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膽、充滿野心,但也充滿了迷茫、頹唐,乃至自甘堕落。而最初建立迷靈域的人,卻是一位中原逃亡的官吏。令人不可思議吶,這個人的初衷僅僅是因為有趣而已。即便是翦滅文化又如何,異族最初所憑借的,并不是禮儀教誨,而是殺人如麻的鐵騎。更何況…“孔子曾說楚人失弓,而楚王認為楚人得之不妥,應該是人得之,這便是幼稚了。就似如今一般,若是趙國的戶口典籍被西遼得到,那可是遏制咽喉的利器,所以若滅文得當。但是如今漢人可謂都是楚才晉用,無論西遼、吐蕃、黨項,卻又有殺不盡的漢人為他們效忠賣命,這些活的中原文明,難道能屠殺殆盡?”她其實還并未明說,迷靈域的藏書量更是令人嘆為觀止,那裏俨然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周圍的大國幾乎将它當做一個不敢言明的跗骨之蛆,卻不敢提它的名字罷了。
姜楚一嘆然打量着女兒:“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以往覺得你旁學雜收,現在卻開闊更多了。罷了罷了,看在你今天提供給我一個可心的答案,我就陪你走一次‘千秋歲’罷了。不過——”姜楚一笑眯着桃花眼,“給我換上男裝!”
上雍第一妓館果真名不虛傳,同肉紅軟綠的江南諸妓相比,千秋歲果真是天都氣象。亭臺樓閣高聳,建築精美大氣,竟更像是縮小版的皇宮一般。“瓦舍、茶館、弄堂…還真是什麽都有,呵,隔壁竟然是邸報館子,這是妓館還是書齋啊。”姜楚一莞爾一笑:“自我當年在時倒是更加繁華了,這千秋歲便是取自‘人生不滿百,長含千歲憂’,主人只恨不能做禦座上的千秋萬代的帝王,便要做脂粉堆中的帝王,因此網羅三教九流、文武商匪,無所不用其極呵。”
靈均歪着臉打趣:“難不成這裏有什麽天機不成?”姜楚一幽深雙目神秘一閃:“年輕氣盛可是容易吃虧的,要曉得,妓館是京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兩人落座點了些茶點,只見三三兩兩初初紮堆哄鬧着,妓子侍者穿梭其中,個個忙碌不已,倒像是些精明強幹的管家一般。
東邊迅速爆發出一陣嘈雜,一個先生模樣的中年人說書式大喊:“諸位諸位!先別急着鬧吵,聽我細細說來!上回說到這齊家軍星火飛至戍城打援,你說這其中還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你道是誰咧,就是那個曾經在瓊林宴上飛箭攜花卻震驚鷹揚宴的文探花姜楚一。這個人可是了不得了,他身在草野,卻心系廟堂,對陣西遼之時,都有此人青衫對敵的身影,直打的那些蠻子是退避三舍。姜家生的好女兒,其女靈均在小沛是飛身救父,又飄落在塞外多月歸國獻兵防圖,恰似西漢缇萦救父,是一家滿門忠烈,正是草莽英雄!”下面的起哄的一群年輕半大小子大笑:“姜家父女出國再歸,豈非是‘歸正人’!皇帝怎麽能再提攜他不成?我看啊,不砍他頭就不錯了!那個趙樸子,不就是因為曾經求學西遼被砍頭嗎?”
說書先生眯着眯縫眼兒輕輕的噓了一圈:“咱們說的戲,都是編着玩兒的,咱們天子腳下,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啊!”
靈均嗤嗤的笑:“我算是開了眼了,戍城隔着千山萬水這麽快都編成平話了。看來這天子腳下的妓院消息倒是通暢的很,四處都有賣他們消息的。這說書先生倒是不如寫史去,連父親您當年的奇聞異事都能扒拉出來呢。”
“哦?!那你不如給我們講講,那個姜靈均是怎樣學缇萦救父的!”跋扈的女聲嚣張的響起來,朱衣錦繡的女子瞬間吸引着衆人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心累,但是還是拼命種草
☆、令狐雙璧
黑色透額羅遮擋住女子的精致妝容,僅隐現女子如尖刀花般的的紅唇,過分淩厲蒼白的唇鋒與唇弓并非時下流行的美人唇形,平板的弧度突出了主人的嚴厲強硬。“喲,女人逛窯子也就算了,還非用透額羅遮着,莫不當自己是大家小姐不成?”一旁的妓子笑嘻嘻的斜眼睛瞥着女子,那女子轉過來飛刀似的眼睛大聲呵斥:“下賤妓子膽敢在貴人面前多嘴!”閣中頓時炸開了鍋,千秋歲素來是京中第一奇巧富貴之地,名流大賈無數,今次這女子打的并非是閣中妓子的臉,反倒是他們背後的主人。那些妓子紅着臉卻硬充着,或是嗚嗚咽咽的去求助自家相好的,一臉怨忿的看着她。
女子端坐在貴人座上高聲大喝:“那說書先生,你倒是給我細細講講,姜靈均如何救父?姜楚一不過是酸腐儒生,不思忠君報國,卻忤逆出關,連結敵國,這如何算的上是草莽英雄?我看他不過是個不忠不義的僞君子罷了!”
靈均放下手中的茶杯,按了按溪公青的劍柄。姜楚一淡淡一笑:“難得,若是從前你怕是早就一劍飛過去了。”靈均冷哼一聲:“這些年爹您不在京城,卻也礙不着他們,何必如此诋毀您聲譽。”姜楚一嘆息一笑:“上雍就是個這樣的地方,哪怕你功高蓋世,一點流言就能被禦史臺參上金銮殿;哪怕你是個鬥宵之輩,若是不怕遺臭萬年,也有雞鳴狗盜之法一步登天。你爹早已不在江湖,一個無權無勢之輩,自然是任人诋毀了。”他回頭看看轉轉手指的女兒不由得暗笑,雖然沉穩了些,到底還是改不了小毛病。
說書先生冷汗直流,臉皮青紅皂白顏色多變,上雍天子腳下,何曾有人如此嚣張過?無非就是那幾家人了,到底是外來的無知人還是當地的望族,他這書還怎麽講下去?
女子身上長長的金線裙優雅的摩擦在地上,慢慢走下玉石階梯:“怎麽不說了?現在是我在這裏問你,敢在天子腳下将一個逆臣推上忠臣的位子,一群升鬥小民如此不知死活,千秋歲就是這麽管教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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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已經告饒不止,彎腰躬背,就差跪在地上了:“這位貴人,那您說小老兒的書該怎麽講?”女子張口大笑:“姜楚一為中探花,曾經懷抱琵琶在飛鳳公主前獻藝,以一曲《陽春白雪》取得大公主歡心,姜氏為求功名如此寡廉鮮恥,也怪不得他中舉後無顏留在朝廷。這你怎麽不講?”
她輕輕一揮手,一旁戎裝武婢羅列而出,一把抟起先生:“來,我來教你怎麽講,講啊!”
“嗤——”寂靜的輝煌響起不和諧的聲音,貴座上一位身着藏藍衫的吊貓眼少年毫不掩蓋嘲弄的神情。女子見狀大怒:“哪裏來的毛孩子,竟敢嘲笑我!”少年背着手懶懶的看着她:“鄭家的女人真夠跋扈的,怪不得慢慢落魄了,只能靠依附京中貴族生存,扒拉着別人舊日的密辛存活。還有你,明明是老女人一個,偏偏戴什麽黑紗透額羅,當自己是死了男人的老寡婦不成?”
屋堂中頓時想起來此起彼伏的嘲笑聲,女子似漏氣皮球般左右搖晃身體。她咬了咬牙齒,恨意滋生:“你是哪裏來的混蛋的小子,竟然敢侮辱陽鄭氏!”少年拍着欄杆哈哈大笑:“別笑人了你!”飛羽一射,女子頭上透額羅卷帶頭發而下,頓時是人仰馬翻,發髻散亂。
“給我抓住這個混賬,我要撕了他!”
橫刀如箭矢一般斜插入黃金白玉淬成的地面,靈均只感覺大地幾乎震了震,她睜大眼睛辨認着,是一把極其精美的唐刀,藏藍色的點翠刀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龍九子紋,尤其是嘲風獸震懾一切的表情,沉穩卻暗含可怕。“刀未開刃離鞘卻有這樣的威力,這是什麽兵器?”靈均看向一邊的姜楚一,卻見他看着刀微微出神。
黑衣朱袖的青年輕輕向女子拜身:“方才紗巾覆面,在下并未看清,原來是二公主府上的鄭女史大人,內弟年少無知,請大人恕罪。”
女子高高揚頭:“你好大膽子,得罪我鄭骊珠不要緊,可是你們為了一群賤人膽敢得罪鄭氏和二公主,簡直膽大妄為!”
青年天然下垂的眼角溫和的笑笑:“在下自然知道女史大人出身高貴,但是這千秋歲中人都不過是些讨生計的普通人,女史大人與公主出身高貴,即便他們犯錯,想必大人也不會計較。更何況…姜大人是忠是奸,聖上自有公論,大人何必為難這些平民呢。”
鄭骊珠睜大眼睛冷笑:“你算哪顆蔥?就輪到你來充好漢,我倒是看看你——”她轉眼一看,便看到了插在地上的劍,眼神瞬間變得有些不對:“這——這,藏藍色龍九子紋,這是臨頗刀?!你是令狐家的掌刀人?”
青年擡起纖細的手指放在唇邊:“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請您不要讓我有出刀的機會。”
女子環視一周,不甘心的最後看了青年一眼,紅唇劃出陰冷的弧度:“哼,走着瞧!”
堂內哄笑聲停停止止:“二公子何必放過她,不過是仗着飛鸾公主的裙角之力罷了!”青年拱手露出爽朗笑容:“列位還請繼續,人生苦短,何必在意無聊之人!”
姜楚一看着吃癟一樣的靈均偷笑:“不好,有人把你的活兒搶走了,這下你沒法出手啦。”靈均微微紅了臉,原來父親曉得她手中有暗招子在。她輕輕扭過頭狀似不在意的看着那青年徐徐走來,對方竟然撩起長衫坐了下來。
姜楚一眯了眯眼睛打量面前的青年,指了指眼前的茶杯,青年慢慢啜了一口輕輕放下笑道:“好鮮嫩的金駿眉,二涼二曬,葉多搖,薄葉輕搖。”姜楚一輕輕拖着臉笑着看他:“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那你為何不大隐隐于世,反而要出此風頭呢?難道不怕二公主報複?”青年雙手交疊淺笑一拜禮:“聖人也說,強行者有志。見奸邪不聞非我輩中人。”他雖并不怎麽俊美,但是沉穩溫和又暗藏機鋒,實在是個難得之人,遂睨着眼睛看他,卻不料對方仍溫和的笑着看了回來。姜楚一胸口沉聲一笑:“靈均,這是你令狐釋之師兄,不要無禮。”
靈均輕聲打着招呼。姜楚一看看兩個年輕人,暗暗露出笑意:“釋之,上一次見你還是個總角童子,一轉眼也這麽大了。”靈均看着兩個人雲裏霧裏的話家常,無聊的看着四周,樓上藏藍色的身影靈活的輕身飛下,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一起。吊貓眼少年睜大眼睛放肆的打量着她:“嗯——長得勉勉強強,也配得上你吧,釋之!”令狐釋之橫刀抵着他的下巴,下垂的眼睛微微眯着:“道反,剛才已經惹出亂子了,還要對姜小姐無禮嗎。”那聲音寧靜柔和,卻隐藏波濤。令狐道反無聊一般聳了聳肩,一個閃身坐在一旁。
令狐釋之歉疚看了看姜氏父女:“內堂弟道反天性不羁,請叔父恕罪。”
姜楚一難得爽朗大笑:“虛若兄弟的子侄輩果真有令狐家的風骨,上不媚權貴下不貪權色,和他倒是像的很。怎麽,你父親還是老樣子?”令狐釋之微微苦笑不語。
靈均拖着下巴窺視着周圍,卻發現令狐道反一直嘴角吊着笑看她。她眯着桃花眼轉過頭甜甜一笑:“怎麽,看呆了不成?再看收費哦。”令狐道反微微一愣,哼哼壞笑:“哦,原來是個不好相與的。喂,釋之你還是不要娶這種女人啦,和令狐家那群瘋婆子沒差兩樣!”
令狐釋之将手輕輕壓在他腦袋上,笑得異常親切:“傻孩子又說胡話了,住嘴哦。”
姜楚一含笑看着兄弟倆:“曦兄在我戍城解困前就已經脫逃,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何處。”
令狐道反忽然壞壞挑起眼角,仰着頭嘿嘿一聲。釋之纖細的手指點了點額頭:“那個叔父大人完全摸不到他的任何行蹤。”他斜斜頭看着一旁的道反,淡淡啓唇:“父親回京述職,已經到京三日,還請姜叔與小姐後日過府一聚,屆時晚輩會派車去接。”
他輕輕起身,拎着一旁道反的脖頸便回身一拜:“那晚輩就先告辭了。”那雙溫和的下垂眼慢慢的消失在面前,姜楚一回身卻看見楞在一旁的女兒。他擔憂的扯扯眉毛:“阿靈,怎麽了?”靈均回首不在意的笑笑,心裏卻怎麽也克制不住自己去猜測。她的直覺一向很敏感,那個平淡無波又溫和的令狐釋之在談話間一直趁着空閑輕輕打量她。就在剛才離開的一瞬間,那人的眼睛像黑色的牢籠一樣,竟然在瞬間讓自己覺得如墜地獄。手中的杯子慢慢捏緊,如果沒猜錯的話,那人周身散發的氣壓明明白白的在告訴她一件事情:他厭惡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令狐氏在唐朝算是很出名了,借用一下吧,與李商隐糾纏終身的令狐家男人們。
☆、婚約
姜楚一好笑的看着瞬間像個小孩兒一樣在她身邊撒嬌的女兒,假裝生氣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又怎麽啦,不是一直想到處玩兒嗎,人家特意邀請你了,怎麽又不想去了呢。”靈均膩在父親懷中不下來,仍是撒着嬌,那個令狐釋之的敵意太明顯了啊,自己送上去肯定會被那只僞裝高超的笑面狐貍欺負啊:“爹,您就說我生病在家沒法拜訪,可以送幾件禮物去賠罪嘛。女兒覺得令狐家那些大哥哥們動不動就舞刀弄劍的,實在可怕!”姜楚一好氣的笑了出來:“你還好意思說,你自己整日就舞刀弄劍,又棉花宿柳的,還好意思說令狐家這些孩子們。”靈均心中啧啧嘴,那個令狐道反一直打量她,又毫不掩飾的說她和令狐釋之有某種關系。她想了想父親昨日看着他們的表情,不由的一陣惡寒,莫不是父親真的打算為她擇婿了不成?他和令狐釋之之父令狐虛若有苔岑之契,對方甚至毫不避嫌請內弟出關救她,這也算極大恩德了。心中越來越煩悶,表面看着沉穩有什麽用,那一個可怕的眼神把瞬間的好感全部擊碎了!
二日後,靈均還是随着父親上了馬車。父親自從戍城之戰後有時總是心事重重,這次見了老友竟然重開笑顏,她也不好再忤逆父親的意思了。心中倒是釋然許多,既然他厭惡自己,不如湊上去給這人找找堵。
令狐府不似東都大多數建築一般錯彩镂金,倒像是隐居在皇城中的一座終南道山,即便是冬日蕭索也并未用紅牆金瓦掩蓋慘敗的寒意,而是自在任所有充滿春意生機的桀桀怪草瘋狂生長。靈均細細查看,竟有許多在黃河以北方能見到的異族冬草。她看着面前行走之人,倒也一笑:“令狐家的家主必是個大開大合之人,不管什麽奇怪物件只任他去了,可惜曠達不夠,還要移植塞外寒草,豈不是心中有所憂慮?”姜楚一扯扯她的袖子,她方咂咂嘴止住。
靈均黑着臉看着面前的一切,她方才進屋就看到一個渾厚聲音大笑的大叔将纖細的父親扯到懷中又抱又摟,父親那纖細的小身板兒明明快支撐不住了。令狐家的家主果然是一個豪爽到過分的大叔啊,靈均被忽略在一邊,只是靜靜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令狐虛若似乎才想起來她在,睜着銅鈴般的眼睛含笑看着她:“果然是個沉得住氣的。”靈均傾身上前做了個萬福禮:“令狐伯父萬福。”令狐虛若微微點頭:“到底是姜家的孩子,曾經的世家出來的女孩子果真是姿态優美。”
“哎呀你們攔着我幹什麽,我要趕着去看我未來兒媳婦兒呢!”
“婆婆,您好歹等公公敘完話之後再說啊。”
前面的女聲是爽朗潑辣,後面的女聲則是軟糯文弱,簡直是對比鮮明,夾着着一群奴仆苦苦哀求的聲音,靈均自聽到這聲音便喜歡的很。
女子掀着垂簾進來,雖然梳着極文雅的百合髻,俊麗的眉眼卻英氣逼人,靈均只略略看了半面便大概曉得,這邊是父親所說的令狐夫人楊羽之了。姜楚一看着她笑笑:“楊姐姐還是巾帼不讓須眉,如此爽朗利落!”令狐夫人神秘兮兮看看他,便圍着靈均轉圈打量着她。靈均輕輕行了長輩禮令狐夫人不由得拍掌一笑:“好!好孩子!生的如此美麗,堪稱豔壓群芳了!我倒是要讓我家那些整日叽叽喳喳的女子們看看,咱們令狐家也能有如此漂亮的兒媳婦!”
令狐虛若哈哈的看着媳婦兒:“八字兒沒一撇呢,你忙個什麽勁兒啊。”
令狐夫人急急忙忙拉着她朝後面一喊:“你們爺們兒且去說話吧,我們自個兒有自個兒的玩兒法!”
靈均今日見長輩,穿了一身緋紅滾戎襖裙,上面綴滿了大朵的石榴花,正将她白皙皮膚透了出來,令狐夫人恰好喜愛這鮮亮顏色,眼中不住贊意。靈均內心輕輕啧了一聲,怨不得爹要給自己另做一套衣裙,感情是為了讨好長輩。
兩人停停走走,靈均越發覺得不對,這近處人聲嘈雜,根本不像是通向內宅的路子,曲徑通幽之後她才發現,哪是去什麽內宅,竟然是到了一個練武場!場中都是些大冬天還打着赤膊的年輕漢子和俊眉修眼的年輕人,個個龍精虎猛,飛腿比試。
令狐夫人抓着她的手大聲嚷嚷着:“哎哎哎,還比試什麽勁兒啊,我這二兒媳婦兒也來了,也給你們看看,什麽叫美人!”靈均內心嘔了一口,千萬別注意到她啊!似乎偏偏印證了她的不幸猜測一般,一道道精亮的眼睛齊刷刷的饒有興趣看着她,其中似有不少驚豔目光。令狐夫人又揮揮手:“看看看看看什麽!看一眼就夠了,以後這美人只能我兒子一個人看知道不?”
靈均簡直要驚死了,令狐夫人出自弘農楊家,居然是這樣一個潑辣之人,莫不成是嫁到令狐家便入鄉随俗了?
“哈哈,娘您這樣說,怕是老二要臊死了!”靈均向有一看,便看到剛才在後勸說的女子推着個木頭輪椅,上面的是一位劍眉星目的青年。他靠近停下看看靈均便爽朗贊到:“從前我看到姜叔便覺得他作為男人真是美貌異常了,果然生的女兒也是美貌異常的。”令狐夫人伸手俏皮拍了拍青年的頭:“淨胡說,你姜叔從前最忌諱人家說他漂亮。”靈均微微一笑,便知道這是大公子令狐希夷了。據說此人年輕時候便是個疏朗灑脫之人,已經娶妻生子卻未收斂許多,以致于後來竟然同江湖人大戰,結果雙腿卻難以再站立起來,便是這麽多年令狐夫婦尋遍名醫也無果。那麽一旁斂容恭肅的女子就是大少夫人楊欺霜了,這大少夫人正是令狐夫人的庶內侄女。令狐氏與楊氏同在弘農,幾乎分庭抗禮,沒想到竟然也結附親家了。這滿園子勃勃生機,唯有這楊少夫人總是溫言懦語,也确實是稀奇了。
靈均輕輕颔首:“早就聽說令狐家大哥舒朗豪放,今日小妹是見識了。”她一轉眼看看一旁着衣立着的令狐釋之與令狐道反,一個笑中含着陰影,一個笑中含着玩味。呵,陰陽怪氣的一對家夥,倒是這個大公子雖然殘了,卻毫無半點陰霾,拉着她像是個鄰家大哥哥一般敘舊。
靈均無法忽略來自一邊的壓力,如那天在千秋歲時一樣,令狐釋之鎖投注來的視線令她無法忽視。她幹脆擡起頭徑直望過去,對方低垂的眼睛仍舊顯得溫文,無半點壓迫感。令狐夫人眨眨眼睛在兩個孩子中間繞繞:“說起來你們兩個已經見過面了吧。”靈均輕輕一笑:“我還要感謝兩位令狐公子前日在千秋歲仗義執言,父親不好出面,我又是個女子,若非兩位公子相助,父親的名譽只怕被玷污了。”令狐夫人氣哼哼看着一旁和木頭樁子一樣的二兒子,輕輕招手:“阿釋,你姜妹妹第一次到咱們家來,還不過來帶着客人四處走走!”令狐釋之溫雅的上前,略略和她隔了幾步,便笑着看她:“我帶姜妹妹走走可好。”
背後的嬉笑聲越來越大,令狐夫人仍然朗聲笑着,一旁的青年們也是看着他們倆的背影打趣。靈均用眼角餘光瞥了瞥背後,一轉頭才發現,令狐釋之溫柔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他們仍然靜靜的在白雪上輕輕的走着,直到“咯吱咯吱”的聲音已經消失不見,方才來到一處僻靜的暖閣中。若論禮數不周,這人到可以稱為第一。他只是散淡的徑直走着,慢慢拉卡了二人的距離,藏藍色的身影隔絕着二人的空間。
靈均跟着他走進暖閣之中,雖說是個暖閣,不過是個随便搭起來的粗粝屋子,屋中武器遍布,果然有武人氣息。令狐釋之從頭到尾只是将她當做空氣一般,他行雲流水的坐下拿起燒紅爐上的鐵壺,将滾燙熱水倒進了窯碗中喝了一口,又在一旁留了另一碗水,便背對着他坐在幾上看書,頗有些武人讀書——鐵鎖橫江的架勢。
靈均輕輕走到一旁喝了碗中的水,便撩起垂挂的氈子來,便看到冬日的暖陽挂在了上頭。那太陽被寒冷的白氣隔絕在外,透出一種朦胧的架勢來,她越看越愛,便歪着頭從指縫中變着法兒看它。時間在一份一秒過去,爐子中的燒的滾滾的水發出“咕嚕咕嚕”的噪聲,卻在安靜的屋中顯出極驚心的尴尬來。
屋外響起了令狐道反的輕笑聲:“兩位真都是坐得住板凳的,一個看書、一個看天,兩不相幹倒是也能互相折磨這麽久。前面伯母要傳飯了,兩位可是要出來透透氣?”令狐釋之輕輕站起來,看也不看靠門站着的靈均便向外走,沒成想一只素腕拉住了氈子。
“勞煩道反公子告訴伯母一聲,我和二公子尚未敘完話呢,請諸位長輩先用膳。”釋之看着面前的美麗少女笑吟吟的婉轉嬌音,微微負手而立。
道反的氣息輕快的消失,一時間二人間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戀愛和婚姻就是這樣,就算人家祖宗十八輩都愛你,當事人不愛都沒用啊
☆、拆臺
令狐釋之垂下了本來就極低的眼角,似乎在認真看着地面的空氣一般。靈均玩兒着發絲毫不避諱的看着他,雖然這人面相只稱得上溫和周正,卻有個漂亮鼻子,雖稱不上鼻若懸膽,卻是筆直又不鋒利,生生拉近人的三分好感。可惜,都不過是表面現象罷了。
她發出一聲笑:“我還不知道自己竟然堪比無鹽?二公子寧願盯着地上的泥看也不願意看我一眼。怪說呢,我既不如書,又不如泥,何苦還聽得夫人的話帶我來呢?”
釋之輕輕擡起頭,平淡的與她對視,那是不再隐藏的冷漠與低悶的氣壓,或者說是一副毫不關心的姿态:“我以為姜小姐是個聰明人,那日我在千秋歲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
靈均縱然性子再好也要氣壞了,真是個陰陽怪氣的人,她又沒有通天眼,怎麽就能猜透他在想什麽?父親常說令狐家的人都是猛烈直率之人,看來畢竟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她挑着眼睛,慢悠悠的看着他轉了幾圈兒:“喲,我是什麽人?是名家狀元,還是千古才子?無緣無故我憑什麽要接受你的惡意?”
釋之雙手交放在袖中,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漆黑的眸子終于直視她:“我想姜小姐應該也知道了,兩家父母交好為你我約定了口頭婚約。”靈均挑了挑精致的秋娘眉,笑睥着截住他的話:“哦,所以二公子對我不滿,又不想忤逆令尊令堂,便在這兒晾着我,等着我吃苦頭自個兒把這事兒弄黃了對吧。二公子,你真是好主意啊。”釋之似沒聽到那帶着尖刀的嘲諷一般,連表情都不肯施舍一個,只是忽然越走越近,看着少女那張過分美麗的眼睛,交融着彼此的氣息:“我看姜小姐你似乎對我也沒那麽滿意。聽聞姜小姐喜愛四處游學,在江南時便出入煙花柳巷,瓦舍劇院;到了北方英勇救父又大義獻圖,真算得上傳奇了。就連齊家三公子都不惜為您以身入境,在下自知資質平平,實在難與姜小姐舉案齊眉。”
原來是覺着自己不安分呢,那種嘲諷和厭惡感都要化成刀子了。靈均上下打量着他,原來一開始初始的印象便是錯的。道反外向張揚,實則卻單純許多;釋之溫柔和善,實則心思細密又九轉回腸。怨不得大公子殘疾後令狐家的掌刀在此人手上吶。真是好一個外表若冬日之日,內心卻夏日可畏的二公子!
她輕輕一笑:“看來二公子喜歡那些溫柔和順的大家閨秀,自然覺得靈均失之教化。你可小心了,以後可別在小家雀裏遭了秧!”釋之竟滴水不露的輕輕拱手一笑:“這您放心,在下向來對麻煩又無用的事物唯恐避之不及。所謂‘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令狐家的妻子不需要通天之才,只需要安分守己就可。”
靈均輕輕挑起了厚厚的毛氈子,回首妩媚一笑:“像大少夫人那樣?”眼尾美人痣越發如淚滴般惑人,少女的慵懶笑意越發像極了一只冬日裏撒嬌的貓兒一般:“放心,靈狐二公子,我會好好去學習的——”
令狐釋之有些愣愣的聽着少女留下的婉轉尾音,不由得輕嘆一聲。父親、母親,能別再給我添麻煩了嗎…
令狐釋之穿過長長的穿堂便發現少女高挑細長的背影,紅色的身影在琉璃世界中停駐,簡直如紅梅一般清豔妩媚。他微微停滞一下,便帶過一股清風繼續向前走,卻沒料到對方似乎被絆倒了一般“哎呀”一聲。釋之下意識的接住少女,掌下纖細的腰身不盈一握,幾乎可以感到透過布料後肌膚的溫潤玉意,二人交錯的氣息混合在一起,似乎帶來某種戲谑的惡意,卻又猜不出來是出自誰的身上,只剩下交疊在一起的紅藍色身影,遠遠看起來倒像是熱戀中的年輕戀人一般。
不好——心中一驚,釋之擡頭一看,圓桌旁的人們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兩個人,炙熱的氣息幾乎要把他們兩個盯出洞來。他低頭看看懷中的少女站起來,一臉淡然的拍拍身上的灰塵:“哎,不小心被絆了一腳,多虧二公子及時扶起了我。”釋之幾乎可以看到父母親臉上挂不住的欣喜表情了,他輕輕落座,發現一旁的大哥和族兄弟們幾乎輕聲竊笑着。靈均看着輕輕落座,才發現一旁有個俏皮甜美的少女笑着看她,一見她便将她輕輕拉着坐下:“你就是靈均吧,我是令狐離嬰,咱倆同歲呢。不過,我比大幾個月,你可得叫我姐姐啊!你生的真漂亮,比年畫裏的美人還美!”令狐夫人寵愛的笑笑:“離嬰不要無禮,現在叫姐姐,将來可怎麽叫呢!”令狐離嬰癡癡笑着,又偷偷看着自己的二哥,越發的覺得有趣。
這少女活潑爽朗,靈均幾乎初見便極愛她性子,複溫文回禮:“離嬰姐姐,你生的也好看極了,比那些粉團捏出來的娃娃還漂亮!”滿桌人聽見兩個小姑娘互誇,也都笑了起來。道反哆嗦似的惡寒了一下:“為什麽女人總是這麽磨磨唧唧的,這種明明聽起來惡心吧啦的場面話居然說的這麽溜。喂,釋之,這個姜小姐和你還蠻像的嘛,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虛僞模樣。我還挺看好你們兩個的,嗯…在一起的話可有趣了呢。”希夷笑哼哼的看着面前的兄弟們:“你們怎麽都一臉愁容啊,二弟溫文,娶一個幹脆爽利的美人不好嘛。”
溫文?大公子你到底是在說誰啊。衆人打着哆嗦看着一臉笑意的釋之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是不是大家還要加強訓練呢,不如明日多紮五十個馬步吧。”
令狐夫人皺皺眉招手:“老大老二老幺,你們還幹什麽呢,今天客人來了怎麽還坐在下席?還不快給我滾過來!”遂回首不好意思看看姜氏父女:“咱們令狐家武人傳統,除了家翁外一視同仁,所以他們年輕武人要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可不是沒有規矩啊!”靈均清靈笑笑:“今天晚輩真是開眼了,素聽爹說令狐家勇猛剛毅又家風純正,沒想到幾位公子對待友族也視若親朋。”
“啊——你這丫頭嘴真甜,來來來,再多誇幾句!”令狐夫人言辭爽利,還拉着女兒一起勸酒。靈均看着她便忽然想起一事,偷偷拉了拉父親的袖子。姜楚一會意便輕輕暫住了笑聲:“有一件事情還要問問羽之姐,您可是有一位內弟叫做楊凝之?”令狐夫人聞言滞了半響,略有些狐疑看着他:“怎麽你和他還認識嗎?”姜楚一淡笑抿了抿嘴唇:“我有一位好友不知怎的便得知這位楊公子才華橫溢,非要同他結為好友,偏偏無人介紹,又怎麽也打聽不到楊公子的蹤跡,心中郁悶的很呢。”
令狐夫人俏皮的撐着下巴嘆氣:“說起來凝之啊,也算是楊家的異類了。不過呢,雖然我們兩個都是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