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
臉執拗而悲傷,将手腕湊近他的嘴唇:“你要是不聽我的,我就一直放血死在這裏。”
檀郎露出一個看不清哭笑的表情,緊抿的雙唇輕輕點上那留着殷紅血液的手腕。
那是這個人鮮血的滋味啊…太過紅豔、太過熱烈、太過脆弱、太過任性,就像她這個同樣執拗又孤獨的人一樣,讓人不禁深深沉迷。他感覺自己似乎在迷幻的毒發下流出一點淚意,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辛酸,就算此刻死了,可是她終究将自己記在了心上。
靈均幾次中毒,此刻又大量失血,只感到自己似乎在鬼門關走了好幾圈。可是每次去了,心裏都默默念着藥方,自己還有一個重要的人沒救下來。
我這個樣子,怕是連閻王都不願意收呢。
她掐着自己的肌肉,讓自己渙散的意識逐漸聚交,将那草藥勉強覆蓋到了他的胸廓處。她不禁感恩從未感恩的上天,這個人的毒又偏離了心髒,真是有天神相助。哪怕再偏了一分,如此劇毒簡直藥石罔醫。
紅背竹竿草的解藥生效不算快,可是恰好能抑制住毒性。她看着那不在複發的毒血,終于失去了意識。
這時候如果支道承再派人過來,說不定兩人會在陰間做一對冤死的鬼夫妻吶,靈均失去意識之前莫名的想到。
似乎是在小船上飄飄浮浮的睡了好久,靈均感覺自己的周身一片黑暗。那似乎是黃泉幽暗的燈火,月牙白與缟素的大一些,其他的是碧藍和清幽的微笑翠色流螢,在與黃昏割曉的地方幽幽的随着船行走着,似乎在為她們指明路燈。
他們?她看着自己赤裸的雙臂和白素的巫女服,上面沒有一點血色,而身旁是一個沉睡的安靜男人。
他的容顏俊美,及肩的發絲貼在臉頰上。靈均看着這臉頰忽然便生出了淚意,可是一摸他的肌膚卻如此冰涼。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打在他的臉頰上,可是他卻像死了一樣沉睡着。
靈均有些想不起來因果,只是抱着他冰涼的身體,任由小船飄蕩着。
“你不該在這裏呀。”那是一個一身素白的女子,她明明在笑着,可是唇邊卻帶着有些孩子氣的惡意。模糊的容顏有些看不清,只是卻似乎很熟悉,又恍惚間自己嘟囔着:“阿隐知道了又會罵我的,那個小暴脾氣不知道這麽多年後改沒改。”
靈均呆滞的雙眼有了一絲光亮:“你是誰?”
那女人周身光影模糊,眼中帶着溫柔的笑意描摹她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夢太久了,我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笨蛋,這麽輕賤生命可不是姜家的祖訓啊,你和你的愛人還不到留在這裏的時候呢,我就幫你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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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船逆着水光越來越遠,似乎有強大清冽的氣流将他們送回了光源,靈均使出全身力氣朝着消散的身影大喊:“你是誰!”
那帶着清冽氣息的光暈留下一聲嘆息:“這樣很好。”
靈均輕輕搔了搔頭上有些發癢的額頭,清晨突如其來的光圈令她感到突兀而不适應。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似乎将夜間的遭遇一并忘記了。
銀白的巫女服是幹涸的血污,混合着紫紅色的毒血附在身上。靈均恍恍惚惚覺着自己似乎忘了什麽,卻在聽到微弱的呼吸聲時忽然想了起來。
檀郎為了救自己中毒了…
她将腦袋偏到一邊,在看到他的胸口輕輕浮動的時候将心放到了肚子中。
太好了,他真是命不該絕。
她忽然想哭,幹澀的眼睛卻僅僅因為慶幸活着而感到安慰。
他的皮膚是熱的,而不是夢中死寂的冰冷。濃密的睫毛在光暈下仍帶着些稚氣,她伸出手去,那睫毛像小扇子一樣瘙癢着手心。
她的手劃過他的臉頰,将他臉上的血污一點一點擦下,仍舊是一張無比俊美的面龐。
異族人微微有些深邃的面龐在光暈下有些像浮雕般不真實,靈均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檀郎忽然睜開黑洞洞的雙眼,嘴角撇了撇:“我還以為你會更火辣一點,比如親我一下或者直接撲上來,結果一點兒表示都沒有。”
靈均氣笑的掐了掐他的臉頰:“可惡,我的包子臉呢,明明之前還有的,現在幹巴巴的,一點兒都沒意思。”
他雙目幽深卻含着難以訴說的神情,抓住她的指尖輕輕在嘴角蜻蜓點水的吻了一下:“甜的。”
靈均後知後覺的臉紅了,連忙把發燙的耳朵捂起來扭到一旁。
兩個人回頭四目相對,看着彼此一身血污的狼狽樣子,倒是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檀郎帶着些莫名的思緒嘆息一下,指尖不由自主的撫過了胸口的新傷:“這樣我就為你留下兩個傷痕了,我要為你受過多少次傷才能讓你完全屬于我呢…怎麽,你怎麽一臉疲憊的模樣?”
靈均有些惆悵的笑了:“剛才在夢中有一個女人救了我們,她似乎已經是彼岸世界的人,我卻很是熟悉。是的,她轉身的背影與父親在畫作中所畫的母親一模一樣。可是無論我如何問她,她只是在笑。”他眼中露出哀傷,不知想到了什麽,只是帶血的指尖碰了碰她的眉目。
靈均将身子團團抱住,聽着那若有似無的嘆息。不是他冷冽怨恨的目光,也不是帶着算計的試探。可是她卻越來越惆悵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感情在兩人之間瘋長,到了已經難以控制的地步。
什麽是愛?就是大風大浪後的平靜安樂。
他們靜靜坐在一旁,他不是嵬名王子,她也不是趙國的官吏,只是這樣便令人心安。
這樣的平靜日子漸漸過去了,他們下意識的不去想那些隐藏更深的東西,兩個人似乎會意一般,在平靜的小院中每日帶着貓兒過三人生活。
“我等着你主動開口。”他放下手中的斧子,看着一旁輕輕搗藥的女子,身影被昏暗的光拉的細長。
靈均停下手中藥杵,有些不敢迎上他認真的面龐。可她心中知道,只要再說一句,兩個人就都沒有辦法回頭了。
愛情不是兒戲,尤其對于自己這種在所謂愛情與承諾面前小心翼翼又執拗無比的人。
她已經傷他一次心,讓他胸口上的一劍留下亘古不變的疤痕,若是自己還存在猶豫,怎麽能将錯誤再繼續下去?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卻做出了相反的事情:“我答——”
“靈均!”姜楚一的滿臉怒容的推開門,靈均忽然覺得忽如其來的心碎。
這樣就錯過了。
☆、疤痕
“心上的傷疤還是淡些好,等你發現自己不再牢騷與後悔了,只是偶爾想起那段回憶留下一個徒勞的笑容,那就是真正的遺忘了。”天心曾經不在意的笑笑,盡管那背後藏着太多苦澀。
靈均沒由來的想起這句話,卻感覺自己的心陷入了焦急與麻木并存的古怪狀态。
姜楚一的臉上有太多難以言說的情感,憤怒、傷心、懷戀、受傷,他顫抖着手想要打女兒一巴掌,卻怎麽也下不了手:“你一直以來都在騙我,你們這樣形如夫妻許久了,我竟然還被蒙在鼓裏!”
靈均眼淚簌簌落下:“爹,他救了我!”
姜楚一指着檀郎顫聲質問:“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他是嵬名的二王子!他曾經沾上多少漢人的鮮血,現在嵬名在北方虎視眈眈,你竟然和他做此不知羞恥之事!”他一直以來都萬分悲痛,姐姐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因此才會年輕喪命。而她的女兒竟然重蹈覆轍,又深陷泥潭。
靈均雙目模糊,可竟是不服輸:“爹,他在戍城未傷一人,從頭到尾都是我們在相互纏鬥。我請你明白,他這個人根本不屑于那些争權奪利的把戲,您知道嗎,他為了救我受了傷差點死了!”
姜楚一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驕傲在崩塌,而幾乎失聲質問:“你現在如此叛逆傷我心也是為了他?我殺了他!”
靈均手中的劍幾乎在同時間出鞘,兩柄寶劍飒飒生輝而銀光四溢。姜楚一頹然的扔掉劍,竟然一時間不知身在何方:“你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和我拔刀相向,我真是死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靈均雙目已經被淚水模糊,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後悔,只是覺得長久以來的疑惑在說出口後忽然覺得釋然。
“好大的一場戲呀,我是不是應該來問問發生了什麽呢。”葉靈鋒端着優雅的身姿,略帶妩媚野氣的飛眉高高挑起:“喲,姜妹妹,你上次是怎麽答應我的,為什麽還像蒼蠅一樣圍着他轉呢。”
靈均陰郁的眉間露出些微妙的殺意,葉靈鋒卻暗自被氣勢所攝,只是半響後又恢複大家閨秀的笑意,指尖已經輕輕的撫上檀郎的胸口:“呀,你受傷了?姜妹妹,就算你利用他做你的保護傘也要有些分寸,為何你總是一而在在而三的令她受傷呢!”
靈均偏過頭去麻木的看着形容親密的一對男女,葉靈鋒的笑意溫柔妩媚,也許她也是個有野心有算計的女人,可是那眼中的愛意卻是真的。
檀郎從頭到尾只是靜然看着這一切,他走到靈均身邊,每一步于無聲處踩在她的心上。他的眼睛格外認真,似乎還在等待着回答,靈均卻只能戛然而止。
葉靈鋒在身後淡淡嘆了一口氣,眼神藏着幽深:“妹妹,命裏無緣莫強求。有時人有命無運乃是天意,大家何不各退一步成人之美呢。”
“沒錯,彼此之間各退一步,将話說的一清二楚,快刀割掉心頭毒瘤,從此之後一別兩歡。”齊維桢忽然而至的月白身影帶着風塵将落的露水氣息,細長的手指抓緊了靈均的手腕:“阿靈,你和他說清楚,你和我承諾過什麽。”
靈均睜大眼睛看着齊維桢清朗的雙眼,金褐色眼瞳更深之處是藏不見底的陰霾。
葉靈鋒忽然詭異的笑出聲來:“這可真有意思!姜妹妹,所有人都在等着你的回應了,你到底要讓哪一個失望,我想你會做出權衡的。”
靈均看着一旁沉默失意的父親拖着輕飄飄的身子走進屋中,那身姿越發疲憊老去,又想到了宋之韻的血海深仇,不禁苦笑一聲,原來世界上真有情愛不能兩全之時啊!
她不敢擡頭看那雙認真的眼睛,只是低頭默默低喃:“對不起,我不能和你走,我無法像你一樣自在。”
她等了許久,也許是憤怒,也許是一如從前冷漠的嘲弄,甚至是一個巴掌,可是只剩下那冷漠的嘆息聲随風而逝:“你真是令我失望。”
心像尖刀一樣被捅出無數的血痕,似乎無法用任何絕世名藥将心傷治好。可是她知道,這是自己種下的苦果,從此以後,她只剩下獨自舔舐胸中那道頑疾般的疤痕。
她又獨自的縮成一團哭泣,卸掉了所有的執着與故作堅強,這是她最後的堡壘。
齊維桢看着心疼不已,将她抱進懷中輕輕安慰:“對不起,我都知道了,讓你受委屈了。”
靈均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空氣,一字一頓的問他:“齊維桢,為什麽要讓他誤會?我答應你什麽了?”
齊維桢垂下眸子淡淡的嘆息:“你還不明白麽,葉靈鋒是個強有力的助力,他若不想回嵬名奪位,也可助他留在趙國享盡榮華,甚至如很多西遼投誠貴族一般封王拜相。你只不過做出了對的選擇,葉靈鋒說的對,你們之間有命無運。”
靈均垂首苦笑一聲:“那麽我和你是天命的一對麽?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看上我哪點了。我雖然有幾分姿色,可是出身複雜,既不溫柔也不安分,性格任性又執拗,性情毒辣又心思詭詐。我也不喜歡後宅中那些逢迎人的話,令狐釋之一看到我便讨厭我,朝中那些清流家族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我應該不是什麽世家公子喜愛的類型吧。”
齊維桢細細撫摸她沾着淚珠的頭發,雙眼卻溫柔的醉人:“記不記得你在戍城喝醉了便懶洋洋躺在一前這人可真是個旁念詩,‘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你那時的樣子很舒服,毫不矯揉造作,我想面自在的人。可是後來宋之韻死了,你又為她報仇不惜和只手遮天的丞相放手一搏。無論是被公主為難,還是在朝廷中受欺負,你的後背永遠都停直的像一顆小白楊。我知道你憤世嫉俗、你也溫柔怯意,你心中有抱負,也有自在來去的情懷。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人的血液,而不是那些虛僞的溫柔敦厚。”
靈均止住他的指尖:“你真的…很懂我。”
齊維桢将身上的鬥篷摘下來輕輕披在她的身上,溫雅的雙目卻已沒有太多的執着:“你也很懂我,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眼神便是沖滿興味而挑釁的,偏偏卻故意低着頭竊笑,也許就是那一眼讓我覺得你的與衆不同吧。”他的眼神忽然變得莫名起來:“如果回到朝堂是你的夢想,那麽我會幫你實現。”
靈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不要亂來,這不關你的事情,齊家一向獨善其身,你不要卷入其中!”
她看着齊維桢無法觸動的面容,忽然有些惆悵的笑着看院中凋落的梅花,卻像是哭泣一般:“那個人總是要我在牡丹和梅花中選一個,一般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當時我以為我不會有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她吐出一口清氣:“你啊,你這個人真是令人汗毛倒豎。你像是無形的氣一般,總是在不自覺潛伏在周圍,忽然爆發出可怕的火焰呢。可我請求你,我很尊重齊家的衆位将士,請不要因為我讓齊家失去了獨善其身的本性。”
齊維桢起身而去,卻忽然停住露出一個深思的側顏:“在戍城的那一次驚慌失措,是我前半生唯一的自由與放縱,當時我只是想,那個為所欲為的女孩子如果就這樣失去生命,那麽我就再也看不到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兒了。”他看着靈均擡頭呆呆的望着梅樹,一聲不響的離開了。
齊貞吉面色含着悲痛,他已經太久沒有這樣的感覺,在朝堂上他是不敗的謀主,可是在家中他終究是一個父親。
齊維桢笑中卻含着淚意,他跪在地上,覺得自己似乎像一個人一樣有了熱度:“爹,你已經知道我要做什麽了。”
齊貞吉冷着臉:“我看錯了你,一切都是那麽完美,你卻忽然要打破平衡,而這兩次都是為了同一個女人。”
齊維桢站起身來望着仍舊風姿卓衆的父親,卻釋然的笑出聲來:“謝家姐姐的事情,我從沒忘過。”
齊貞吉閉着雙眼噓然嘆息:“為什麽就是忘不了呢,她必須要成為犧牲品,這也是貴族人家的宿命。”
齊維桢永遠無法忘記小時候給帶他看洛陽牡丹的謝家姐姐,她實則相貌普通,遠不及表妹謝馥春的嬌美可愛,才學上也是普普通通,與才名遠播的謝馥春、微生妙相比不過是平庸之才,一點也沒有王謝之家的風姿。若是謝道韞在世,必定如瞧不起丈夫一樣瞧不起這樣的後代。可是那個普通的帶着幾分病弱的女子,平凡的臉上總帶着太陽賜給的陽光笑意,她的臉上有淡淡的雀斑,總是說生病要常出來鍛煉。他在這位年輕姐姐的帶領下像個野猴子一樣四處亂跑,經常把表哥謝言氣的哇哇直叫。原來自己以前是這樣的人呢,太久了他卻已經忘卻了。
他淡淡回憶當年的事情:“謝姐姐就那樣忽然出嫁了,就因為對方是丞相手下新起的士子,謝家為了能留住僅剩的權勢,将自己的子女紛紛送出去聯姻。所以我才看到那樣不堪的一幕。還說什麽喜歡洛陽牡丹,結果她還不是輕而易舉的成了一縷魂魄。”
齊貞吉像是低聲勸慰自己:“權利的維持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衷心的追随者和傘下維護的百姓,這必須要做出犧牲。你已經親自砍下那個混蛋的頭顱為她報仇了,這難道不是因果報應麽。”
齊維桢悲戚一笑,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在父親看來,殺人償命與弱肉強食是強者的棋子,可是我只知道,那個善良的姐姐死了,你給她再多的虛名,那也是身後之事。我不想弱小的謝姐姐死的冤枉,同樣也不希望強大而堅強的姜靈均活的窩囊!”
齊貞吉背過身去忍住淚意:“如果當時讓你娶了她會不會更好呢。”
齊維桢忽然放肆的笑了起來:“沒用的,父親!我對她大概是真的像弟弟一樣的喜歡吧,也許我懵懵懂懂的覺得她身上虛假的自由令人羨慕,可是眼睜睜看着她受盡屈辱的死去才發現算計中的自由多麽脆弱。”他心中卻是那女孩兒自在的模樣,她經歷了許多,将自己的外殼鑄造的更加堅硬,偶爾将自己像蝸牛一眼龜縮在殼中不願意接受他人的情感,但是那顆自在任性的心卻沒有變,随着心意勇往直前,那是她的生命模樣:“我希望姜靈均令人羨慕的自由與驕傲永遠都不要失去,所以我願意獻出一切去做她的墊腳石。”
齊貞吉心中震撼不已,嘴上卻已經苦澀的說不出任何話來。
齊家和姜家糾糾纏纏,這是天命啊!
☆、上奏
女羅像是一株在寒風中強自鎮定的柳樹,雖然那微帶淚意的眸子出賣了自己:“阿隐,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靈均是什麽性子你還不曉得嗎?她這樣任性而為的性格早有先兆,你又何必在此時大動肝火。再說她不是把那蠻子趕走了麽,你現在這個樣子…啊,你怎麽——”
姜楚一像個迷茫的孩子一樣抱住了妹妹,他的發絲散亂,眼睛卻空不見底。多年前的時候,他們也曾經如此相互依靠,那時像孩子一樣迷茫而稚氣的人卻是女羅。
啊!女羅的臉頰不禁落下淚去。姜妙儀死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頹唐過。借酒澆愁、沉醉在秦樓楚館之間,甚至連自己固守的堅貞節操也不複存在。正是因為看到那個小嬰兒啼哭,這個人才笨手笨腳的做起了父親啊!
靈均蹑手蹑腳的坐在父親身旁,他已經昏沉沉睡去,倦怠的神情仍未沖淡精致的美貌,可歷經風霜後的眼角卻已經有了些不符合年紀的痕跡。
女羅抓住她撫向姜楚一臉頰的手,淡淡的将發絲撇過去:“他累了,讓他睡吧。”
靈均蒼白的唇顫了顫:“這次你沒有罵我一句,我還有些不太習慣呢。”
女羅将那安神的安息香與月麟香撤下去,像母親哄睡孩子一樣輕輕拍着姜楚一的肩膀,看着面前狼狽不堪神色蕭然的女子,嘴角卻露出了悲哀的笑容:“痛苦嗎?”
“疼。一開始是火辣辣的疼,心髒像是被刀給淩遲了一樣。後來又感覺一片兒一片兒的肉被魚鱗剮,上好的行刑人慢鍋炖肉在心上紮刺。最後變得麻木不堪,心髒已經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
”
女羅垂着眼角輕嘆一聲:“從今以後你的心會越來越疼,你的傷口會越來越深,然後結成一道疤痕,忽然就覺得世界只剩下白色與黑色了。”
靈均如攝遭魂般呆呆的站起來,恍惚間氣若游絲:“自己作孽自己償。”
她呆呆的在白露生桓的嘲諷獸角下漫無目的的行走着,立秋的風似乎也慢慢侵蝕心髒。
清商随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也許這樣了冷冽的風吹不散上雍的永世繁華,可是在暗不見天日的角落中仍然有許多癡男怨女在喟喟嘆息。如遠在黨項的蕭意娘與楊凝之,一生只是杜鵑啼血的顏風神,地獄相随的周乾與宋之韻,世上悲戚之情事太多,這是個變革的大時代,男女之情就像浮塵一般可以被輕易抛棄。齊維桢羨慕她的任性自由,可是自己何嘗不他更加恣意灑脫。
人對于得不到的東西就會有妄念。她一方面不甘心自己止步朝堂而失去理想,可卻不能阻止自己的真心。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們是異世界被抛棄的孤兒,在亂糟糟的戰争中相遇,然後互相傷害并且舔舐痛苦。我想那種初生的懵懂太晚,直到失去後才知道愛情等同于痛苦。
靈均忍不住哭出聲來。葉靈鋒和他是相配的,她的一見鐘情必定會書寫傳奇,她的眼神同樣執拗,這令自己感到羞恥。無論葉靈鋒如何表裏不一,可是那赤裸裸的告白令人敬佩。
她想起葉靈鋒淡淡嘆息的幽深雙眼:“命裏無緣莫強求。”
如果兩個同樣如頑石一樣各抒己見的人總是在互相傷害卻難以涓滴入海,即便他們的命運如千絲萬縷連在一起,這紅線也會有被外力阻斷的時候。而那分離是一刀切斷,将彼此都傷的遍體鱗傷。
“啊——”鑽心的痛苦似乎彌漫開來,阿芙蓉的藥暫時阻斷了重傷的痛意。她大口喘息着,那漸生惡意的氣息卻怎麽也不離開身體。
“雪?”悠悠揚揚的雪花似乎帶來了遲早的寒意,她将發抖的指尖伸出去,卻發現那雪片沒有半點融化的意思,反而軟糯清晰。
靈均眼前看着那白色的薄片,顫顫巍巍的惹人憐愛:“京城怎麽會有這種花,你太過脆弱才會只能在夜半開放。”對了,他們也如這花一般,只能在隔絕的小屋中體會片刻的寧靜。他無父無母,是天地間一直獨孤的狼,她的心如漂泊浪子,被世間的嫉憤散亂所掌控着。一旦走出這月色,所有人都要戴上身上的枷鎖,去完成他們自己軌道上的固定定點。
她流幹眼淚,面無表情的看着頭上同樣冷漠的月色。
金鐘的聲音帶來冰雪永固的寒意,如震耳欲聾的警鐘。
仁帝面色莫名而聲音沉郁:“你說你願意放棄世子之位來成全姜靈均,齊三,這可是真的?”
齊維桢已經對随之而來的一切早有預料:“這确實是臣的意願。小姜大人遭受冤屈,在朝堂上孤身一人,可臣不能做天下堵塞之口。若能為忠臣放棄名利,也忠于士子之心了!”
仁帝面色不變,嘴角卻幾次起落:“她身為禦史卻管束家中不嚴這是其一,而姜家民間勢力近年來越來越大卻是其二。朕曾經信任她大公無私,命她查處了丞相的一些私黨敲山震虎,她也很是明智。可是為何在家中的事情上要閉目塞聽瞞着朕!”
齊維桢沉靜低言:“陛下,姜家乃是太公望之後,其族人終身以此為榮,因此在前朝覆滅後寧願與宗廟同落而流落江湖也不願與朝堂挂鈎。姜楚一父女有前人之風而入主朝堂卻未貪圖半點錢財。龍生九子尚有不同,姜天心為人張揚也不過是為了前代巫女遺旨。此是姜家辛密,因姜氏有訓,巫女若難為祖宗繼承煙火便必遭天譴,因此她才鬥膽開祀,何況天子為天下之父,您大可以聽聽他們的苦楚,還請王上體諒。”
仁帝嘆息一聲:“也罷,朕當時卻是一時間怒火攻心,我朝不殺言官士人,若是真的将她打死在大殿上,哎!你可知道她如何了?”
齊維桢将笑容中的苦澀隐去,完美的如一張面具:“臣不愛與人往來,只聽人說她當時傷的快死了。姜大人去東道主持大局,怕是她也是勉強活過來。”
仁帝眼神微閃,似萬般深思湧到心頭:“朕,當時的确一時氣憤,可是聽說有人可是故意下毒想要毒死她!”
齊維桢周身一震,袖下的手狠狠握住拳頭:“臣、從未聽說此事,想必她身體如何撐得住。”
仁皇帝的眼睛繞過彎彎圈圈的黃紗,似乎看到了銅鏡中頭戴鳳冠的女子。她的臉頰單薄白皙,一雙充滿諷笑的眼睛卻從不認輸:“皇上,您害怕麽?您将她當做一柄随時可以脫手的劍,可您卻沒想到她會刺傷持劍的人。”
我不怕。星兒,你以為你可以傷的了我麽。你不能,太子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仁帝手中的香珠體溫冷了下去,摩挲的紋路已經印上了指紋的弧度。他沉默半響忽然突兀的發問:“你喜歡她?你愛她?”
齊維桢眼角一彎嘆笑一聲:“這怎麽說?襄王有夢而神女無心。”他淡淡垂下眸子:“不,問題應該不在這裏。臣不過是羨慕她而已。”
仁帝青白的眼睑露出了怪異的笑意,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年輕的時候總是很天真,所以通常會遇上錯的人,可是人有時候很奇怪,明明知道錯了還會一往無前。所以你們這些年輕人頭破血流的精神讓人羨慕啊。”
門聲開啓,呂涉蹀着步在耳邊叩問,仁帝瞄了瞄殿下的齊維桢,悠悠的欷歔:“好嘛,又來了一個。”
聶懿寬大的祭酒服劃出高标清逸的弧度,散淡的眉眼低首斂眉:“啓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秋雨驟然而至,将小院中孱弱的梅花樹打的七零八落零落成泥。姜楚一嘶啞着嗓子看着女兒匆匆離去的身影,不由得出聲呵斥:“去哪裏!”
他本想叫住女兒,将她牢牢鎖在家中,卻看到另一張熟悉的臉:“妙儀?”微弱的光暈一閃而逝,那是平日熟悉的臉頰,可一瞬間,那張清豔的面容竟然與姜妙儀出塵脫俗的臉吻合。姜靈均的面容仍舊美麗,卻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
平靜到極致,将鋒芒與感情滴水不露的鑄成一道城牆,雙目如剛被丢棄的枯井,慢慢的長出青苔。目空一切的眼神,角度都完美展現的眼波,平板而疲倦的面頰。
姜楚一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也許是他的女兒異化到難以接受的地步了:“孩子,其他的我都可以不插手,可是這個人絕對不行!”
靈均微微一笑,竟然好似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您說什麽呢,這些無用之人我早就忘了。”她輕身一轉,窈窕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姜楚一愣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感覺身體發仄,深思恍惚:“這是怎麽說的。”女羅隐現的身影垂首苦笑:“真是姜家女人過不去的坎…”
雅閣中的氣氛不太好,靈均順着那阿芙蓉的味道便找了過去,發現天心正赤裸着身子呆呆坐在一旁,手中緊緊攥着一層紙:“活還是死?”
她一擡頭發現靈均百無聊賴的拿着煙槍細細的嘬着,一副豔妝倒不同于平日的清美。
天心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紙付之一炬便懶懶的支着下巴:“喲,今兒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副…妓女相呢。”白玉般的身體只是随意披上綢衣,倒是回首拿起煙膏抽了一口:“哦——我曉得了,被發現啦。”妖媚的桃花美眸彎彎斜斜的靠近,口中則吐出惑人的煙氣:“嘻…你心如死灰的樣子也很好看。女人在頹廢的時候就像是一只充滿誘惑的蛇,往往更容易陷入那些偷情的誤區。怎麽樣,不如和我在一起玩兒?”
靈均一掌冷漠的推開她,又飄了飄窗外閃現的人影,嘴角勾勒出一個惡意的笑容:“說重點。”
☆、急弦
他在門外探聽許久,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後,屋中似乎還半點呼吸聲都消失了,過了半響則是連極亮的燈火都像骨牌一般熄滅。
額上的汗滴越來越大,他飛檐走壁到了閣樓頂上掀下一片磚瓦,卻發現那華麗詭異的居士內只露出一片清輝,可卻只聽得見男女妖麗的竊竊私語聲。
他傾身探下去,只随着那不知為何塌陷的片瓦重重落下。不知道落下來碰到了什麽又冷又濕的東西,他一時間天昏地暗嘔吐萬分。
榻牆聲震耳欲聾,引來周圍一片震驚。屋內的燭火又如骨牌般個個點亮,那進去的美人正如初來時露出詭異豔麗的媚容,指尖的煙槍懶懶的提在手中,邪挑的嘴角好似沾着春露的三月桃花:“,這是哪位朋友打擾了我的賓客,真是該死。”空氣平淡中帶着些魅惑的調笑,一旁的豔妝男男女女皆掩着袖子嘻嘻笑了起來,交錯的聲音此起彼伏:“小姜大人又打趣奴家!”“還不是您現在豔名滿京都,每日蟄伏于此的偶遇之人自然無數呢。”
一身綠衣的嬌俏女婢笑嘻嘻的走到他的面前,卻不耐的掩了掩鼻子:“好臭的人,竟然還穿着一身紅衣!哎呀,這不是、一身緋紅衣袖和碟紋飛虎,這不是丞相的緋炎郎嘛!”那女婢一副為難的神色,頗有些惴惴不安:“這、這是怎麽說的,小姜大人,您看這…”
靈均額上的黃金牡丹熠熠生輝,将一張豔目折射的更加神采逼人:“丞相真是的,想要入宴何不早說,何必做什麽梁上君子呢。這樣得罪了丞相家的緋炎郎可如何是好,我倒是失禮了。好綠衣,你便将這位大人洗幹淨送回去吧。”她掩了掩鼻子,水眸卻一副惡意盈盈:“好好給大人用些迦南香,将最珍貴的糖結與金絲拿出來幾斤放在雕盤上可別虧待了人家!”
綠衣大聲的一副委委屈屈模樣:“可是奴家、奴家沒這個膽子。”
屋內人影閃爍,屋外卻擠破腦袋,紛紛看着京中盛傳為敵的二人。
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