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一般。交錯暧昧的冷藍色光線打在齊維桢臉上,那平淡無情的面目似乎從未有過半分振動:“沒什麽,只是覺得,真美…”
琴聲鼓聲戛然而止,舞姬眼中的雙眸微微閃着在人群中掃視了幾眼,輕紗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彎了彎。她擡起纖細玉臂輕輕一指,人群中頓時爆發出男人們厚重的騷亂聲。那視線齊齊朝着齊維桢射過去,男人們或是嫉妒、或是豔羨的聲音齊聲響起。
“這個小白臉兒的命真好…”
比起手舞足蹈像是中彩一般的齊維偃,謝言便冷靜的多了,一旁陰暗角落裏,分明站着幾個令人熟悉的身影。他看看齊維桢,心中那奇怪的敏感慢慢擴大,難不成小三感覺到了什麽?
端木易突兀的出現在這裏,仍然是雍容端正的模樣。令人奇怪的是一旁微微駝背之人,這人的氣息幾乎已經化為輕薄的空氣。但是他身上那穿的極不規則的束身便服卻好似一個極為落魄之人,那氣息來到齊維桢面前忽然隐現又驟然落下,仍然只是輕輕低着頭。
齊維桢三人拱手一拜:“端木大人,這位是…”端木易淡淡一笑:“這位是天武衛申屠蒼梧大人。”齊維桢與謝言自然尚能端平自恃,齊維偃的卻露出了罕見的厭惡情緒,只粗略行了半個禮。他冷哼一聲:“申屠大人是天子近侍,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邊關吃沙土飯的,為何不直顏面人呢。”
齊維偃保證自己一聲沒聽過這麽令人滞塞心塞的聲音,仿佛似炭火梗在燒傷的嗓子中一般,申屠蒼梧發出晦澀低語:“在下背頸處為人所傷,還請見諒。”謝言一把将齊維偃拉到身後,打了個笑臉:“申屠大人莫怪,最近這小子被姑娘甩了心情不好,回去我再教訓他。”
“謝言你——誰被甩了!”齊維桢在謝言的示意下迅速的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竊竊私語聲已經停下,端木易忽然露出一個了帶笑意的眼神:“三公子真是人品風流,竟然被這西域舞姬欽點為入幕之賓。”他湊近齊維桢的耳朵,那笑隐含深意:“可小心了…”
齊維偃終于呼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手舞足蹈的猙獰不止:“支道承那狗東西派過來的人,不如在這裏就給他解決了。媽的這家夥一臉目中無人的樣子,和那老狗一個樣兒!”謝言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把扇子附庸風雅的大力扇着:“你就不能看看場合嗎,這兩天快把朝廷來的禁軍近侍都得罪遍了,是想告訴今上咱們抗旨不尊不成?”他看看一旁的齊維桢,似乎在等待什麽發生,遂嘿嘿直笑:“小三,你不錯呀,這小妞兒邀你去春風一度,看她這麽神秘美麗,估摸是哪裏來的狐貍精思春下凡了。”齊維偃哈哈長大嘴巴:“也許面紗下其實是個毀了容的醜八怪不說。”
齊維桢接過面前突來的一杯酒,那是個金發碧眼的異族美男子,精明閃亮的眼睛看不出年齡來,他沒有濃密的胡須,尖尖的下巴淡色無須,像極了東京都中的妖美娈童。男人爽朗一笑,随口就是流利的漢話:“客人好大的膽子,不怕我在酒中下毒嗎?”齊維桢歪着臉哼笑一聲。男人綠水晶般雙眼滴溜溜轉着,笑起來晶瑩剔透,輕輕的行了半個手禮:“尊貴的客人,我是西方來的康胡兒,您真幸運,我們最美麗的舞姬看中了您,希望您陪她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齊維桢袖中的手指輕輕的摩挲着,似極不在意的輕輕一問:“我這個人怪異的很,不愛胡女身上那味道,要有梅花香氣蓋住才好。”康胡兒嘿嘿一笑:“要有要有,不僅有梅花,還有荷花,反正都是中原人喜歡的花!”
齊維桢跟着他向前走,背後的謝言可是坐不住了:“小三,你幹嘛去!”
齊維桢忽然回首微微一笑:“自然是赴美人之會。”
他走到那彎彎繞繞的閣樓上,濃郁的青桂香混合着雞骨香氣充斥着鼻尖,連一絲荷花和梅花氣息也無。好辛辣,感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齊維桢無奈的搖搖頭笑着,莫不是自己得罪她了不成?擺了多少的刀光劍陣來招待他呢。內心中忽然有一種升騰的喜氣,想起在大漠中發生的日日夜夜,他忽然有很多話想和她說。內心那陰暗的一面卻又不肯低頭,有句話始終像沉石一般沉重的壓在他的身上。如果她真的變了,自己又該如何面對?
可惜由不得齊維桢片刻思考,身體已經被開門而出的少女輕輕一拉,她柔軟的身體輕輕伏在他的身上,在喘息聲中敏銳的聽着周邊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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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嬌媚的高聲喊出略有生澀的漢話:“人家不要…”武人的習性告訴齊維桢,外面的探子已經消失不見了。他看着身旁幾乎與自己膩在一起的少女,忽然淡淡調笑:“人走了,是不是還要繼續下去?”
少女一聲不吭的拽下了頭紗,那久違的面容出現在他的面前,果然是她…
他的雙手不知何時放在她赤裸白皙的雙肩上,他忽然着魔似的撫上她修長脖頸,希望将她細細的勾勒出來。也許這不是一種思念,而是一種慶幸,慶幸她完好無缺的回來。
靈均面無表情的扔掉他的一雙手:“好肉麻…你也太熱情了點兒。”
齊維桢一愣,忽然大笑出來,那聲音幾乎再無絲毫陰霾。
靈均白着眼睛看着一旁的少年,或者幾乎說已經成半長成的青年,怎麽最近遇到的男人都變得莫名其妙的。
齊維桢止住了笑意。心中也許不止一次的相信她總會再次回來,因為他不相信那雙明亮奪目的眼神會忽然消失。可是預想了千萬次的場面,卻不想是現在的相遇方式。
“這麽說,我成了你的‘入幕之賓’。”靈均看着那老成面目上忽然露出的溫雅面容,似乎與另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重合了。心中那無形的痛忽然湧了上來,她輕輕露出了一點哭泣般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藍瘦香菇,生氣。昨天大晚上發章,整整一個月一直日更,我寫的也不敏感,怎麽就得二改啊,強迫症不能忍中間少了一天。
☆、密約
空氣有一瞬間的滞塞,齊維桢楞了一下,看着面前鄭重其事要求盟誓的姜靈均:“你這是…什麽意思?”
偏偏對方輕輕勾起來薄薄的胭紅嘴唇,笑得極其冷靜:“我不是不相信你,這算是我的後遺症吧。逃出嵬名部落後,發生了…很多事情。”齊維桢看着那細微的閃避神情,他不難想象,一個無比美麗的年輕少女孤身流落在外吃了多少苦頭,竟然被削去了幾分之前的疏狂氣息。靈均密睫微剡,遮住了複雜的神情:“對不起,我想我以後也許會告訴你,但是希望你在此事解決之前不要透露我的消息。我現在心中很亂,也許是——”
“近鄉情怯。”靈均擡起頭,看見齊維桢溫柔的笑笑。
她輕輕一愣神,心中卻忽然釋然一笑。這個人還是如此溫柔細致,他沒有那人的霸道野蠻,總是像細密的霧氣一般滋養他人之心,有若冬日之日。而那個總是冷漠盯着自己看的少年,卻像夏日之日,将人的骨肉血縫都傲慢的折磨殆盡,即便如此,那個人他…
“你怎麽了?”齊維桢忽然輕柔的撫上她的發絲,細密的衣料也若有似無的蹭上她的肌膚,倒是讓靈均微微不适。這個發乎情止乎禮的世家少年忽然變得有些…輕佻随意,實在是她始料未及。或許是自己的錯覺吧。
對方偷偷躲開那修長的手指,齊維桢感到那柔軟的烏發在心中瘙出一道莫名的痕跡。
她擡頭一看,齊維桢的臉上仍然平和安靜:“既然要做戲,便将戲都做全了,這才是完美無缺。”
靈均心中已經紮耳撓腮的高聲吶喊:明明探子都已經走了啊!
右手忽然被有些粗粝指尖捉起來,是不失溫柔卻有些強硬的力道。她掙紮幾下,發現一向溫柔的齊維桢有幾分不可置疑的神情:“不是要來盟誓嗎,你放心吧!”
清脆的三聲擊掌聲響起,她的手卻仍然攥在對方的手中。從掌心中傳來的微潤汗意似乎勾連着少年的脈搏,一反沉穩的脈動,那是有些不安、欣喜夾雜着不清不明的莫名情緒。
靈均忽然感覺對方周身散發着一股溫和卻驟然升起的灼熱氣息正在侵襲着自己,她翻手制住對方的手腕,将一股清涼的內氣送到他手腕之中。齊維桢那廖亂的心忽然靜了下來,他看到少女低垂的睫毛上斜飛的殷紅胭脂繪影,似觀音神像上憐憫衆生的微挑鳳眼。
“別動,你的氣很亂…”靈均輕輕提醒他。清涼的氣息由手腕進入,将心中那股交織的怨忿之氣慢慢平息,重新回到了丹田內口。齊維桢睜開雙眼,金褐色的眼睛仍是四平八穩的看着她。
靈均看看四周的空氣,狠了心貼近了他的耳朵:“我和那個康胡兒也不過是交易,他們這一群都不是能完全值得信任的人。”齊維桢似乎總是能一針見血:“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麽?”靈均淡淡勾勾唇:“那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情。”
齊維桢看着她忽然微抿的雙唇,輕輕嘆了一口氣:“你走後——你走後,姜大人先是欲請友人相助被阻,後趁榷市開時與令狐前輩、容前輩出城,我也随之跟随,當時我們殺進往利部,那部族氣氛極其怪異,似乎在內亂中,自然不能匹敵我們。可惜——”
那時候啊,齊維桢的思緒慢慢飄了出去…
茫茫古道,四個人的身影逐漸變得渺小。姜楚一的臉色始終不好,盡管還維持着沉穩的表情,可就連齊維桢都看出來,就像一只完美的玉器開始由內而外的崩裂開來。
在滞塞的關口,沉默許久的令狐曦忽然大笑出來。
他看了看一旁的姜楚一,眼睛略帶笑意:“姜兄,你同西遼打了這麽多年的仗,如今再想到黨項,心中怕是吃了黃連吧。”
容桑葉的柳葉刀幾乎已經到了他的喉嚨,冷漠的聲音随即響起:“你再多說一句話立刻去死!”
姜楚一似乎被最後一根稻草擊垮一樣,耳朵中聽不見更多的聲音,只是想着戚骨那冷漠的眼睛告訴他,她的女兒被嵬名二王子玷污劫走…他心中一急,一口血嘔了出來。
容桑葉立刻對令狐曦怒目而視,對方尴尬的笑了笑:“我以為這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來着…”
“兩位還是別鬧了,姜大人怕是要撐不住了。”令狐曦轉頭一看,那一直沉默溫和的少年忽然開口,金褐色的眸子挑出莫測的弧線,雖輕輕一句,卻不由得讓人不信。這少年人話不多,但是剛才在往利部出手幹淨利落,到底是後生可畏。
齊維桢将溫湯一點一點喂進姜楚一口中,柔聲安慰:“姜大人應該能相信你的女兒,她聰明果斷,普通人不能将她怎樣。”姜楚一心中苦笑一聲,看着少年輕輕閃爍的雙目。明明連他都有所懷疑,偏偏還來安慰自己,真是苦了齊三公子了。
齊維桢忽然展顏沉靜一笑:“我知道姜大人始終覺得我在這裏心中不安,這與您無關,更與姜小姐無關。我承諾姜小姐救您,迫于形勢卻龜縮在戍城中。但是我沒有再三失信的習慣,這是我的贖罪而已。”
姜楚一忍住痛輕喃:“但是齊将軍…”
“父親那裏我去自領。”齊維桢淡色的瞳孔毫無波動,那一瞬間連姜楚一都摸不到其中的滔天巨浪。
可惜事與願違。在即将到達嵬名的時候,骁勇的黑色騎士預兆着死亡一般踏着黃沙襲來。
“天滅我…”姜楚一痛苦的跪在皚皚白雪上。奔騰的馬蹄聲帶來的是地獄惡鬼的催命符,将他多年支撐起來的心靈射穿。
陛下,您為何如此對待我?
天空不知道何時飄起柳絮般飛雪,端木易只看到白雪中白色的身影透出一種下世的慘淡來。何必如此執拗呢,姜大人?端木易輕輕心中嘆息。
“叛逆賊子姜楚一立刻下馬伏首!陛下有旨,軍師祭酒姜楚一私自棄城出逃,擅離職守,且與西遼有頒金之嫌,特命禁軍緝拿姜楚一及其同黨回戍城嚴加看守,特此!”李伏虎厲聲舉起手中金牌,眯笑的眼中射出冷厲的光芒。
陛下,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折磨我?白雪中蒼白的臉更多的是無奈與憤然。姜楚一忽然覺得這條命在多年前應該随親人共赴黃泉,也省了這永永久久的折磨。他瘋魔般大笑:“陛下!陛下!為何一定要逼迫于我!”手中的劍疾馳而出,如白虹貫日般割裂了細雪,白色身影也如缥缈鋒利的死神一般逡巡在黑色鐵甲指尖,李伏虎勉強撐着被割傷的四肢大聲疾呼:“姜楚一,你要想好,你若是抗旨不尊,受害的也不止你一個!”那白色的身影絲毫未停下,端木易一邊撐着對面的齊維桢一邊感嘆,這種毫無滞澀卻殺氣四溢的劍法也就只有這個人了。
不過…
他重重擋住對方沉厚有力的劍擊,微微一笑:“久違了三公子,齊将軍特意囑咐我,要我将您帶回去呢。”齊維桢金褐色的眼珠微微閃爍,手中的仍未停止攻擊。端木易輕輕贊嘆:“真是長江後浪!”
沖擊的尖音忽然發出一陣悶響,黑色玄鐵兵中那飄逸的白色身影慢慢倒下,暗黃金鬼手沾上美人細頸上的血液,仿佛生了令人作嘔般的銅鏽。武士收回他的鬼手,重新套回手上,兩塊金牌便扔到受傷的姜楚一面前。殺的六親不認的姜楚一微微擡頭,漂亮的桃花眼沾上冷漠的神色:“申屠蒼梧…是你。”
申屠蒼梧的頭仍然低低看着雪地,或者說他的頭從未擡起來過,與狠厲的出手相比,那聲音卻再平淡不過:“太原令狐氏、蘭陵蕭氏、弘農楊氏,還有…齊氏。姜大人名望天下,您的黨羽也并非一人吧。還是您想要您的這幾位朋友一起死呢?”
端木易眯着眼睛笑笑:“三公子,您覺得呢?”
茫茫禹跡,九州皆寂,姜楚一心中一片蒼涼,慢慢閉上了眼睛。
靈均不能抑制自己,她已經不敢再聽下去,父親在白雪中一次次的被傷害,為了救她不惜成為歸正人,被舊敵構陷至此,卻又為了不連累舊友而放棄這一切。
她強自鎮定的對着齊維桢笑了笑,對方忽然沉聲抓緊她雙肩:“不想笑就別笑,即便你責罵我也別逞強。”
眼淚不受控制的留下來,她輕輕顫動着:“你已經違抗父命,我已經感激你這片心意。齊将軍那裏…”齊維桢垂下眼角:“已經解決了。”她看着那失神又悲痛的少女,心中似被萬箭穿心,只覺得自己舊日所做都是一場笑話。有這個膽子去違抗父親,卻又半途而反。齊維桢自嘲笑了笑,他這樣的人,終究是無法真正展翅高飛追尋自由…
靈均迅速冷靜了下來,瞳孔中的兩簇火苗慢慢燃起:“三公子,現在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對我的恩情我日後再報。”
齊維桢看着那一身火紅豔麗,微微一笑:“我知道要怎麽做了。一直想和你說一句,你的舞真的很美。”
俊美帶着幾分溫雅的五官溫柔輕綻笑容,靈均不禁有些暗自紅了臉,他還是沉着一點吧,這樣子一笑簡直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無知少女呢,還好自己已經有些歷練。兩人對視着半響,忽然對着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然後靈均回來了!我好喜歡美人爹,可是注定要一直虐他,不過後面應該會寫他的番外,因為美人爹是承上啓下的一代哦。
☆、歸來
齊維桢一進屋中就覺得氣氛不對了。各種各樣熱辣的視線火熱的注視着他一臉淡然的走進去。他看了看一旁端坐的黑衣劍士們,莫名的彎了彎嘴角。
父親大人呵…總是不遺餘力的和禦座上的人玩兒這樣幼稚的玩偶游戲,偏偏兩個人都樂此不疲。
安靜的大廳內忽然出現一聲輕笑,端木易輕輕拱手:“三公子一向循規蹈矩,聖上親贊我輩楷模,沒想到也少年風流。不過眼下戰事已經過去,将軍也別管的太嚴。”
齊貞吉爽朗一笑:“哎,這幾年我也漸漸制不住他了,孩子長大了,也慢慢開始拗起來了,還望都指揮使在聖上面前別把我這兒子的風流事兒說出去,丢了我這張老臉罷!”
齊維偃一旁連着翻了幾個白眼:“這群人演戲能不能有個完…”
齊維桢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雍容端正的端木易,而是另一個人。他親眼見到這個人手中詭異的鬼爪是如何傷了姜楚一的。天武衛指揮使申屠蒼梧,有意思…
齊貞吉和端木易相談甚歡,似乎對方完全沒有帶來皇帝陛下的任何責罵,齊維桢躬身而至,親自為三位來使奉茶,自然恭敬之極。即便是端木易也微微含笑看他,眼中頗有贊許。李伏虎只是嘆了口氣,複輕輕一笑。令齊維桢意外的是,申屠蒼梧竟然也看了他一眼,一杯而盡。
端木易深深看了齊維桢一眼,帶着部下走出門外。
齊維桢似忽然處在暴風眼中,初始是小聲的嗤笑哼笑,複而是一群男人們縱橫交錯的大笑聲。
他環視一圈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齊家部将,輕輕哼笑了一聲。
齊貞吉把玩着手中的精致匕首,略微上調着眼角:“小三,你的叔叔們這是在笑話你呢。昨晚一夜未歸去哪裏了?”
齊維偃激動地偷偷和謝言咬着耳朵:“我看到咱們大将軍嘴角露漏笑了!”謝言一巴掌把他的臉拍到一邊嗤笑:“就你眼睛尖。”
齊維桢微微搖頭,笑聲淅淅零零的漸漸散落下去。
手中的匕首輕輕的投在冰壺中,齊維桢平淡直言:“大軍班師在即,我們也要回城了,禁軍已經引秦鳳道的安撫司軍在此駐紮了,戍城新任縣令也即将到任,以後的事情無須再管。”
齊維偃聽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将軍,那周乾将軍的事情怎麽辦?還有戍城那個棄城而逃的縣令,那家夥是支道承派過來的!——”他心下一驚,虛着頭看看面前的齊貞吉。齊貞吉面色仍舊平淡:“我說了,那之後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香爐中的香氣越燒越濃,姜楚一整個人似置身于令人沉迷上瘾的毒氣之中,胸口的劇痛已經散去。他不禁微微苦笑,這半輩子得罪的人和交過的朋友一樣多,可惜敵人都會趁機踩一腳,而朋友卻不會都雪中送炭。“妙儀…”唇齒間咬着多年前早已經銷聲匿跡的字眼,姜楚一露出了懷戀的神色。
“冰壺者,清潔之至也。君子對之,示不忘清也…內懷冰清,外涵玉潤,此君子冰壺之德也。”那時候她站在芙蓉樓上,桃花眼微微揚起淺淡的笑容:“阿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該怎麽辦呢?你的心太執着,太幹淨,就像純潔的冰壺一樣。你的本性,大概永遠也不會改變吧…”
她果然很了解他,這一下子,十幾年過去了,不文不武,不成不就,他這半輩子為世人成就了名聲,于他而言終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
“大人,喝口茶吧。”忽然而至的齊維桢溫聲提醒。
姜楚一微微點頭:“三公子終于解禁了嗎,齊将軍到底還是愛子情深。”
齊維桢忽然展顏一笑,姜楚一甚至覺得那笑容成熟十歲不止:“有時候鬧出亂子也好,‘謝家寶樹,偶有黃葉,青骢駿騎,小疵難免。’如果世家公子太完美了,那禦座上的人可就不美了。”
姜楚一心中苦笑,齊貞吉比他更了解陛下,哪怕是兩人游戲一般的演戲,也要演的逼真,演的漂亮,演的外人看的雲裏霧裏的。這二人也算是天生關公戰秦瓊,膩到一起了。
他微微掃視周圍,輕聲低言:“是不是小女有什麽消息傳來。”齊維桢微微吃驚:“難道血緣真有天數?我尚沒有多言一句。”姜楚一微微一笑:“小女也不是蠢人,自然懂得在軍府周圍布滿蓮花氣息,那就是暗號。”齊維桢據實告知:“姜小姐與西邊的商旅達成交易,假扮舞姬混入其中,又以在下所贈梅花香氣提醒我。她現在很安全,只是似乎知道姜大人被聖人所派禁軍監視,怕您于性命名聲有虧。所以請您想好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姜楚一心中那一塊大石終于落地,他已經描摹出女兒那美麗的面容。“她…現在怎麽樣了,吃的好嗎,睡得好嗎?”齊維桢輕輕一笑:“姜大人真是個慈父。”
姜楚一感激看着他:“之後的事情,還請三公子相助了…”
冬至過後三日,城中的送神氣氛慢慢消去,但人們又将迎來下一個節日。每日請神禱告,才會在戰争中獲得生存的機會,至少戍城的民衆是這樣想的。在兵亂中度過的生命開始麻木而慌亂的信任神明,而刻意忘記和忽略死亡的存在。
只可惜在這一天,即将撤走的齊家軍被沉重的敲門聲所敲醒。戍城的民衆一向對齊家敬若神明,看到此人如此無禮,都前去看熱鬧。一傳十,十傳百,竟然齊齊聚攏與此。一個粗布麻衣的少女面帶怒氣的敲着大門,任誰勸都不聽:“我是軍師祭酒姜楚一之女,特來敬獻黨項地圖!我是軍師祭酒姜楚一之女,特來敬獻黨項地圖!開門,開門!…”
大門徐徐打開。齊貞吉與端木易帶領衆将魚貫而出。姜靈均回來了?!這不啻于一個驚天消息,簡直如水入油鍋,攪得這局面又安靜又亂起來。
圍觀衆人看着高呼少女,雖粗布亂服亦不掩國色,更兼氣質清明,絕非奸惡之徒。這少女一見到齊貞吉立刻跪了上去,幾乎落下淚來:“晚輩随軍前來,家父走前曾說‘如有不測,要留着命去黨項探聽敵情’。晚輩在戰場上不幸被擄走,為實現父親願望,遂趁機收取黨項鎮略圖,沒想到回城便聽說家父為救我被□□。今懇請将軍憐憫告知今上,願以鎮略圖救父一命!”
衆人聽了心中不禁百感交加,兩軍傷亡,累及弱女。姜大人的女兒被擄塞外仍不忘家國,實在可敬可佩。可是姜大人救女也是情理之中,又怎麽會被皇上□□呢?!
端木易笑眯着眼睛始終未曾張開:“原來是姜小姐回來了。那小姐可否進屋詳談呢?這人多口雜,姜大人一事還是不要透露給鄉民知道。”
靈均低垂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臭皇帝不是愛面子麽,讓天下人知道你的破事兒!
李伏虎看了看一旁罕見皺着眉頭的申屠蒼梧:“大人這是怎麽了?”申屠蒼梧半傷的脖頸仍低低垂着,卻帶上幾分苦笑:“我不習慣被女人盯着。”李伏虎回頭一看,只見姜靈均毫不羞澀的盯着申屠蒼梧看,似乎知道他對女人敏感似的,從頭到尾,從上到下,從頭發絲到腳後跟,幾乎要将申屠蒼梧的毛孔刺穿。那雙黑洞洞的桃花眼睛沒有一點表情,偏偏就能感到其中射出萬把刀子。他一低頭,她就死釘釘的看着;他一擡頭,她偏偏就忽然看着窗外的風景。
李伏虎眯笑的眼睛也站不住了:“現在的年輕人,一個一個的怎麽都這麽可怕…”
端木易極有風度的捧了一杯茶,靈均一臉受寵若驚:“怎麽好意思麻煩大人,我現在是罪臣之女,千刀萬剮也使得。不知道将軍何時奉命執行,小女也好随父親去了…”
謝言差點沒笑出來,這戲演的好,簡直唱作俱佳,活生生一出冤枉忠臣的《趙氏孤兒》嘛!
端木易溫言相勸:“聽說姜小姐得到了黨項大致的鎮略圖,這也算意外之喜,不如姜小姐将此交給我們,也好為姜大人平反。”
姜靈均楚楚可憐的咬着唇:“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心緒不寧就畫不出圖來,恰好不在父親身旁我就心緒不寧…”
謝言和齊維偃捂着對方的嘴差點沒笑出來。
端木易輕輕抱着臂瞄了一眼被盯得發毛的申屠蒼梧,無奈笑了笑。
幾乎無法再強裝鎮定,她在禁衛軍監視下走近屋旁。齊維桢忽然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近鄉情怯,不必懼怕…”靈均打開門,朝思暮想的面容終于出現在了面前。父親蒼白美麗的臉上挂着淡淡的哀愁,在一瞬間忽然變得釋然了。
她身體幾乎沒法站穩,小跑着撲進溫暖的懷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漸漸落了下來:“爹…我回來了,女兒回來了!爹…”父親溫柔細膩的指尖摩挲着自己的頭發,靈均的心終于落在了家鄉的土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瘋狂玩兒游戲……
☆、作圖
靈均看着身邊端坐的三位禁衛軍士,皇帝的影子若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的守在他們身邊,她也僅僅可以同父親說幾句不鹹不淡的慰問話罷了。她擡頭看看姜楚一平淡的神色,父親對天子近臣幾乎沒有露出半分以禮相待的态度,倒不如說,反而是極其冷淡的。
靈均心中慨然,父親和禦座上的皇帝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從來這都是他心中的雷區。
她躬身起立,端着手中的茶壺為三人恭敬奉茶,亦尊敬對申屠蒼梧。
申屠蒼梧手中的蓋碗“啪啪”的輕聲敲打着,李伏虎笑得更加深了,這申屠都被眼前女孩子弄得毛楞了。
蒼梧手中女子般蒼白的指尖不停的敲打桌面,似乎在暗示着某種指示。靈均淡淡開口:“大人不要着急,繪圖是件難差事,若無規、矩、準、繩、表、丈杆、步車都不可,眼下我們無法實地測量,便只能盡量搜羅工具,待小女用肉眼度量再走比例。”李伏虎饒有興趣的看着她:“我朝雖然是極盛世,宮中繪圖尚有困難,我看姜小姐卻深谙此道,不知是不是以待日後留用呢?”靈均心中冷笑一聲,這幾個人巴不得總說一些繞圈子的話把她陷在坑裏呢,行軍打仗需要布陣圖,不就是想讓她承認有不臣之心麽。
她不鹹不淡的看看三人:“古人說,‘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本來測量山澤湖海就是王宮戶官之事,可惜家父身陷囹圄,小女也就只好學缇萦救父,勉強而為。将一年之功縮在幾日去做,不正是為了保全我父女二人這兩條賤命麽。”
端木易桌下的腳踢了兩下他,含笑使着眼色。都到這份兒上了,你就別自己找不自在了。
她回頭一看,姜楚一百無聊賴的盯着那在空氣中散發暧暧香氣的香爐,連頭都沒擡一個。
空氣中的氣氛變得極其滞塞,屋內人各自心懷鬼胎,偏偏誰也不肯打破這寂靜。
扣門聲輕啓,齊貞吉派下屬将繪圖工具送了進來。
靈均深吸一口氣,将大致框架在心中勾勒一遍,從祁連山和柔狼山的交彙到黃河支脈,斜跨的胭脂山與天塹般的黑水河。父親在一旁托着腮柔聲輕語:“阿靈,你要好好的作圖,別讓幾位大人為難。”靈均頗有些吃驚的擡頭一望,父親微微揚起下巴低垂睫毛看着桌上那張空白的圖案,似乎已經預見到它呈禦案的樣子。
三雙眼睛或淩厲或悄無聲息的盯着她,額上的汗珠慢慢低落下來,沒有大幅度的測量根本就不能細致作圖,她也是憑借先前與那位有名的地圖大家交流才略知一二,如若一射之地是三百六十尺左右,誤差還算大,也就只能方向交會法先計算實際長度再繪。姜楚一看了看她,大概明白女兒想什麽:“阿靈,你先将數字報出來,我來口算。”
手中的細炭筆不停的勾繪,甚至連汗珠的都不敢擦一下,柔軟的絲巾覆蓋在額頭上,姜楚一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女兒。
門房的東西拿了又送,送了又拿,靈均幾乎幾次癱倒在床上。三日下來,她的眼睛已經幾乎不能視物。手中的最後一筆停下,她冷不防的跌進一個溫熱懷抱中。靈均勉強睜開眼睛大吃一驚:“三公子…”姜楚一親眼看見女兒從自己面前被另一個男人抱走,嘴角慢慢勾起了危險的笑意,看的端木易渾身冷汗。都告訴齊維桢要小心背後的男人了,膽子還真大的可以。
“三公子…可以把小女還給我嗎?”溫柔的滴的出水的聲音在齊維桢背後響起,他微微苦笑,姜大人果然是疼愛女兒。靈均有些不好意思的靠着父親,齊維桢想必是怕她跌倒才在一瞬間反應過來,倒是讓屋中人看了笑話了。那邊的三位禁衛大人皆是鼻觀鼻眼觀眼,實則個個拿着眼睛偷瞄着呢。默默的翻了幾個白眼,靈均心中不由得鄙視,這群男人真夠閑的。
端木易看着那地圖,心中啧啧稱贊,精細程度和嚴密度絲毫不輸給戶部郎官。他看着閉眼歇息的靈均輕聲探問:“可是完了?”靈均虛弱的點了點頭:“一般繪圖都是越靠近中心越準确,遠的地方可能會有所偏差,但是大致軍防位置小女已經标注出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