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可以拿去交差了。”

端木易露出溫雅笑容:“辛苦姜大人與姜小姐了,本官立即直呈文件,請大人等待今上禦旨。不過在那之前——”端木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請二位別屋而居。”

已經是第三日了,睜開眼睛,手無意識的抓取着飄飛的塵埃與空氣。在那之後,對父親的□□反而嚴格了,明明新的戍城文武官員皆已經到位,偏偏都陪着一個姜楚一耗在這裏。

有規律的敲門聲響起,靈均放下手中的梳子,将門外的齊維桢迎了進來。齊維桢将錦盒中豐盛的飯菜一一擺到桌上,靈均看了笑笑:“我覺得我這幾天都要被你養成小胖豬了。聽說齊家祖脈是高陽郡正在西京陪都附近,有時間也想常常那裏的面食呢。”齊維桢将筷箸擺好,遂将她有些虛軟的身子扶坐下,金褐色的眼瞳微微一挑:“你若是想嘗嘗,有機會我定會帶你去吃個痛快。”

看着少女有些落寞的笑意,他心中也閃過一絲痛楚。

“別擔心的。”靈均擡頭看看溫言的齊維桢,“事情沒有那麽糟糕,就算今上真的有所憂慮,你已經獻圖将功抵罪。”靈均勉強硬着臉笑了笑,惶料對方忽然輕輕勾起她的下巴,那眼神異常堅定:“信我。”二人對視半響,心中自結成一片漣漪,齊維桢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出格了一般,有些忙亂的打着掩護。靈均輕輕低下頭,輕言一聲“謝謝”。她看着這個永遠沉穩的齊維桢,不知道他在違抗父命出關救人的時候,也是如此平靜的下了決斷麽?他是世家公子,甚至連疏于接觸政局的自己也知道,齊家是一根處在生死線上的導火索。那金褐色的眼睛中裝滿的确實深沉的黑色,溫柔的話語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向往自由的東西呢?而那雙黑色的眼眸,她不禁想到了黑水河旁的執着少年,他的眼睛看着要更加深沉可怕,可是一旦認定了什麽東西,卻又染上過分執着的色彩,對那個大哥也好,對她也是…如果他活下來了,總會有一天要娶妻生子吧,那時候年少時的一切就真的像是夢幻泡影一樣了。

瓷器的敲出清靈的聲音,靈均看着齊維桢手中盛過的湯,色澤潤白,一看便是精心調制出來的。他的臉仍如春風般溫文一笑,靈均卻感到有什麽怪異的地方正在蔓延。齊維桢貼心的将手中的碗推到他的面前,溫柔一笑:“嘗嘗這個,補氣三元羹使用蓮藕、桂圓、紅棗慢慢煨出來的,你現在氣血太虧,需要補補。”靈均輕輕啜了一口,果然是鮮香無比。她偷瞄着齊維桢,有些欲言又止。齊維桢輕輕一笑:“你放心,假扮舞姬一事我會為你保密的。”靈均心中一笑,這個人總是如此的體貼人心,如春風化雨般,根本不需要她多言。

“你在外面想必是受苦了吧。”齊維桢淡睥着靈均的臉,似極不在意的感嘆一句,“若是有人欺辱了你,大可告訴我,自有我替你報仇的那一天。”靈均豁然擡頭,齊維桢這話說得太怪了,像是憑空跳出一句一般,卻又有壓了很久的感覺。她看着對方那張風平浪靜的臉,心中卻略過那雙無法在心中拔出的黑色雙眸,低低沉吟:“我要謝謝你,不過我一直手中有劍,他們也沒太敢為難我。”齊維桢靜靜看了她半響,也未再說什麽。

齊貞吉甫一進門便看見衆人圍着爐火一陣嬉笑,他飄身而至,驚得正在咧嘴大笑的趙無咎悶哼一聲:“将、将軍!”齊貞吉眯笑着眼睛:“有什麽有意思的,不如也說給我聽聽。”一旁的孫赫放下手中的兵書,毫不猶豫的出賣了老朋友:“這老小子現在極其敬佩姜小姐,聽說三公子每日都去探望她,便同我們說個沒完。”多日未見的齊明晦掀着垂簾一笑:“孫叔似乎也對姜小姐多有好感。”孫赫慨嘆直言:“厲大人守小沛失了性命,若不是姜小姐相救,怕是那一下大刀我便是也死了!”圍爐談笑的氣氛驟然而逝,将官們心中的悲憤噴湧而出。嵬名的兵力強大到如斯地步,秦鳳道的長官卻提供了錯誤的兵力對比,若非如此,怎麽會白白犧牲這麽多舊友軍人?

趙無咎撮鹽入火的爆碳脾氣再也受不了:“将軍!周乾将軍在城外被人無辜殺害,厲坤将軍也為了守而死,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棄城逃跑的縣令!難道我們就不追究了嗎,咱們齊家的兒郎就為了這群吃軟飯的小白臉兒擦屁股?!”

齊貞吉的雙眼晦暗不明:“找到周乾的義妹宋之韻,這一切遲早會有所分曉。”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深沉內斂的人總是難寫的…

☆、聖旨

端木易端坐在主座上,看到來人不由得輕笑。有意思了,一個小小的戍城,齊家的将軍,姜家父女,僅僅是指揮使就連續來了四個。來人劍眉平直,已過而立之年,然而令人深刻的卻是單眼紋下的頗有威懾力的龍眼,比起端木易稍帶文人般的溫雅,更顯得武人天生威嚴。

“參見仇大人!”三人肅穆恭敬。

仇飛廉隐現的氣勢真正如隐勢火山,竟夾雜着隐隐暴烈的趨勢。他迅速端坐喝了口茶:“大致事情我已經得知了,宣陛下谕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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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繁露》有雲:受命于天,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亦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今武國公、征夷将軍齊貞吉赤膽忠心解戍城之危,朕心甚慰,特進為樞密副使,另賜黃金千兩、綢緞若幹,欽此!”

“臣齊貞吉領旨謝恩!”齊貞吉斂容恭肅,朗聲跪謝。

仇飛廉歷來霜寒面容融雪一笑:“聖上帶給三公子口谕,齊維桢畢竟少年心性,沖動救人亦在情理之中,以後莫要再犯!”齊維桢微微看着一旁成竹在胸的父親,果然如此呵…

屋內頓時寂靜無聲,似乎在等着對另外兩人的判決。仇飛廉望着一旁垂首的姜楚一,眯了眯精明的龍形眼:“聖上口谕,姜楚一接旨!”姜楚一輕聲出言:“罪臣姜楚一接旨。”仇飛廉仍舊的聲音如尖刀般冷漠無情,似乎仍要在将面前遍體鱗傷之人刺傷一般:“聖上先要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據實回答,若有欺瞞,立即處死。姜楚一,朕問你,何為‘十惡’?”

姜楚一清麗聲音恭肅響起:“謂謀危社稷,是為謀反;謂謀毀宗廟、山陵及宮闕,是為謀大逆;謂謀背國從僞,是為謀叛;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是為惡逆;滅絕人道,是為不道;不敬帝王,是為大不敬;對直系尊親屬有忤逆言行,是為不孝;指謀殺或出賣缌麻以上親屬,是為不睦;謂殺本屬府主、刺史、縣令、見受業師,吏卒殺本部五品以上官長;及聞夫喪,匿不舉哀,若作樂,釋服從吉,及改嫁,是為不義;謂奸小功以上親,父、祖妾,及與和者,是為內亂。”

仇飛廉微微颔首:“姜楚一,你既然知道何為‘十惡’,為何私自出逃救女,勾連西遼,放棄守城官職責?殊不知勾連西遼,是為謀叛;君父在上,是為惡逆;放棄職責,是為謀反;不忠不孝,為大不敬。你又為何上疏直言,言之情理之中?”

姜楚一面含凄苦:“臣與西遼互為敵對多年,西遼恨臣入骨,又如何通遼?臣家中親族漸少,幾乎僅與幼女形影相吊。幼女被擄,戍城軍事将平,臣不得已出城相救,又想要刺探軍情,絕非私自去職而去。請陛下憐惜孤臣孽女,又念在臣父女獻圖今上,憐惜我二人之命吧!”仇飛廉靜默半響,親自扶起姜楚一,屋中人具是一驚。他溫言相勸:“聖上先是看到姜大人的陳情表,後又看到姜小姐的鎮略圖,很是滿意。只不過姜大人對聖上既有所不敬,功過相抵,就不再為姜大人論功行賞了。陛下口谕,自今日起,解除姜大人軍師祭酒之位。”姜楚一颔首謝過。

仇飛廉向衆人躬身拜過:“我四人必須立刻回京赴命,諸位就此別過了。”黑衣禁衛魚貫而出,申屠蒼梧那總是低垂的眸子忽然深深望了姜楚一一眼,便走出屋中。

靈均焦急的在房中等待着最後的判決,“啧”的一聲,發現指尖已經被自己劃出血痕。父親在她繪圖後曾經偷着遞給她一張紙條,告訴他已經上呈陳情表,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手下留情呢?房門忽然打開,姜楚一松動的眉目出現在她的面前,均勻的呼吸聲飄散在暈滿香氣的空中,靈均再也無法忍受,放聲大哭下來。這幾個月的苦難折磨,似乎在今日終于有了一個終結。他們父女二人在鬼門關走了一次,在刀口上舔血般才活了下來。哭這死去的将士、哭這不被理解的冤情、哭這趙國天子的無情、也哭在柔狼山上,那個令她又愛又恨的少年…

姜楚一溫柔的将女兒抱進懷中調笑:“傻孩子這時候才知道哭,這幾個月來又膽大妄為又使性子,還知道哭。”靈均看着父親那張美麗溫柔的面容,只是止不住的嗚咽着。姜楚一好笑的看着女兒哭花的小臉兒,邊嗚嗚哭着邊上上下下的搖着頭,像只受欺負的小花貓兒一樣,把女兒輕盈的身體抱在懷中,在屋中轉了幾個圈兒,逗的靈均呵呵笑了起來。姜楚一看着女兒的笑容,卻忽然淚流不止,女兒,他的心肝骨髓,這世上最重要的牽挂啊!

他顫聲低泣:“父親本想救你,可是不能因為一人而牽連無辜之人…”靈均輕輕按住他的嘴唇:“爹,您別說了,我還不知道您是什麽樣的人嗎?女兒命硬得很,沒有誰能奈何我!”姜楚一緊緊将女兒抱進懷中,女兒長大了呀,能救得了他,還能自己照顧自己,他這個父親卻總是沉湎于過去中無法自拔。

他口中輕輕哼着女兒小時聽的那首童謠,看着女兒漸漸睡去的面容,眼中不禁酸澀。妙儀,妳的女兒長大了,你看到了嗎…

“人是感情動物。姜家很少教授歷史,你知道為什麽嗎?”他們站在泰山高高山巅之上,腳下登着泰山雲雨,那瞬間飄忽而至的潑墨雲霧席卷天地之間,似墨龍一般盤旋而至,姜楚一分明看到,面前的女子卻像站在玉皇之頂的最強者一般,将那兩條墨龍低低踩在腳下。

“你在懷疑?阿隐,你總是在懷疑什麽呢?”

少年姜楚一站在泰山之上,仍然漠然看着腳下的一切:“六韬能破敵,一榜可封神。前人要我們永遠記住太公望的不朽傳說。可我寧願記住那個膽大如鬥的姜維,壯志未能吞司馬,大業無慚繼卧龍。”

姜妙儀回首頗感興趣的看着他:“你少年登頂泰山,無一覽衆山小之志,卻悲敢于姜維大業未成。阿隐,這是為什麽?”

姜楚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姜家之所以很少教授歷史,正是因為‘懼’。”姜妙儀咪咪眼睛:“懼?為何是懼。”姜楚一一字一頓:“你說世間人有情愛。在我看來,佛家五毒,所謂貪嗔癡慢疑,都因為怖懼之心。因為人要尋求真理,必須帶有怖懼之心,否則既會被過往的繁華所迷戀而停滞不前,又會被後來的迷茫而畏縮不尋。可是一旦怖懼太過,卻又同樣陷入兩個極端。若是将先人的成王敗寇之事填充在後人心中,後人更容易戰戰兢兢,不敢超越前人。

自天水游後,我方發現,人若入世去體驗紅塵癡苦,方能超脫其上,修成真正的大道。”

姜妙儀嘿然點頭:“可是我現在覺得你似乎被君臣倫理束縛太過啊,你确定你能最終超脫其上?”姜楚一漲紅了臉揮舞着小小的身體:“臭妙儀,我一定會參透真正的大道!你不入世,連人間五味都不知道,怎麽參破天機!”

姜妙儀褪去了淑女模樣壞心眼兒的逗弄他,豐潤的紅唇調笑着:“來呀姜小貓兒,要參透大道就不能再尿床了喲!”

“你壞蛋!”姜楚一小小的身體張牙舞爪的揮舞着,看着面前露出可惡笑容的女人。

天際的的一絲微光傾瀉而下,那真是令人難得的回憶啊。

姜楚一心中那僅剩的一絲漣漪被波動而起,他微微苦笑着:“妙儀,結果我們兩個都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啊…”

翌日,戍城縣令劉賽至此,此人是個年過四十,頗有歷練的老成之人,靈均只見一面便很有好感。劉賽至此與齊貞吉交接軍務,自然是整頓兵馬以待,聖上又多撥掉許多禁軍兵馬,自然是為了防禦黨項諸部。姜楚一看着一臉疑惑的女兒:“怎麽了?”靈均微微皺眉:“雖然說這位劉大人觀之可親,但是總感覺畢竟不是武官,若黨項再次進攻改如何是好?”姜楚一輕輕捏了捏女兒的面頰:“你現在倒是像半個将軍了。這劉大人有個外號叫做‘銅牆鐵壁’,你大可不必為他擔心了。”靈均歪了歪腦袋:“銅牆鐵壁?”

“劉大人這個人對任何時期都沒有興趣,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守城,最擅長就是活生生把對手耗死。”齊維桢淡淡接了話茬。

靈均看着那個兩撇山羊胡子的劉大人,不由得暗暗敬佩,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姜楚一帶着靈均進了內堂,二人雙手一拜:“今次給齊家衆位增添許多麻煩,楚一慚愧,咱們再次別過。”

齊貞吉上下打量他一眼,複又一笑:“你我二人不必說這些。聖上只臨時賜你軍師祭酒之職,你可知意下如何?”

姜楚一釋然一笑:“一個已經被先代廢置許久的官位,不陰不陽、不清不楚,不過是一時間心血來潮罷了。”

齊貞吉看看背後的暗含落寞的齊維桢,微微一笑:“姜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

姜楚一溫柔看着一旁的女兒:“小女的生辰馬上到了,今年打算帶着她去東京好好過個生日,也連着一起過年了。”

他看了看一旁輕輕動了眉毛的兒子,爽朗大笑:“姜小姐的生辰幾何?,原是我想盡盡長輩職責,到時定要送上厚禮。”

姜楚一淡淡垂了眉目:“小女是元月初一生辰。”

齊貞吉拉着衆将再次一拜:“這次多虧了先生和小姐,咱們日後再見吧!”

馬蹄聲悄然響起,靈均看着那些逐漸消失的人影,齊貞吉的臉、謝言的臉、齊維偃的臉,還有齊維桢一直在看着她的金褐色雙瞳,那樣深沉又認真,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她看了看一旁的父親微微一笑,不論如何,終于是好聚好散。

作者有話要說: 這之後就到達京城了哦。京城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因為是天子腳下嘛……

☆、天子氣象

“金明池周圍約九裏三十步,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裏之內,并無閑地,粉牆細柳,芳草如茵,紅妝按樂于寶榭層樓,白面行歌近畫橋流水…”坐在馬車上,靈均一路上只看到繁花綴眼,眼花缭亂,似乎由北國忽然進入柔軟江南一樣,盡管外面白雪蕭索,但是人影如織、不絕如縷,往來的冬日鮮花湮沒了城鎮。“《京都記》所說無誤,京城果然是繁花一片,和江南不同,要更有輝煌氣勢啊。”姜楚一看着一旁眨着眼睛的靈均,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畢竟沒怎麽帶你來過這裏,這還不算最壯麗的景色。東京可是個不眠夜,夜晚似乎總是來得特別早,倒時候兩旁令人眼花缭亂的燈會亮的你無心安眠,只想要醉死在這座城市的。”靈均撒嬌似的跌進父親懷中:“真的有人醉酒而死嗎?”

姜楚一美麗桃花眼似乎也沾上了都城的醉人,露出懷戀的神色:“州橋兩側酒樓妓院甚多,偏偏都在湖泊兩側,不知道多少人沉醉在夜夢之中就不小心跌進池中。皇城旁的護城河都被宮中嫔妃的胭脂染成紅色了,城中這些妓子自然是不服氣的,若宮中是素食日,用上象牙、雪白、霜色、月白色胭脂,她們便塗上胭脂紅、石榴紅,定要技高一籌才罷。”

靈均癡癡笑了一聲:“我曉得為什麽有人跌酒醉死了,所謂‘兩岸夾歌樓,明月光相射’,州橋明月自然是東京奇景。白日跌進湖中便可以嘗這些宮娥妓子的胭脂,晚上便學王勃去水中探尋空中明月了。啊——還蠻詩意的嘛!”

兩旁不知何時響起了噼裏啪啦的驅傩鞭炮聲,靈均捂着耳朵鑽進了父親懷中。姜楚一輕輕撫弄着女兒的烏發,離開戍城也已經半個月之久,他竟沒發現,女兒已經變成大姑娘了。似乎花骨朵在一瞬間綻放一般,輪廓優美的瓜子臉上是精致的五官,不需炭筆便是精細的秋波眉,妩媚的桃花眼微微挑起,帶笑的嘴角與精巧的唇珠好似微微翹起,平直挺俏的鼻梁也是相對完美的弧度。長大了啊…越是熱鬧,越是惆悵。和妙儀比起來更加美麗的女兒,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适的婚配對象,該是這個做父親的不盡責,也是這個孩子她的性格…

“阿靈,這次除了你容姨會來,上次在戍城見到的令狐氏也會來京年末述職,還記得令狐曦麽?”靈均細細想着,在戍城分別時,容姨細細拉着她的手,那張總是嚴厲的臉也控制不住流淚,又能見到容姨自然是高興的很。這兩年她太忙了,結果都沒能一起過年呢。不過那個令狐曦嘛,她歪着腦袋看看父親:“那個令狐叔叔似乎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之人呢。似乎谕旨未到,他就脫逃了。”

姜楚一拍拍女兒後背,想起另一張相似卻姿态不同的臉:“令狐曦是令狐家一個異類,幾乎已經被半逐出門庭了。這樣反而輕松得多…”後半句話被姜楚一輕聲咬在嘴裏。靈均一想起容姨聽見“令狐曦”這個名字露出來一臉嫌惡的表情就有趣的很:“容姨似乎很讨厭他,我猜這位令狐大俠一定是一位落拓不羁之人。我們要不要把他叫過來一起過年呢!”姜楚一呵呵一笑:“你這小壞蛋想氣死你容姨啊。”他似乎也似吃了黃連般,有些模糊的看着女兒:“令狐家的人嘛…呃,都有些怪脾氣。令狐氏祖上是武人出身,性格暴烈不羁,幾乎代代都喜歡和當權者對着幹,所以你可要拿捏好。”

靈均眨眨眼睛:“放心吧,這麽多年曼苑不是白呆的,不就是迎來送往嘛!啊!”她輕輕捂住了嘴,糟糕,私自去曼苑的事情被知道了。姜楚一哼笑一聲:“以為我不知道呢,有她在,你還能學好。”靈均托着下巴“哎呀”一聲:“我沒猜錯,她也要來了吧,我們火辣辣的姜女羅大人!”她似乎已經能預見那個堪稱絕色的姑姑火辣辣的殺來了。隐下心中的一點不快,靈均的思緒輕輕飄在了遠方。她第一次去蘇州曼苑就是跟着姜女蘿,那個姑姑啊,永遠是花花世界的一朵浮萍浪蕊,煙視媚行又潇灑不羁。可是那個人啊…在見到她的時候,總會有隐現的複雜感情,卻只有她自己能夠感受的到。如果說真的形容姜女蘿對自己感情,大概就是既愛又恨?

靈均不經意發出一聲感慨:“父親太縱容我了。我朝婚配注重才華修養、人品世家,而我卻浪蕩江湖,棉花宿柳,您心中也很為難吧…”姜楚一掐掐她漸漸尖俏的臉蛋兒:“真不知道你到底是男是女,還是像她…”又來了,靈均頗有些煩躁的皺皺眉,他心中那個她,也許就是那個母親,每次都戛然而止的對話令她感覺自己墜入了迷霧中。姜楚一看得出他的心事,便轉了話題:“你啊,過了年務必給我沉穩一些。雖然現在大事不糊塗,但是日後你是要為人妻母的,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也要注意一些。”靈均忽然想起了蕭意娘壓抑的表情,“我唯一後悔的,就是年少之時也曾經是半個女中士子,可惜終于困于閨閣之間,沒有像那些英雌好女一樣問鼎群雄…”是啊,她過了十五父親必定會為她擇偶,可是自己心中卻總是空空落落的。撒嬌似的撲進父親懷中,那隐隐的不甘又汨汨冒上來:“女兒不想嫁嘛…”姜楚一好笑的看着她:“你小時候看《女狀元》,就說想去做狀元,莫不成以後真能蟾宮折桂,紫蟒加身不成?”靈均挑起眉毛一笑,堅定的神色竟是無法直視又光芒四射:“真給我這個機會,我未必輸給任何男人!”

相似的神色時隔幾十年又出現在相似的臉上,姜楚一恍然看到了姜妙儀與女兒的臉重疊在一起,那不甘的神情與與生俱來的敏感智慧,似乎都在指引她們走向相同的道路。姜楚一下意識的攥了攥衣衫,絕對不可以!我的女兒要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絕對不能再走上她的老路!

“父親,父親,您怎麽了?”女兒擔憂的神情令他微微醒來,他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妙儀!既然将你的女兒交給我,就保佑她不要走你的老路!

父女兩人細細的聊起了在黨項的事情,姜楚一一路上感慨頗多:“你也長大了…這次出去着實長大了不少,雖然還是太外露了。”其實他心中何曾不知,多年以來他雖然身在草野,卻未真正忘記廟堂之事。似乎無法抗拒心中被禁锢的綱常倫理,自己在預想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靈均垂下了幽深的眸子,父親啊,女兒又何嘗不了解您心中所想呢,可是您的帝王,并沒有将您當成真正的肱骨之臣。她慢慢講着許多塞外的奇聞異事,想要父親開心一些。

“你說南齊音?”姜楚一的眼神一縮,“那個人真的叫南齊音?他——他生的什麽樣子。”靈均看着總是雲淡風輕的父親微微緊繃的氣息,略微思考半響:“總是着白衣的一位讀書人,約莫比你大一些,他…似乎有意無意總是提起你。”她從未看過父親面前的樣子,冷嘲的唇角勾起,溫潤妩媚的眼角幾乎染上痛苦的恨意與更加難以讀懂的複雜情感:“呵,這個人總是如此,連名字都懶得換一個,真是太、嚣、張、了!”靈均心中微微打顫:“父親,這個人難道真的是您的舊識?”姜楚一卻忽然輕笑一聲:“若說我與趙樸子有半師之誼,他才是真正的親傳弟子吶!”由強烈的恨意忽然急轉而下的情感令靈均微微不适,但是父親明顯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了。

她轉轉眼睛:“那麽您知道我在洞中遇見的枯雲前輩是誰麽?他內力已經臻于極致,又向我詢問‘滅文’一事。”姜楚一搖搖頭:“十年前左右發生過一件很大的黨争事件,當年的一世英雄都風流雲散,這位大師隐姓埋名,必定與此有關。”靈均癟癟嘴:“您從來都不給我講那件事情,我總感覺有一種什麽力量指引我接近它似的。”姜楚一輕輕別過頭含含糊糊:“有什麽好知道的。”他回頭硬駕着家長架子:“你還沒和我具體解釋呢,往利那個首領說你和嵬名二王子有染,到底怎麽回事!”靈均摸摸懷中偷偷藏着的牡丹額飾:“不是和您說了嘛,當時是互相利用,後來…後來我就逃了出來,沒什麽好說的,沒什麽、好說的…”看着女兒忽然落寞下去的神情,姜楚一心疼的看着她,女兒一定是受了太多苦,雖然她對這些貞潔名聲并沒有太過重視,卻也極有自尊,那些異族從來不懂得憐香惜玉,一定讓她受了不少委屈。他沒有看到靈均緊緊攥着懷中的牡丹,圍繞着淡淡的悲傷氣息。

“老爺,咱們到了。”車夫将馬車停下,姜楚一笑着看她:“就忘了過去的事兒吧,爹帶你好好在東京過個年。”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寫模拟戰争類的文,一累了就撸不起來了額,暈

☆、千秋歲

“真是大開眼界…”靈均站在通天閣的主廳內看着恢弘的東都上雍,在夜魅精靈的照耀下閃現出夢幻的色彩,“果然仿造的就是仿造的啊,迷靈域畢竟不是真跡…”

姜楚一放下精致玻璃杯中的“江山第一”,含笑看這麽面前沉入夜色的女兒:“上雍號稱不夜城,一擲千金與輕車肥馬之輩自然是大有人在,更何況我朝陸運海運脈絡遍布大江南北,波斯的珍貴繡品、南洋的香料皮毛、西域的美酒寶石,簡直灑滿了上雍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外出船只的壓箱品都用上好的瓷器,這些瓷器平時用來壓制風浪,丢棄他們就如同倉庫裏的谷物一般,上雍可以說是富貴極致了吧。”趙國的珍貴美酒“江山第一”被翻新式的點綴上鮮血的紅色,如海綿一般纏繞進清澈液體中,濺出點點波光,那水面上是自己晦暗不明的眼神和陌生的臉。他離開這裏太久,以致于變成了一個與京城完全格格不入的異鄉人。不,自己分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異鄉客…

他輕輕啜了口酒:“你剛才說‘迷靈域’,便是逃出黨項那段時間所在之處嗎?”靈均微微垂着頭:“您還記得我說的撒都汨吧,他在兀亞攻擊嵬名之時,曾經在兵荒中和我抵過一個眼神,那是在尋求交易。其後我靠着零碎的書籍記憶找到迷靈域,與他們交易後才得以回城。”姜楚一輕輕把弄着酒杯,狀似不在意的看着透明的邊緣:“你為什麽每次都不想要告訴爹爹這段經歷呢?”

“爹咱們明天有什麽計劃啊。”看着女兒似乎隐藏着什麽的明媚笑容,姜楚一微微苦笑。怎麽女兒這次回來總像是隐瞞了些什麽。日漸成熟的姿态資質卻反而令他無所适從,如果女兒一直不長大,他似乎可以享受一直被依靠的感覺。女兒太過依賴自己,他怕她嫁人後難以獨當一面;女兒這樣獨立,他又想要唉聲嘆氣。自己真是…

靈均輕輕的拾掇着衣物,忽然清淩淩笑了起來:“喲,外面飄起來雪花兒啦!”輕盈的雪片從高空中慢慢灑下,似乎有感于上雍的燈紅酒綠,漸漸融化的越來越小,等窸窸窣窣的飄到人臉上時,已經變成點點雨水了。靈均伸出白皙指尖,感受着雪精靈的冬日輕舞:“上雍簡直要變成一個小火爐了,和戍城那種鵝毛大雪差距太大啦!”她轉轉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露出了細白的小牙兒。

姜楚一看着女兒這小惡魔模樣,知道她又起什麽歪心眼兒了,不由得撐着嘴巴哼笑:“又要幹什麽去?”靈均撲閃着霧蒙蒙的桃花眼兒,嘟着嘴唇:“聽小二說上雍最大的妓館‘千秋歲’有好多漂亮姐姐跳舞,各地的舞女争奇鬥豔,女兒可是感興趣的很吶。”

姜楚一想起另一個張牙舞爪的麻煩女人輕嘆一聲:“蘇州的曼苑還沒呆夠,偏偏又想要來逛京城的妓館麽,都是女羅把你教壞了,我讓她有空教教你祀舞,卻不知道她到底教了些什麽奇怪的東西給你。”

靈均可憐似的癟癟嘴:“姜家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學祀舞,偏偏還用不上,真不曉得有什麽大用。祀舞不過是先代姜齊時代作為諸侯之長代周而祀的遺留嘛,周朝都滅亡這麽久了,現在的樂曲比鄭衛之音還要繁複□□,哪裏還用的上清心寡欲又厚重的祀舞嘛。”

姜楚一看着屋外那亂眼的繁花,眯了眯眼睛:“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若非大唐之亡,姜家尚有供職于宮中的巫女。可惜亂世再建國,姜家又進入了風流雲散的時代,連昔日春礿、夏禘、秋嘗、冬烝的樂譜都流散不少了。豈止是樂譜,你可知道那位枯雲前輩為何提出‘滅文’一事?”

距離這個名字已經太遠,靈均幾乎忘記了這回事:“我曾經在汲古閣和天一閣翻遍典籍也未見所謂‘滅文’一事。”

姜楚一手中搖擺的酒杯微微一頓,瞬間露出微妙的表情:“十年前左右曾經有過一次黨派株連,滅文令在那時也被一些學宮子弟廣泛流傳。令中曰‘凡天下文明開化皆起源于文化,是以文化盛而國家盛,而禽獸異邦多剽竊我中原文明才以國,初師心自用,再學而從之,後從而僭之。若今日不滅異族之文明文化,他日我中原正統必将久屈居人下。’”

從夏到趙,中原一直為世間正統,可是時代鮮血積攢的禮儀文明既慷慨施舍給蠻夷異邦,卻又被對方學習反掣肘中原,這豈不怪哉?趙樸子曾經求學西遼,卻更早比人看清這些,即便他已經身亡,他的滅文令卻成為後世遺韻,又攪弄起多少腥風血雨。

靈均輕皺眉毛:“我同意卻也不同意。”姜楚一頗感興趣的看着她:“怎麽?”她想起在迷靈域那既刺激又不願回憶的奇特經歷。那裏流放者一群三不管地帶的人,他們是流亡的貴族、自由狡黠的商人、毫無道德感的騙子、野蠻的兵卒,變成一群三教九流、文人流氓共存的局面。他們聰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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