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嘉賓敬酒,最後一桌均是重要親眷聖使。他的臉色微紅,也露出些淡淡的喜悅表情,可見其內心之真情。
道反在一旁執着酒托饒有趣味的看看桌上的人:“釋之,這一桌人你可得好好敬敬,都和你有幾分關系呢。”
他眼光輕輕略過靈均、又向着對面三個人看看。
令狐釋之敬了齊維桢一杯,二人目光交錯心有會意。他淡淡舉杯敬向靈均:“小姜大人也很久不見了,多謝您賞臉前來。”
語氣冷淡尊敬,卻說不上半點熱絡。
靈均點了點頭笑笑,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呸,你們兩個倒真是一點兒都不感謝我,平白無故拿我當了那麽久擋箭牌。
他酒量似乎頗大,雖然臉色微紅,但是不見失态,崔恕似乎與他關系不錯,只是一味連着幾個年輕将官同他說些胡話,一面叫着将新娘子領出來看看。
令狐釋之淡淡笑了笑:“內人不愛見人,這杯酒我替她喝了。”
崔恕嘿嘿搓着手:“你幫你媳婦兒喝可是要喝十倍的量!”
令狐釋之啞然失笑,便直接拿起汝窯瓷碗豪飲起來,一旁的人皆拍手叫好。
這一桌上令狐希夷也跟着叫好,他雖爽朗,卻不粗魯,還一直招呼着靈均用餐,極其照顧這位至交家的小妹妹。
靈均心中納悶兒,令狐希夷她接觸幾次,也在蝼蛄閣中見過他的碟譜,怎麽他這人如此豪爽大方性,偏偏這個令狐釋之就彎彎繞繞的愛算計別人呢,真是龍生九子。
令狐希夷忽然一嗓子喊了出來:“齊大人和聶大人都是天子近臣,怎麽你倆一句話不說呢。”
一時間氣氛再次怪異了起來。
道反在一旁喝着酒嘿嘿直笑:“那你得問小姜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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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希夷皺皺眉毛:“問姜大妹子?和大妹子有什麽關系。”
靈均放下筷子輕笑一聲:“聶大人是文臣,齊大人是武将,彼此之間八竿子打不着,就這麽簡單。”她說了進來上雍流行的花火戲,令狐希夷倒是跟着起了勢頭,桌上熱鬧了一些。她一直在轉換話題,想避開齊維桢的目光。他自喝了兩杯酒後,目光便若有似無的追着她,她無論怎麽躲開,他那清淡的目光只是停在自己身上。
靈均心中感覺到逼仄。有時候兩人獨處,二人反而發出輕止乎禮,可是一到了外人處,他卻用暧昧不明的動作時時誤導大衆。
過了半響,齊維桢起身告別,令狐虛若親自要将他送出去。
齊維桢含笑與衆人拜別,忽然對着靈均撂下一句:“放你那兒的東西我改天過去取。”
取…個屁呀,他有什麽東西放到自己這兒了?可她總不能再開口和他拉鋸問到底是什麽吧。
靈均看着他挺拔的身姿,憋着悶勁兒一直灌酒。
她抽了身便偷着躲到一邊院中立柱旁等着酒席散了,正看着崔恕将似乎喝的爛醉的令狐釋之送回房中。靈均嗤笑一聲,她才不信這奸詐之人會喝醉呢,也就是裝裝樣子吧。
她一回頭,便見到那新郎官躲在陰影中看她,眼神卻似乎高冷的很。呵,原來是慣用的裝醉技巧,實際上倒是千杯不倒呢。
美人露出了溫柔的滴出水的笑意:“恭喜新郎官兒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終于和你心中所愛喜結良緣了。不過嘛,我作為你長久的擋箭牌,您倒是連個笑都不給,真是吝啬吶。”
令狐釋之抱着臂淡着眼角:“不裝模作樣了?明明是個任性又胡作非為的女人,偏偏有時候還要做樣子。一個齊維桢尚不能滿足你,還有一個聶懿。在下看來,小姜大人不需要那些微薄的感謝,畢竟上雍的英才皆是您的裙下之臣。”
靈均氣笑出來,面色卻仍舊溫柔如水:“您要是專門來尋不自在,我願意和您的妻子聊兩句。”
令狐釋之輕輕一瞥便離開了:“不必,內人一向信任在下,任何宵小之言她皆不會當真。”
宵小?我是宵小?靈均一時間還沒弄清楚,恨不得扒了令狐釋之的皮,只有這個臭男人,從一開始就看不上她,還要拉着自己突出他那位夫人的美好德行來。
我呸!
姜楚一看着風塵仆仆坐下的女兒,輕聲道:“哪兒去了,等了你半天了。既然如此,咱們也走吧。”
聶懿忽然擡頭,霧蒙蒙的眼睛盯着她半響,盯的她直發毛。
靈均趕緊拉着父親便走了,連一旁直叫她的崔恕都沒理。
令狐虛若将姜氏三人送到門前,卻感慨萬千:“阿隐,我連孫子都有了,你也快點吧,追上哥哥,下一代不成,還有下下一代呢。”
姜楚一心中卻有暖意,這個大哥知道他心中也有些許失落,仍舊是粗中有細,便含着淚光笑笑。兄弟二人對視良久,自然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回程上,姜楚一似乎在沉着臉想什麽,有些困倦的女羅輕輕問:“這是怎麽了?”
姜楚一忽然回頭看着自家的兩個女人自嘲一聲:“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成了準岳父了。靈均,你真行。”
☆、閑言碎語
姜楚一自回了家中便一言不發。說是一言不發,其實一直在打量着靈均。
靈均呵呵笑着,口中仍舊嘬起細長的煙槍:“爹,有什麽您就直說罷。”
姜楚一輕輕拿走女兒手中的煙槍,擱到自己的口中淡淡嘗了兩口:“都是天心要你染上的壞毛病,以後少抽。”他傾身上前,幽黑眼中滿是探問:“我問你,我一回到京中便聽到了你和聶懿的流言,這是怎麽回事兒?”
靈均哈哈一笑:“爹啊,女兒曾經也愛自作多情。不過嘛,我現在大體還沒那麽蠢。鄭家的鄭言師似乎有下嫁之意,怕是聶大人躲到我這裏來了。鄭言師脾氣嚣張,可是她不良于行又為官吏,卻是最怕禦史臺。何況她曾經羞辱我,我沒空理她,她焉敢跑過來。”
姜楚一眯了眯眼睛:“你是說他不過是為了躲着鄭言師才來到你這裏避難?”
靈均酸着嘴磕磕煙槍:“爹,齊維桢的舉動更明顯,您怎麽反倒不懷疑呢。”
姜楚一吊着眼睛哼了一聲,想起了南方共事的風風雨雨:“齊維桢年紀不大,可是已經老謀深算,比他爹差不了多少。”他拉着女兒,卻像是勸慰一般:“你若是将來觸了朝政逆鱗,只有他能保你,我雖不喜齊家,可是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出他的不好來。”
靈均心中有一絲傷意,就算爹嘴硬說了不管自己,說白了還是要為自己留條後路的…
可轉念一想到底有幾分敏感:“齊維桢和您說什麽了?”
姜楚一別過頭去硬是不說:“那個聶懿怎麽回事啊,和我沒差幾歲就那麽老氣橫秋。坐在一邊也不主動說話,半天就說了兩聲倒酒,這種人比我還嚣張,哼,我怎麽可能把女兒嫁給他呢。”
靈均看着父親溜掉的背影不禁感嘆,老頑童老頑童,越老越是孩子了。
可是…齊維桢究竟和父親說了什麽呢。
靈均拿着玉簫悄悄的坐到臺階上,女羅的背影則是異常的清晰。
在她小時候就曾經看到這樣的背影,女羅冷漠潔淨,有時候甚至連施舍的眼神都吝啬給其他人,可是她面對姜楚一則完全相反。天真、炙熱的過分,乃至于令人覺得過分灼熱。
靈均拿出玉簫吹了一曲,是《婆娑》之曲,傳說姜家的始祖女神是一位玄鳥,她對大地懷抱仁慈之心,因此倦怠情愛。可是有一位魔族的王者強硬的愛上了她,女神為了拯救人類生靈而死,死前她的善惡純化為幾身,而魔族的王者則為了複活心中愛人不停的尋找幾個化身,用心自己的一點力氣,希望可以再見愛人。
遙遠而悲戚的愛情悲劇永遠沒有變化過。
女羅伸出手接住了馬上凋落的柔軟花瓣,皮膚瘙癢的嗯喃了幾聲:“傳說始祖女神在死之前,有一位魔女詛咒她的女性後代生生世世都得不到心中所愛,所以姜家的女人才會被可悲的命運主宰。”
靈均攤開手:“真是無稽之談,千人千面,難道這樣的話你會信嗎。”
女羅回頭露出一個有些悲傷的笑意:“我曾經是不信的,可是現在…”他“嗯”了一聲走進靈均,指尖撫過上面有些年頭的“姜”字,卻擡頭皺皺眉:“這是阿隐的蕭,可是聲音太過久遠了,你怎麽會得到的?”
靈均靜默看了她半響,将顏風神之事和盤托出。
女羅久久沒有說話,只剩下一身嘆息:“你放心,我不會告訴阿隐的。”她緩緩起身,纖細的身影卻異常悠遠:“真是笨蛋,不過是當年的驚鴻一瞥罷了,喜歡上這種男人就要一輩子為自己圈定的承諾而折磨。這個女人要是活着,我非要和她比試一番,現在,沒什麽必要了…”
她終究還是将玉簫要走了,靈均心想,女羅也許在顏風神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他們兄妹自從南方回來後,皆是神情仄仄,似乎連心中那些多餘的感情都淡了。
靈均縱使長了天眼,也仍舊猜不透二人在南邊到底發生了什麽。
直到那日靈均和姜楚一說了天心将要繼任巫女的事情,姜楚一面色露出了多日以來持久積壓的陰沉:“靈均,天心走前有沒有和你說些什麽,我知道你倆舊日一向狼狽為奸,此刻你卻不要包庇她。”
靈均自然的笑了笑:“我們之間一向互不幹擾,您也是知道的。”當然偶爾還要互相利用一下,嘿嘿嘿。
靈均心下了然:“難不成淮南西路哄擡物價之事——?”
姜楚一冷哼一聲:“當年我看到女羅有經商之才,才會和大通商會做出交易,讓我的妹妹進入其中。可是天心甫當初便對此興味極濃,甚至到了好後來以狂熱的手段聚斂錢財。淮南西路愛慕新潮,最喜風尚,最近忽然又興起了吸食瘾藥的風潮,簡直太像天心的做派。我真的不想懷疑自己的侄女,可是當年你娘的事情…”
瘾藥?靈均手微微顫動起來,想起天心那詭異的笑容,她在年前忽然學起藥來,難道說真的是她?
姜楚一嘆息一聲:“天贶節在即,為什麽姜家要生出如此風波呢。”
靈均僵硬的咧開嘴:“好不容易得閑,您不要再想了,如今還有女兒在呢。”
姜楚一眼中泛起柔柔波光,卻看不清善惡:“當年我曾經受過禦史臺的大獄,誰能想今日我的女兒是禦史臺的實權人物。世上之事,果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靈均的心中卻更加陰沉,看來有必要和天心談談了。
“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桂花。哎,一到這個春不春夏不夏的日子就不足覺,真是情難自禁啊。”鄭言師一身青衣扭着柳腰便斜斜的懶在一邊,眼睛卻不住的向聶懿身上靠:“聶大人,你日日看書精力充沛,真令人羨慕呢。”
聶懿盯着書的目光未變:“鄭大人錯了,是‘閑看兒童捉杏花’。”
一旁偷聽的堂官們控制不住吐出來茶,聶大人的嘴真是朝廷中最令人恐懼的風景名勝了。
鄭言師熱臉貼了冷屁股,整張臉漲得通紅,卻在見到靈均的一瞬間變得難堪。這個女人…一開始她明明是個沉默的羔羊,可現在卻是朝廷炙手可熱的話題。
姜靈均——
聶懿起身直接将手中的書送到靈均面前:“你不必找了,我手中這本送你。”
靈均打趣道:“聶大人也會做人情了,真難得。”她回頭一看,卻是鄭言師咬牙切齒的眼神。
真是失策,這位麻煩的小姐居然在此。
鄭言師揚起高傲的頭,慢悠悠的走到兩人身邊:“奇怪了,兩位一個在國子監,一個在禦史臺,怎麽就總能‘碰到’一起呢。倒是不知道姜大人有什麽辦法,能将聶大人日日請到禦史臺小坐啊。”
靈均躬身微笑:“大概是緣分吧,衆生可真是玄妙啊。”
鄭言師冷哼一聲将手中的書搶走:“這本書我倒是喜歡得很,小姜大人一向在禦史臺整日同犯人打交道,還是別裝什麽文質彬彬之士了。”說着便氣勢沖沖的走了出去。
朝廷的風言風語從未聽過。靈均略略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她和齊維桢、聶懿的關系被傳的天花亂墜,什麽樣的都有,朝廷中最精英的男女官吏,樣貌又都不差,自然是要傳出事情來的。可是鄭言師似乎真的對聶懿上了心,那種熱烈的追求簡直堪稱赤裸裸。
她心下笑笑,鄭言師是個簡單的女人,她愛慕的是虛榮。從前她愛上齊維桢,被十九公主強力制止了,偏偏十九公主的生母安昭容還要依附于鄭貴妃,真當是互相制肘。最重要的是,這位安昭容命好,可是生了個皇子養在争貴妃身邊吶。一個有子,一個有權,二人之間可謂是千絲萬縷的交易呢。
鄭氏之欲,其心可誅。
靈均停在蘇竹林前,看着聶懿慢慢追上的身影。她回頭一笑:“聶大人,可玩兒夠了?”聶懿頓了一下又恢複那散淡眼神:“世上不是何人皆是齊維桢,我沒時間和無聊之人做戲。”
靈均心中微微發汗,卻仍偏過頭一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聶懿勾唇一笑,霧蒙蒙雙眼異常清晰:“我的意思是,我對你很有興趣。”
這都什麽事兒啊,靈均嘟嘟囔囔半天,且等到回到千秋歲的天心哈哈一笑:“有意思,這個聶懿倒是很有意思!我便愛這樣的男子,從不将人放到眼裏,什麽都是老子天下第一。”
靈均嗤笑一聲:“此人恃才傲物,可是卻有大才,而又不只是聖賢書上那些廢話。你和他拼鬥詩詞,他絕不會差,你若和他讨論策論,幾乎能磕頭謝罪了。皇帝任他做國子監祭酒倒是有些眼色。”
天心擡起長長的脖頸吐出口煙氣,雙眼迷蒙不已:“你若是嫁了他,你們夫唱婦随,做那天下第一高傲的夫妻倒是美得很呢。”
聶懿的眉眼散淡,不算俊美,然而超然淡雅。他有通天大才,不争搶風頭,可是一切了然于心。偏偏他性格冷僻,卻也不鐵石心腸,偶然有春風撫柳之意。
靈均輕輕嘆息,她就不信聶懿還能直接上門提親來。
天心癡癡出聲:“你呀,學學你那個同窗陸無柳,聽說她看上了令狐家的令狐道反每日都和小麻雀一樣叽叽喳喳的跑到家裏追男人,瞧你那出息。”
靈均一口茶噴出來:“不會吧。”陸無柳是陸兆庭的孫女,又和戴國公長子孫飛卿夫婦有誼,端的是萬千寵愛。那女孩子她也見過,大選的時候便藏不住話叽叽喳喳,倒像是來玩兒的。後來落選之後也不慌張,聽說仍舊是受盡寵愛的。
想一想令狐道反那嚣張的臉和陸無柳叽叽喳喳的嘴,靈均輕輕咧嘴,這可有的戲看了呢。
☆、天驕
靈均擱下筆輕輕看着烏臺前成群的烏鴉。
這個季節像是來哄搶死屍一樣,烏臺前的腐朽氣味太過濃郁了些。好在鄭言師大小姐很有韌勁兒,追着聶懿不肯撒手,倒是給了自己獨處的時間。
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用異常冷靜的态度去面對繁重複雜的脈絡。
立在窗外的身影也許久不見了。
他總是用鷹眼追蹤着自己,像是觀察周圍有沒有任何雄性物種的靠近,以确定對雌性的掌控欲一樣。
一身玄色的戎裝,總是慵懶沉默的身影,似乎與上雍的宮城格格不入,可是卻總是隐秘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
檀郎的身影已經幾天沒有出現了。
當聶懿在窗邊的時候,他有意的讓對方看到他,并且有意無意的進來騷擾她。
無論自己多麽冷漠,那個人棱角分明的俊美臉上只露出微妙的笑意。
像是在告訴自己不要用聶懿做擋箭牌。
“沒用的。”這個人總是說道。
靈均一時間不太習慣,可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習慣。
他将卷宗收拾好,在諾大的宮中漫無目的的走着。
支道承的手越來越近了,她在朝堂上無論如何做蝴蝶停,都要與支黨口誅筆伐。鄭家似乎也不願意放棄這個大好機會,尤其是怕父親剛剛又立大功而可能重回朝堂。
就算自己是鐵人,心中的疲倦也與日俱增。每日間無趣的扯皮也許能夠敗壞支道承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是絲毫沒有任何意義。
她的眼睛忽然停住,幾乎無法挪動半步。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女人高挑英氣,應是個劍眉星目的好女子。并未穿着像時下流行的宮中貴女一般穿的華麗繁瑣,而是勾勒出纖細腰身的紅色騎裝。
那絕非是東施效颦,而是真正的英武女武官一般,帶着幾分野性難馴的力量感與不羁。
她笑得很開心,又有幾分稚氣的可愛,長長的馬尾也顯現出喜悅的弧度。
男人雖然并未如何回應她,可是卻仍然不時的回應她。
真是衣服郎才女貌的美景。靈均掩下心中的不舒适,躲在廊柱後面看了半響。
檀郎…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有一個與他談笑嬉戲的女子。他對細封娅娅如此漠視,以至于自己仿佛認為他失去了一個男人去挑選愛人的能力。
呵…靈均自嘲的笑笑。自己這是在幹什麽,人家來糾纏,硬是軟硬兼施的告訴他去找別人。現在人家去找別人,自己反而像個怨婦一樣。那女子笑得很是嬌俏英氣,與細封娅娅的怨氣濃烈不同,他們在一起宛如天成佳偶。
靈均擡起頭,心中督促自己,去工作、去工作、去工作吧!
崔恕吊兒郎當的在演武堂呼呼大睡,一擡頭便看到面前的靈均笑道:“喲,今天可是喜鵲上頭了不成?你這位貴客倒是來了,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呢。”
靈均笑了一下:“上次你要看的絕世美人,可是已經來了城中。”她附在崔恕耳邊,輕輕耳語半響。
崔恕眼睛一亮:“真的?天贶節中的千秋歲會有?”
靈均默默一笑。
崔恕自己嘿嘿傻笑了半天,忽然反過勁兒來拉着靈均:“哎不對不對,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平常可不會這麽好心。”
靈均掩下眉眼中的失落淡淡的啓唇:“也沒什麽大事兒,今天在宮中看到有一位穿着武官服的年輕女子,心下覺得奇怪罷了,蘭臺前戒備森嚴堪稱惡鬼魔窟,竟然會有女孩子靠近那裏。”
崔恕恍然大笑:“你不認得她呢,她可是個極有名的人,利州道鼎鼎有名的女将軍葉靈鋒,金鈎鐵劃的‘鋒’,可不是‘風流缱绻’的風。說起來她和你一樣,名字中犯了一個‘靈’字呢,真是緣分,不過那個人可是真正的天之驕女。”
靈均心下喃喃,是啊,真是緣分。
她聽不下去崔恕一臉喜色的興奮,似乎對那位傳聞中年輕的絕色美人充滿幻想。只是她想到了他描述的女子,葉靈鋒,利州的女将軍,聰明善戰又是名門之後,連崔恕這樣內心眼高于頂的人都會高看一眼,那一定是一位真正優秀的女性。
他也漸漸不再孤單了,如果青樓中那些賣弄肉體的女人并不能讓他滿足,至少這樣優秀而聰明的女人可以讓他收心吧。
可是,為什麽自己內心會有淡淡的失落呢…
禦史臺的他們仍舊照常陰郁的大開,符堯光哼笑一聲:“如此就拜托你了。”
靈均嘆了口氣:“郁大人就在這麽不願意放了下官麽。刑部大獄人才濟濟,非要下官去借調呢。”
符堯光淡淡擦過過分白皙的手指:“三法司是國家的立法之地,人員選派皆是萬中之一,真正的大權在握。此時審判院已無,大權回收後可用之人并不多。姜靈均,我和你說過了吧,你在禦史臺的地位已經今非昔比,有了更大的權利就意味着要接受更多的責任。”
靈均準備拿了碟譜準備揚長而去,符堯光在背後頗感興趣笑了一聲:“順便說一身,郁大人的考核會影響你的仕途。”
郁鶴若看到熟悉的身影,笑得頗為自得:“小姜大人,你最後還要回到我的手下吧。”他指了指一旁的犯人:“這些死刑犯人都交給你了,忘了告訴你,他們都有一定意義上的疾病,處理不好的話我會好好給你寫評語的。”
靈均輕笑一聲,真是幼稚的小少爺。
從那日之後,刑部大獄中的可怕嚎叫聲從來沒有停過。
那犯人将沾滿泥土的手伸到面前女官的官服上,一臉淫色笑意:“老子這輩子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娘們兒,你想要我開口,就把這些厚重的官服脫了,讓老子摸摸你的身上。”
郁鶴若勾出笑意,看着面前的刁難。
然後刑部大獄的監獄中日日響起鞭打的聲音。
郁鶴若一日一日漸漸變得沉默了,他抱抱手看着面前的女人:“你原來是這樣的人麽。”
靈均啜了一口酒,淡淡瞥了一眼:“反正他們是死囚,不需要浪費時間了。鞭子有點兒酸,下次還是借用大人的刑具比較好。”
郁鶴若指着一旁的禁閉室,嘴角抽了抽:“那個囚犯說自己想要招妓,你就真的花錢給她召了妓女?”
靈均将手中的鞭子用鹽酒下火随即“嗯”了一聲:“不過這筆錢數目很大,畢竟誰也不願意陪一個死囚犯,我會老老實實寫在文書中的。”
堅持五天不到,郁鶴若就将她趕了回來。
符堯光托着下巴,黑眸輕輕盯着她:“你知道郁鶴若怎麽形容你的嗎?”
靈均坐在一旁直勾勾的盯着天窗。
符堯光眉毛邪惡的動了動:“他說你在以權謀私,濫用職權發洩你心中的不滿。那麽問題是,你最近的不滿是哪裏來的?”
面前的女子已經如風一般消失了,符堯光“咦”了一聲:“最近越來越不尊重上司了呢,真是合格的禦史大夫。”
不滿麽?發洩麽?靈均飒飒在竹林遍布、花草叢生的外宮中行走。
郁鶴若說的沒錯,她最近卻是乏力,總感覺心中被什麽未知的東西緊緊抓住。
熟悉的氣息又重新出現,對她而言卻是一種令人感到生疏刺激的再會。
靈均擡頭一看,是檀郎平靜的目光。多日不見,他的臉俊美無比,微卷的發絲微微長了一些,卻柔順的垂在耳後。活的真好呢,呵呵,身邊有佳人相伴,必定是春風得意。
“檀郎,你別跑!我給你摘了時下的牡丹花哦!”後方的女子嬌嬌的聲音尤顯得可愛,葉靈鋒雖然英氣逼人,一開口卻似乎也有幾分少女的靈氣。
靈均這才細細看她,真的是很…讓人産生好感的人。
葉靈鋒見了陌生人收斂笑意,沉靜一拜:“這位大人身上穿着女官服,莫不是同僚吧。”
靈均低頭沉聲一笑:“在下姜靈均。”
葉靈鋒爽朗一笑:“我就說,朝廷內盛傳一絕色女子坐鎮禦史臺,幾乎繼顏風神後成為傳說,我先前見到姑娘的美貌差點就驚呆了呢,還暗暗想是不是姑娘。如今看來,果然是天賦美麗。”
靈均負手一拜:“葉将軍才是巾帼英雄。”
葉靈鋒随即挽着檀郎的手臂輕笑:“二王子你不知道,這位是我們趙國有名的女官,你能看便多看幾眼吧,我們漢人有一哥說法叫‘尹邢避面’。所謂美女入室,惡女之仇。今天我見到小姜大人,才知道自己是東施效颦呢,不過你不會嫌棄我的對吧!”
靈均立刻客氣道:“大人真是說笑了,姜不過蒲柳之姿,怎及的上大人上馬為國。”
檀郎淡淡瞥了葉靈鋒一眼:“你也不差的。”
靈均心尖一顫,覺得胸口似乎被什麽氣堵了上去,便勉強笑了笑:“下官還有要事,少陪二位了。”擡眼的一瞬間,她卻發現他的眼神一直緊緊跟着自己。
靈均不敢再看,只是忽然間覺得渾身乏力,似乎一切僞裝都已經滑稽的近乎可笑。她自己也不知道離開那裏狼狽的怕跑了多遠,只是到了無人接近的角落中想起他剛才的眼神。
既然有了可愛的情人,何必再看自己呢…
☆、姜家巫女
犧牲玉帛,弗敢加也。為壇而盟,祭以黨首。
赫赤玄鳥紋交彙着朱紫色暗紋遍布全身,仍舊是靛青、藏藍、月牙、烏黑、雪青色的精美紋路散落成優美的金烏,且日月同明,星河割裂出鳳凰栖于梧桐之上,向着天空更神秘的晉星出飛去,而玄鳥的影子若隐若現。飽滿的胸部與纖細的腰肢上是大朵開放的神秘花朵,鲛绡披帛輕輕的纏繞在身上。與之不同的是,巫女服鬼魅豔麗的配色中,有一種不真實的傾斜感,顯示出主人的豔麗到堕落的欲望。
靈均靠在門邊望着屋中的擺設,朱紅的紗簾、反常反季的碩大花朵像是淬了毒一般瘋長,不由得啧啧嘆息:“你的屋子太頹靡了,我在這裏待上一日怕都要難受死。而且…”她指尖輕輕勾出一挂叮叮當當五顏六色的配飾:“這些玉佩也太多了吧,你就不怕他們自己在跳舞時互相攻擊?”
天心迷蒙的雙眼輕輕吐出煙氣:“犧牲玉帛,弗敢加也…這是祖宗的規矩。”
靈均嗤笑:“祖宗祭祀在平地在壇,在墳墓在宗廟,我麽聽過在青樓跳祭祀舞的。”
鏡中映照的是兩個年輕女人的窈窕身影,天心若有所思,靈均則是滿臉諷刺。
天心望着鏡中的女人輕笑一下:“我知道你覺得這些東西都是腐朽的舊物,可是若非太公在武廟享有首祭,姜家早就被屠戮殆盡了。靈均你啊,吃着太公留下的餘威,卻在這裏說三道四。我們自己的祖先,憑什麽要朝廷那些愚蠢昏魅的巫女來祭祀?”
靈均水眸微動,彎了彎嘴角:“說的也是,都是婊子,立什麽牌坊呢。”
風聲一閃,天心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鏡中。
天贶節是避水曬書的盛會,天下之書都不及九天玄女書之玄妙。相傳九天玄女傳書給世上開智之人,用來引導後世成世間完全之法。
一群黑色的身影緩緩始向千秋歲,他們的面目都被擋在寬大的帽中,個個聲如微谷,腳步輕盈。
姜家巫女的傳說離開上雍已經太久了。在上雍,每日都是新的傳說,浪漫的書生小姐早就是冢中枯骨,令人覺得耳目乏味;隔絕身份地位的自由愛情也變成了老生常談;人們對超出倫理外的未知事物更為關心,他們沒法被掌控,以致于常常令人為其好奇心買單。
姜九曜就曾經是這樣的女人,她悄無聲息的來到上雍,在這座聲名鵲起的妓院跳出天下聞名的祀舞,如高山之雪一般清冷到寂寞,哀傷到極致,又在某一夜忽然消失,只留下了許多傳說。
與她不同的是,姜天心的态度可謂嚣張到極致。
仁帝沉迷道教,可是杜絕私廟。姜天心卻膽敢在皇城耳目衆多之下大興私廟,這個消息幾乎在一年之內席卷皇城。任誰看到都要說一句…
“太嚣張了吧!”崔恕有些興奮的看着人影攢動的人頭摸摸下巴:“我還以為小姜讓我看的絕世美女是哪個,原來是她自己的姐姐,诶呦,王婆賣瓜,她倒是會兜售。”
李伏虎笑眼眯了眯:“你這小子一大早上把我們全拽過來,就是為了跑過來看別人跳舞?”
崔恕猥瑣的嘿嘿直笑:“一聽說姓姜的巫女我就興奮得很,更何況今天能看到姜女羅謝幕的舞姿,從此以後這位大美人就要淡出視野啦。”他擡頭看了一眼,并沒有見到申屠蒼梧的身影,不由得皺了皺眉:“申屠大人也太不合群啦,整天都不見人影。”
李伏虎呵呵一笑,眸子變得有些銳利起來,那個人近來的動作頻繁了起來…
千秋歲永遠光輝燦爛的五色光芒忽然間熄滅,悠悠的火光下,明臺上是一位身着赤青紫三色的絕美巫女,輕紗拂面,一雙眼睛卻深若寒潭,冷漠無比。周身的冰冷氣息在将近盛夏的時日令人驚異。指尖如天女一般滴露,變翹、翻蓮,随後若天上之雲般撫雲、映水,伸展的雙臂若流風回雪,勾勒出輕盈流利的弧度,整個人好似空谷間一朵寂寞生長的絕世蓮花,在短暫的開放後便迎來了謝幕。
螢火忽然黯淡,冷豔的美人的身影緩緩的消失,只留下了衆人的驚嘆聲與無限的遐想。
随之而來的是漸漸亮起來的是五光十色的耀眼光芒,拱衛着另一位絕世美人的緩緩入場。手中的玫瑰在朱唇旁尚沾有露水,所帶來的是完全不同的誘惑與堕落。美豔的巫女雪膚烏發,狐媚的桃花眼勾勒出挑逗高傲的弧度,頭上的玄鳥天冠高傲的淩駕衆生之上,流連的流蘇與玉墜發出清靈的聲音。美人手間的扇子繞出流轉的弧度,一瞬間如利刃般射向廊間。那扇子亦被覆戴着透額羅美人的芊芊玉手一掌随順與指尖,兩人四目相對,雙雙勾起嘴角。
巫女在男男女女的驚詫聲中旋轉着,紅拂盜盒的拂雲手化作天女散花的映水指,斷橋的泛波推波為垂縧,這似乎已經不是一場來源于上古的祭祀,而是一場令人炫目的舞蹈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