色,額頭一粒朱砂紅在靈動誘惑的桃花眼上微微閃耀着,那模糊不清的神色令人不禁遐想紅紗下的另外半張臉,也與還有微微翹起的紅潤嘴唇。
衆人開始口幹舌燥的看着這位異族美女,她身上具有天竺美女有力健康的腰肢,卻更加白皙纖細,而最令人們奇怪的是,她的身上總是有一點若有似無的荷花氣息,和偷偷摻雜在其中的幹梅花香味…
齊維桢濃密的睫毛微微閃動着,周身氣息變得更加暧昧不清。
謝言心中有些擔憂:“小三兒,你怎麽了?”一旁幾乎要流着口水的齊維偃已經完全被眼前美麗的舞姿驚呆了,一把抓住那白面老板:“喂喂老板,這個是什麽曲子呀。”那老板看着一旁的謝言,擦擦冷汗:“這是婆羅多舞,是敬獻神靈的舞蹈。說起來那舞姬身姿真是美麗,白皙的甚至不像是天竺女子。”齊維偃摸摸下巴,似乎極感興趣:“我們中原人過了成人禮額心就無朱砂了,她這打扮着實怪異。”老板似乎極有研究,忙着讨好:“傳說那濕婆舞王就有第三只眼睛,只在舞蹈時睜開,三只眼睛分別洞察過去、現在和未來。為了敬獻神靈,自然要虔誠一些。”
天竺琴聲音不似中原清商樂般清靈,總有中絲絲入扣的纏綿欲望反複交纏着。那糜爛的樂音忽然一遍,戰士的大鼓聲卻夾雜而起。少女手中忽然多了一把細細的劍,仿佛一位美豔舞姬忽然走上站場,手中的劍花輕巧的舞動着,那劍滑在指尖的聲音如金絲裂帛之音,但卻未在少女指尖上割裂出任何痕跡,簡直如魔術一般将身體當做細刃的一個刀鞘,任這鋒利的殺人刀具随意飛舞。
“厲害…”連謝言都不得不贊嘆,這舞姬的天竺舞帶着漢女的柔媚,舞劍時卻又夾雜天竺女子的剛健力道。這舞蹈令人嘆為觀止,幾乎可以賽過宮宴中那千篇一律的樂宴。
“小三,又怎麽了?”謝言眼尖的看着齊維桢那自進來後輕輕顫動的手指,那動作似乎臨危冰人忽然獲得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