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均一副灑脫大氣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将貴客親自送到府上!”
支府的大門今日不同往日,巍峨朱漆大門前門庭大口,紅衣緋炎郎肅穆不已。
遠遠便看到丞相擺起架勢來,遠處人影熙攘指手畫腳便讓出一條道來,卻全都将目光放在那遠處氣質光華的清豔美人來。
斷爛朝報、邸報、民間小報傳的滿天飛,那位禦史臺的小姜大人同支丞相對上了,可謂是如今天下第一場好戲,正是看到一位難得的絕豔美人卻在太歲頭上動土,一時間民間竟然是趣味大過驚恐。
“來啦來啦!小姜大人來啦!”
兩排直劃劃的道路被劃出一條天河,一身赤紫巫女服的絕麗美人飛眉挑眼,人未到卻笑聲先聞:“喲,好大陣仗的華容道。丞相,下官是來送人的,您若想請我大可以光明正大,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支三一把接住那哆哆嗦嗦已經吓得半暈的探子,陰沉的咧出一個笑意:“丞相久候貴客多時了。”
靈均指尖微微的滑過五音,翩翩飛舞的玄鳥紋披巾好似在奏一曲美妙的琵琶,紅唇卻露出微妙的嘆息:“下官只負責送人,怎麽好意思三更半夜去叨擾貴府呢?”
支三一身紅衣格外鮮豔,眼中卻是挑釁的冷意:“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姜大人到了府上怎麽能不來坐坐?莫不是怕了。”
支府門前的獅子雄威而有兇相,在血紅色的紅燈籠下兇猛異常,竟然映照一旁的百姓亡之卻步。
靈均輕身擋了上去,嘴角輕輕勾出笑意:“做官莫向前,作客莫在後。既然如此在下也就卻之不恭了。”她上前去似對那獅子很感興趣,便伸出纖細指尖哎呀呀的敲了兩下,一雙眼睛狡黠靈動:“諸位老鄉莫怕,太公護佑方可百無禁忌!區區老虎是成不了獅子的,哪怕是披着一張獅子的皮囊。你說對不對呀,管家大人——”
支三暗自咬牙冷哼一聲,面上的表情卻猶自笑着:“自然如此,您請進——”
“惜名者傷其名,惜身者全其身;名利無咎,逐之非罪,過乃人也。小姜大人,您覺得如何?”支道承一身灰白布衣樸素低調,用的卻是上好的素青釉色描花杯,他細細的盯着手中洗茶的工序,卻是悠悠的探問出聲。
支道承自己身着樸素,像是特意表示出自己的出身樸素的庶家士子身份,而落在豪奢的建築與精致典雅的裝飾中卻顯得滑稽不已。
那灰白布衣上隐隐繡着暗金色的碟紋飛虎,手法高明到龍蛇隐現隐而不現的程度。像是為了産生了某種隐秘的野心,一邊想要盡力壓制住心中的欲望,可是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一樣。
知不示人,示人者禍也;密而測之,人忌處解矣。一邊想要隐藏自己伸出的爪牙,一邊卻洋洋得意的亮出拳頭,這樣的支道承終于到了極盛頂點後最為膨脹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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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靜靜站在一旁,恭敬的似在侍奉父親般:“名者皆虛,利者惑人,人所難拒哉。追名逐利是人的天性,下官也是人,自然沒資格以此品評君子小人。”
支道承猛然擡頭,一雙漸漸渾濁的眼睛露出隐秘的光芒:“那麽支清廉的事情與你有關麽?”
靈均呵呵一笑:“大人高義,我與世兄不熟悉,怎麽會知道他出了什麽事情?”
支道承花白的眉毛似蠹蟲般現出老邁的而不自然的顏色,暗色的斑紋伴随着肌肉促成不自然的弧度:“小姜大人,若是殿中之事我得罪你了,今日我便向你賠罪。我不妨直說,審判院之事你知道的最清楚,眼下三法司中禦史臺可謂獨攬大權,全賴小姜大人。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若争小利,便失大道。”
靈均似極其疑惑,只是摸了摸下巴:“這麽說我投在您的門下才是真正的大道?”
支道承端方的坐在一旁,臉色卻毫無招攬的谄媚之意,那态度渾似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者:“不管我兒子被人誣告私自刊印禁書還蓄養男妓之事和你有無關系,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訴你,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能鬥得過我!我不和你打迷糊,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應該不會像你父親一樣愚蠢吧。”
他閉着眼眼睛等面前這個不知世事的女子應承,卻直等到一陣銀鈴笑意,那笑意中隐隐含着陰郁的,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楚意味的憤怒。他忽然覺得茫然,這個女子他觀察多日,一直是低調且做低伏小的,可是近來卻像是蛻了皮的寶劍一般,忽然變得尖酸且尖利,就如同此事她可怕的笑意。
靈均嘆息一聲,不知道是嘆息他的愚蠢還是嘆息自己的執着:“也罷,我現在不同您說了,不過要不了多久您就會知道了。”
支道承聽得一陣糊塗,只是虛掩着發青的唇,眼角卻極其銳利:“小姜大人,你身上的毒即便能維持不久,沒有解藥也救不得了,若再不加救治——”“若再不加救治,我會像顏風神一般死無葬身之地?”支道承大吃一驚,起身看着忽然截住他話頭的女孩子,一雙眼睛幽暗無比,宛若異世界的鬼魅:“大人的死期到了,若是從前的您,不會用這些低劣的手段來威脅我,您會用更加隐秘的方式将我除掉。哎,您的末日到了。”
那輕微的嘆息似審判者的裁決一般,它雖出自年輕女子的口中,卻像是遙遠的女祭司一般,執掌着命運的齒輪,在某一天的預言最終得以實現。
支道承的心中忽然有些崩塌,也許随着自己的權勢太盛,這樣的裂痕反而在某天反向滋長而慢慢崩裂開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他畢竟仍舊是那個人的狗,若有一天能夠挑破那層底線,禦座上的皇帝又會如何呢——
靈均溫柔安慰道:“大人,無論您手段軟硬,我都是不同那些蠢貨的,您不必再廢力氣了。”
支道承看着她輕身欲離去的身影,拳頭微微攥緊:“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麽如此憎恨我——姜大人,你以為你還能出的去?”
女子回頭粲然一笑美若姑射:“時候未到,總有您知道的一天。您也不要強裝鎮定了,人人都知道下官來了支府,若眼下害我性命,這便會成為您的把柄,在下就少陪了。”
她一路出去眼皮都未擡便将一旁的緋炎郎教訓的天昏地暗,在一旁惴惴不安的欲試探。她仍只是勾勾唇:“為非作歹卻手腳笨拙,真不知留了何用。”說完便飄然離開,只剩下門外指指點點的圍觀百姓半夜不散。
支三走進屋中便看着自家老爺呆愣的坐在一旁,心中甚是疑惑這樣的反常,嘴上卻不提私下動手卻被人教訓之事。
支道承回過神色淡淡将那涼掉而未用上的茶潑到地上,青磚竟然如千瘡百孔般皲裂:“好強的防範心,若是她真喝了這茶,現在也不用費許多事情了。”
支三搔搔臉卻疑惑不解:“為什麽您既有了殺她之心卻又放走她?不若屬下再派人——”
支道承冷哼一聲打斷她:“能殺便早殺了,這女子詭計難猜卻也提醒我,她死在這裏我不好向人交代。罷了,除了那事,沒有人能有我致命的把柄。周乾和宋之韻都死了,還有誰能抓住我的把柄!”
沒錯。
支道承的心中被一種重新而來的光芒所洋溢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
我仍舊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
☆、陷害
她渾身皆是雨絲的氣味,搖曳身姿在燈火通明的千秋歲中劃出優美的弧線,而一路上的風言風語則伴随着美人令人垂涎欲滴的身姿在上雍快速傳開。
她推開門,雅閣堪比宮殿堂皇而頹廢,一旁剛被人壓成斷壁殘垣的東南角則在幾個時辰內迅速恢複原貌。
靈均吹了個輕佻的口哨兒:“像這種屋子就是燒了一百個你都不會心疼,怎麽不換個地方?”
如衆星拱月一般被簇擁在中心的天心懶懶的低笑一聲:“我愛新鮮,可有時也習慣腳上的舊襪子,便舍不得扔了。”她招呼着一旁笑眯眯的綠衣送去阿芙蓉煙,靈均卻淡淡的将她推開。天心看她有些倔強的臉趴在巨大的絨毯上嘻嘻笑着:“我這些朋友可還會演戲?”
一旁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個個衣着華麗樣貌美麗,只是細看卻如人偶一般眼神平淡呆板,只有綠衣幾個還算有個人樣。
綠衣嘿嘿低笑,手上只是殷勤的伺候靈均茶水糕點:“我們往常聽得天心小姐說起自己這位美麗的堂妹有多麽了不起,又如何名滿上雍,自然像都來見見,今日能幫上小姜大人,也算是全了心意了。”
靈均歪過頭去,看看一旁有幾個紅着臉的清秀少年也羞答答的躲在天心身後,還尚有一個是她為了給支道承探子演戲時抱在懷中的少年,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含情脈脈的看着自己。
天心像抓住趣兒了一般摩挲着那孩子,笑吟吟的打趣:“阿顧真是好羞的孩子,若你愛她,我把你送她伺候好不好?”
那名叫阿顧的孩子便像是有些呆羞一般真的蹭着手腳想要上前。天心忍不住大笑:“阿靈啊阿靈,你時常裝模作樣,如今只要做起來挑情小姐,哪有人能不拜倒在你的榴裙之下呢!”
靈均冷淡的将茶杯置在方桌上:“行了,我有話同你談。”
天心如蛇一般扭動的玉體仍舊癱在毯上,只是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窸窸窣窣輕身退出。她回頭的聲音瞬間冷淡了下來:“你今日狠狠在上雍人面前抽了丞相的臉,他以後雖然不敢随意惹你,卻也正式同他撕破臉皮了。”
靈均唇間的碎茶葉被咬出了怪異的聲音,唇色也染上了頭茶的烏青:“我這個人心眼兒很小、但是人卻很懶。十九公主或是支家女子不過是女子間的小打小鬧,不值得我去對付,所以我便懶了。可是支道承是個必須被擊殺的人,又屢次要害我性命,我同他必定要決出生死。他已經粉墨登場按捺不住,我也不再需要藏頭縮尾了。那麽,看來我叫你做的事情成了?”
天心打了個呵欠,雙眼有些醉意朦胧:“我倒是挺意外的,支道承這樣的虎狼之輩,卻有一個只會耍小聰明的庶子,不僅将愚蠢的野心放到明面上,還喜歡男人。呵——”
支清廉與支曦怯皆是支道承最寵愛的姨娘花氏之子女,而嫡長子支曦望與支那殷卻是支道承早年在老家原配周氏之子女,可惜支道承已經功成名就後,自然作為男人的欲望也膨脹了起來。花氏雖然是姨娘,卻是三代名門之後,而周氏則是老實巴交的農婦,進城後也是勉強生存,這樣的差距,怕是支道承心中也厭倦了老妻與那低賤的身世,急于與自己的過去做一個真情告白,而疼寵庶出的孩子。若非皇帝的《治家令》嚴苛對待家中等級,周氏母子三人怕是連命都難保。
“據說支道承的老妻周氏在他未功成名就前與他在鄉下舉案齊眉很是恩愛,便是一朝進了城中就忽然天翻地覆,支道承也迅速蛻變成今日的支丞相,想想這位周夫人也真是令人唏噓。”天心嘴角的笑意諷刺至極,卻不知是哭是笑:“我原來見過支清廉,以為他和他父親一般值得深究,卻不料是個腹內空空的草包罷了,只不過有幾分小算計,卻竟然比那個陰沉的支那殷更得寵愛呢。”
靈均心中一動,指尖抓住了正在太空神游的美人:“你說這關那個支那殷什麽事情。”自己曾意外碰到一向虛僞至極的支曦望同兄長支那殷哭訴,只記得那人有個風流的腰身,雖偶爾在大朝會上看過幾次,也不過是個寡言冷淡眼窩有些深陷陰沉的漂亮年輕人。只是那人在同親妹說話的語氣冷漠窒息,完全不似親兄一般,在朝會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見到父親的時候二人幾乎形如陌路。
皇帝寵愛他,支道承厭惡他,親妹懼怕他,可是這個人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似乎只是皇帝的好奴才,難道說——?
“你想的不錯。”天心染着鮮紅豆蔻的指尖将煙槍擺到一邊,眼神幽幽發出螢蟲一般的暗光:“這次支清廉被人匿名檢舉之事,雖然黑手是我,但推波助瀾之人卻是他。”
靈均渾身忽然發冷,似乎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她的面前屠宰羔羊,而自己反而成了他人手中的劍:“他竟然恨支道承到如此地步?這不合情理,除非、除非他不是為了自己,除非他有十分的把握殺了自己的父親還能上位,到底是誰——”
天心的眼睛細細眯了起來,似嗔似昧:“私刊禁書、私藏甲兵,其風不正,我甚至連栽贓陷害他私做龍袍這種手段都用上了,當我将支清廉的事情鬧大之時,竟然發現不知不覺之間有背後的手在旋渦中興風作浪,而且不只是一只手,只是程度略有不同,相同之處便是做事都極其隐秘。”
靈均咬着嘴唇細細思索,支那殷和他背後的人是一派,想必大公主手下官居小九卿的鄭舜華也自然不會忘了将此事鬧大,二公主據說此時閉緊了嘴不敢說話,羅家自然也是不敢動的。
呵——她心中不禁自嘲,雖然初始便知道自己枉費自作聰明乃是他人之劍,卻沒想到她姜靈均如此有幸,竟被幾番勢力同時利用,真是一柄絕世好劍。
天心忽然垂下了眸子,一向張狂豔麗的雙目有些孩子一般的寂寥:“阿隐會很傷心吧,他一向光明正大而厭惡這些互相算計,可你卻如弄潮兒一般越來越得心應手。靈均,你——”
靈均冷淡的打斷她的話:“這時候你要勸我做完便收手?你可見覆水能收?放心,我必定會拱衛你成為太廟巫女,自然不會讓你做虧本買賣。”
天心哀愁的臉又大喜大悲露出平日中虛僞的豔麗笑意:“可不是,你說的是,我為什麽要勸你,大家鬧起來那才好,哈哈哈哈——”
靈均的心中空落落的,透過綠紗窗上的星星消失的一顆都不見了,在塞外星空如棋布般的悠然心境也如入了漆黑夢境中再難尋回。她起身欲離開便聽到背後那清淡的聲音:“支道承之所以忽然要招你入賬下,是因為齊維桢放棄了武國公世子的争奪權保你重歸禦史臺,你可知道他明裏暗裏為你做了多少?說真的,我這樣的人都要感動了,哎,烈女怕纏郎卻又神女無心!”
靈均的睫毛微微顫動,口中卻說不出什麽話來。“齊維桢要鬧起來會是什麽模樣!”她忽然想起那時他已經有些模糊的面容,只是那猛烈爆發的火焰氣勢似乎灼傷了一切而一反如溪水般溫文的常态。那之後,他似乎已經懶得僞裝什麽,像是遲來的叛逆期般執拗的捍衛着自己的任性。與此相反的則是那個離開的人,他…
“你的那個異族情人不要想啦,葉靈鋒那樣的女人從不甘失敗,靈均,你應該曉得,是你自己放手了。”天心幽幽的盯着靈均纖細的背影,心中的嘆息聲卻越來越大:“壞掉的心修補不上,破碎的琉璃也只是碎片,你思慮太多,和他始終不是一路,所以便不要再想了。看你現在一副丢了心魂的模樣,真是…難看。”
那身影似乎如崩塌一般疲倦的奪門而走,天心抱緊了自己脆弱的臂膀,在頹靡豔麗的金碧輝煌中獨自垂淚。
齊赤若的嘴大大張着,一雙靈動活潑的眼睛卻瞄着左右同樣興奮的男人。她嗯嗯呀呀摸着下巴半天,看着面前的清豔美人帶着些活潑谄媚的笑意:“小姜大人…吧,我還是第一次見您,果然是名不虛傳哎!哎哎,你們這群小子滾一邊兒去,別惹小三生氣!”她像是老母雞一般将一旁俊眉修眼嘻嘻調笑的齊家後生們感到練武場,複而引着靈均向客廳走着:“小姜大人您可算來了,我們三公子近來是越發的從容內斂了,可是脾氣也大了起來,我們都讓他訓得夠嗆,您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靈均颔首直笑:“您是他的姑姑我的前輩,理當尊重前輩。”
齊赤若露出一個爽朗的笑意:“我們家裏真正做主的可是他,還前輩後輩的,他才是一家之主呢!”她性情爽朗毫無扭捏姿态,只是一雙眼睛骨碌碌的上下打量靈均,靈均也只是沉靜的任她打量,直到碰上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小姑姑,前面的是哪位稀客,竟要您親自迎接呢!”
☆、暴躁
原來是齊家大少奶奶謝馥辛,她那雙在煙霧中精明銳利的三角眼很是令人難忘,與她的堂妹謝馥真溫婉嬌美的眼實在是有天壤之別,那是一雙刻薄的、算計的雙眼。
謝馥辛手中的宮扇輕輕搖晃着,在越發襯出寒意的秋日中透着些陰郁的不合時節。靈均這不過是第二次見到她,不同于在暗室中暗處的眼睛,沒有了謝夫人坐鎮,謝馥辛的愉悅與嚣張似乎從每個毛孔中都隽湧而出。
齊赤若微乎其微的皺了皺眉,淺淺耷拉的眼角帶着些微末的蟄氣:“是小姜大人有公事相商。”
謝馥辛卻似乎露出些誇張生澀的吃驚來:“這不是姜妹妹…啊,現在是小姜大人了!您看看,來之前都不打個招呼,您可真是見外呢!”
靈均話未說出口即便感到手腕一痛,原是齊赤若皺着眉頭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輕輕拖走,口中卻是敷衍至極:“你忙着吧,這裏有我就可以了!”
謝馥辛的身影被遠遠拖到背後,靈均回頭示意性的打了個避讓禮,卻發現她的眼中有某種惡劣的笑意。
齊赤若看着她的動作冷哼一聲:“她一直以來都擔心自己的世子妃地位被搶呢。現在小三主動放棄了争奪,她可高興了…小姜大人,我可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啊!”
靈均看着齊赤若那稍顯抱歉的雙眼不由得一笑而過,即便是她走前也仍舊欲言又止。
“請進。”熟悉又悅耳的男聲,帶着一如既往的沉穩與輕柔。
她沉醉在這樣難得的沉靜日頭中,看着院中的梅樹開開落落,傾瀉下一地碎枝殘瓣,有種寂寞蕭瑟的異樣美感。
這是第一次推進齊維桢的房門,和他這個人一般,屋中的擺設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方方正正的古籍和一旁的竹雕荷塘香筒和諧的擺放在一旁,雕刻着九子獸的筆洗似乎成了被馴服的寵物,安安靜靜的躺在一旁任主人差遣。古物的味道壓走了時下流行的豪奢氣味,似乎一面被刻畫完美的鏡子一般。
他靜靜立在窗前,青衫下的背影與窗外的落梅完美的融合成一幅寫意的潑墨畫。靈均有些詫異的看着桌上突兀出現的一枝梅瓶,那瓶如冰如雪晶瑩透徹,調皮的鑽出來一只梅花,透着淡粉色的生機,似乎是這沉靜擺設中最不合裙的東西。
“你大概不記得了,是你放在冰鑒中送過來的梅花。”他回過頭好脾氣的笑笑:“和你一樣,看着堅強的很,其實可嬌氣了,用的是興州上好的汝窯,不然它便不活。”他淡淡的嘆息着,手中将新出的雪山雲霧茶遞了過去。
靈均垂下眼角低聲自語:“那不如就讓她凋謝。時節自有天意不要強求,她生命不堅何必再拖累他人。
齊維桢倒茶的手停了半響,有些自嘲的曬然:“是啊,強求的為花枝撐起一片保護傘,可是她的心早就不知道随着突然跑出來的野狼到哪裏去了。不過,這是養花人的執念,就當他是個笨蛋吧。”
靈均暗暗咬了咬嘴唇,開口的聲音卻是酸澀不已的:“我聽說,你在皇上面前保舉我出任禦史臺副長,可是代價是放棄世子之位的争奪。你說你鬧起來要天翻地覆便是如此麽?”
齊維桢細長白皙的手指淡定無波的擺弄着手中的茶葉,從洗茶到試茶動作無一不優美。
靈均盯着他繼續言語:“你在齊家多年來最有威信。齊家雖然家風正直,可是也要分三六九等。大公子雖然溫和,可并不是衆人心中最好的接班人;二公子更不必說,他是個不羁的浪子;唯有你是在所有人的期盼中走到今天。齊大人之所以對世子之位懸而不定多年,難道不是為你預留嗎?齊将軍從一開始認定的人根本就是你而已,你自己明明知道!”
那木勺随意的被扔到一邊,齊維桢溫和的臉卻變得陰郁莫測,仿若将隐藏的岩漿沾上灼熱的熱度,幾近詭異的侵蝕爆發,那是一種帶着虛無的、質問的笑意:“所以呢?齊維桢為所有人帶上面具,一輩子只能是他人手中最完美的提線木偶。我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所以才會在失去心愛的姐姐後,讓這張面具漸漸和我的臉融為一體密不可分?哈、哈!”
他的身體顫抖着,全身似病症患者一般牢牢抱住雙臂,割裂了寂靜的落花時節,突兀、悲傷、濃郁、嘲弄着自己,亦或是嘲弄着整個世界。
“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謝家姐姐麽?她最後是很慘,慘的被那個為了娶一個大家小姐折磨的混蛋害死了。我親眼、親眼看着,她一病不起,再也沒能去看一次洛陽牡丹。”他平靜的、端正的姿态一如既往,可是那其中久遠的震撼無法隐藏。金褐色的眼瞳似偶人麻木機械的眼珠一般挪動到她的身上,帶着強烈的木然與死寂。他的手指由指尖到手腕皆染上了死寂的蒼白,似乎在回憶着謝小姐死前的感受,卻指着自己的死穴,眼珠怪異的笑了出來:“啪的一聲線就斷了,這種死法比較簡單,比如在戰場上的時候,我的兄弟很多都是這樣死去的。結束他們生命的也許是西遼人,也許是吐蕃人,或者是黨項人。可是身為大将,絕對不能露出悲傷的神情,不然就會被人貼上‘主将軟弱’的标簽。這不算什麽,怕的是像姐姐一樣,在折磨中吊着一口氣,一張臉已經幹枯到極致的皮包骨,最後沒了一口氣,怎麽說呢,這算是漫長的折磨吧。可是我不能為戰場上死去的人流淚,卻同樣不能為我的姐姐流淚,只因為她的混蛋丈夫是齊家必須拉攏的對象。多惡心啊,權傾天下的齊家,維持權力的最好辦法也不過如此。”
第一次面對死亡并沒有想象中的可怕,那是他還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子,并不是如父親所說在戰場上直面一刀砍過去的恐懼感,而是詭異又惡心。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姐姐那已經如枯槁一般的臉,可是床邊的衆人卻一臉凝重。他們是在為床上那個即将死去的女人悲傷麽?不是,每個人都在計算着在這場合法交易中可以獲得的東西。
他拖着小小的身體,怎麽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感到一陣作嘔。床上的女人麻木的臉露出些微笑意,那是他所熟悉的笑容。他鑽過人群跑了過去握住她幹枯的手指,聽到她用盡最後一口力氣:“我再也沒法帶你去看牡丹啦。”
可是世界忽然靜了下來,無論他怎麽喊這個人都再也不動了。
“我第一次知道,人死了不會立刻變涼,還有餘溫尚在,人的屍體不是苦味,而帶着淡淡的甜腥。我要感謝這位姐姐,從生到死,她教會我所有。”
靈均靜靜聽着他自言自語,似乎将壓抑在心中久遠的傷疤惡狠狠的重新投注上滾燙的鹽水,由于時間的腌漬而傷口漸深:“她叫什麽名字?”
齊維桢低下頭自嘲一笑:“時間太久了,家中都不記得這位遠方親戚的名字了,我也忘了,從她來到齊家開始便只有一個稱呼,就是謝姑娘。齊家的謝姑娘太多了,她不過是千萬中的那一個而已。”
靈均赫然覺得,齊維桢也許不是個神,他也和她一樣,比任何人都叛逆,都不想做別人的木偶。可是自己更加任性驕縱,所以寧願犧牲旁人的挂念一路走到黑,而齊維桢卻時時刻刻在平衡點上煎熬着。
她心下苦笑,這個世界上誰沒有半點故事呢,她來到這裏就是一通質問,現在反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安慰?道謝?道歉?這些蠢話太蒼白了,不是成年人的世界。
她想了半天擡頭,卻發現他看着自己笑眯眯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壞笑:“你這糾結的臉龐也挺好看的,總之看你吃黃連的表情我還是很愉悅的。”
靈均張張嘴,終于聳肩嘆嘆氣,伴随着齊維桢爽朗的笑意:“真是傻的可愛,我稍微賣慘你就同情心大增,也不會像大家閨秀一樣虛僞的安慰我,這樣可不行啊!”她本想下意識的回嘴,卻發現那張總是無懈可擊的沉靜面龐眼角彎彎、嘴巴傾瀉出少年人的頑皮,便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起來。
兩個人像對着笑了半天,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空氣忽然安靜了下來,齊維桢抓住她放棄掙脫的手,那觸感是冰涼而帶着透明柔軟的,他的眼睛有了溫度:“我羨慕你的任性放縱,所以不要拒絕我的幫助。我說過,成為你助力的人是我,而并不是齊家。我是齊維桢,我不是齊家。”
靈均攥住那手指,她感謝他的相助,羨慕他的才能,敬佩他的強大。現在,她憐憫他的不幸。她搔着發絲打趣:“你難道要我以身相許麽?”可是齊維桢淡色的眼睛并未躲閃,仍舊熠熠生輝:“如果你想那便是最好的。”
靈均心下忽然覺得失态向着更詭異的地步發展,可是她卻說不出來那是什麽方向。只是有一點自己是清楚的:“念念不忘必有餘響。齊維桢,你的情我一定會還,我姜靈均最不想欠你的債。”
齊維桢爽朗大笑:“好,那麽我就等着那一天。”
☆、毒害
靈均第一次知道齊維桢的心中也住了一個孩子。他脫掉溫柔沉穩的面具也會開懷大笑,對着院中掉落的梅花也會傷春悲秋,他的心中住了一個被壓抑太久的稚童,似乎那個孩子的年齡停止在謝家小姐死亡的一天,而對外面的世界缺乏最起碼的認知度,只是任憑天真的欲望發洩着自己。
靈均兩眼無神的托着腮,百無聊賴的盯着齊維桢不停開合的嘴唇,卻感覺周身寂靜。似乎來到這裏是為了勸他求皇帝收回利用他的成命,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他單方面的掌握了自己的情緒,而她竟然陪着他玩兒了起來。
齊維桢的指尖點到了她微皺的眉頭上:“勞逸結合啊姜小姐,我知道你心中還在想着那些麻煩的俗事,現在別再想了。”她“啊”的一聲,那溫熱的懷抱已經從後面将她包圍住。他的聲音帶着低沉的磁性,卻含着愉悅的笑意:“在即将到來的寒冷季節和漂亮的姑娘抱在一起,這種感覺真是舒服啊,尤其是自己所喜歡的漂亮姑娘。”
靈均嘴角抽了抽,不動聲色的将身體想外挪動,背後的人卻不松開雙臂,她失敗了一般的嘆了口氣:“原來你的本性是這樣的嗎,十九公主看到了一定會失望的。”
齊維桢的氣味總是帶着寒梅的香氣,淡而清冽,卻因為兩人交錯的呼吸變得柔軟,他的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雙眼微閉:“我只想讓喜歡的人看到真正的我。”
他的睫毛纖長柔軟,靈均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去搔那密扇一般的睫毛,他像是感覺到了使着懷,逗得她忍不住嘻嘻笑了出來。
齊維桢忽然撒開她的身體坐在一旁托着下巴:“膽子倒是還很大。”
靈均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了一點:“我說,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吧。你該告訴我,你是真的要放棄世子之位嗎。”
齊維桢轉過頭去看着仍舊紛紛飄落的梅花,聲音悠遠而平靜:“父親從不會講話十分十的說出來,既然如此就別怪我鑽他空子了。無論齊家的武國公是誰,齊維桢永遠都是齊家人,這已經夠了。”
靈均九轉十八彎的“啊”了一聲:“原來你是個不慕榮利的好青年啊,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齊維桢笑睥着她誇張的表情:“你不必如此。太陽之下無新事,所謂大院之中的傾軋沒什麽新鮮模式。要說齊家有什麽不一樣的話,大概就是我們兄弟幾人都對這個國公爺的位子沒什麽興趣吧。”
他起身看着窗外過分寂靜的一切,齊家的人規矩到涓滴之水都要用寸鬥來稱量的地步,盡管如此,家中的兄弟姐妹仍然疼愛當年年幼的自己,偷偷帶着他躲到一旁惹是生非。
“小時候我是個挺頑皮的孩子,但是大哥很溫和,從未責怪過我。二哥是個放蕩的笨蛋,但是卻成熟的異于常人,早早就告訴父親他需要的是自由。即使如此,他也并沒有為難于我。一旦人長大了,這個大家族的人也會随之變化,齊家同樣會有那些各懷心思之人。”
靈均淡淡一笑:“就像齊赤若一樣,她的性格無可挑剔,但是她真正渴望的繼承者是你,或者說,大部分的人最看好你。”
齊維桢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