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之後也許二人将在逃亡與不安中度過此生。
膽小鬼?靈均心中似有無數個小人在瘋狂癡笑,與他相比,自己真的是膽小鬼。
她回到帳中,卻發現自己神思恍惚走錯帳篷,這原是皇室之帳,多日不見的太子與大公主皆在此安坐。此二人似乎不愛馬上功夫,也不同二公主般争強好勝,只是在帳中休息。
靈均輕聲告罪便要出帳子,太子溫和典雅的眉目卻輕輕笑動:“楚卿武場勞累,便在此休息罷,十三娘,去給楚卿上茶。”一旁滿是笑意的黑膚爽利女子便端上茶來,靈均記得此女便是太子府的衛尉崔十三娘。她一掀隔簾,裏面尚還坐着一群眼生的官吏,由老至少,由男到女,皆是面生的很。只是她輕輕一閃眼,似乎發現了羅士谌沉思的側面,仍舊是一副安靜不開口的樣子。
那垂簾掀下,崔十三娘重新走出來笑道:“小姜大人雪肌玉膚,要是被武場那些腌臜的煙氣嗆到不好,這是鲛绡制成的手巾,您請擦擦皮膚。”
靈均輕聲謝過,便潔了面喝了茶,又出去換了一套衣裳,崔十三娘倒是很驚奇:“這衣衫是二公主的,沒想到穿在大人身上很是合适呢。”
那衣服用的是精致的雲紋漢綢,卻并非普通王宮樣式,極是古樸大方。二公主看她有些躊躇,只是平靜說:“這是一個故人的遺物,你便安心受着吧。”
靈均倒是坐在一旁看着這兩位皇親,二人雖然是一母所生的唯一親人,可是性子卻同樣淡泊文雅而纖細,即便在一起坐着也幾乎毫不言語。太子只是用細白手指極有規律的翻開手中的書托頰觀書,大公主則一貫如觀音坐蓮臺閉目在香案旁沉思。靈均坐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卻看一旁崔十三娘斂去爽朗笑意,如木頭人一樣站在一旁眼睛也不眨。
靈均摸不透兩位天潢貴胄的心态,心中将皇室這群神經病罵了一遍,只是趴在桌子上打盹兒。經歷過剛才的刀光劍影,她反倒睡得很是踏實,一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小憩半響。下午的光漸漸漫了上來,太子看她睜眼便笑道:“你這樣年輕睡覺卻不踏實,眉眼緊閉的很,這可不好。聽得你辦支案被下劇毒,現在可是好了?”
靈均輕聲低首:“是。”太子看她半響,一雙文雅秀目飄然不動,仿若在看又仿若不看,随後便低聲道:“樣子很是像,性子都很極端。”靈均順勢便脫出口來:“殿下所說何人?”太子便揚揚手:“自然是楚卿。”靈均心下疑惑,他那個表情明明就是在說謊。太子卻呵呵笑出聲來,似乎想起什麽前塵舊事:“你卻是乖巧多了,當年楚卿也是新進探花,同我們在一起吃食,他也耐不住寂寞,呆了不到一刻便氣的面紅急燥,還教訓我們說,‘天下人都在受苦,只有你們這等王孫在此享樂,真是罪孽!’”
靈均臉色一紅:“聽聞父親年輕之時脾氣不好,還望殿下恕罪。”
太子卻悠悠嘆道:“多少年又過去了,他也變了,白雲蒼狗并非虛話,我們似乎都老了。”
一旁默默看他的大公主卻忽然開口:“皇兄自然不必如此,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人有死亡必定涅槃,任何人的死亡都會有報應因果的一天。”
太子的手忽然頓住,眼中卻出現一片陰影:“大妹總是如此超脫凡俗,希望你能真的靜心修成無雙居士,離開這污濁紅塵。”他揮揮手輕言:“姜卿以為如何?”靈均淡淡啓唇:“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
太子擡頭看了一眼,那眼中的惋惜卻令靈均有些不解,他揮揮手便命崔十三娘送自己出去,只是大公主在她将出賬時卻看着她輕輕搖搖頭。
太子看着妹妹也悄然離去的身影,卻對着屋中空氣自言自語:“多麽勇往直前純粹的孩子,年輕漂亮不懼怕任何威脅。哎,就算是鐵人看到這樣的美人也要憐惜。”
那帳中的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的輕聲低笑,崔十三娘掀開簾子一反剛才木讷笑道:“我們太子也懂得憐香惜玉啦,誰能不被小姜大人的英姿折服呢。哼,這群沒有用的臭男人,怪不得小姜大人看不起他們,太窩囊了!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文武雙全又灑脫大方,他們倒是一個個裝聾作啞。太子若是愛她,不如将她納作側妃如何?”
太子把弄着扇子苦笑:“十三娘,就因為如此你才一直嫁不出去。別說我想,我年紀比她父親大了許多,怕是楚卿要提着十米長的大刀直接殺上來。”太子轉轉手中的扇子,指尖靈巧無比,倒是一反文弱姿态,眼角卻瞄着簾中沉默不語的羅士谌:“跟何況,羅卿倒是曾經同她議過親,你們兩個還認識呢,君子不奪人所愛,我可不敢同羅卿搶人。這位小姜大人少稱贊人,似乎對羅卿也是多有稱贊。”
十三娘心頭一動,卻是有些傷心,多少年的風土養育出一位優秀女子能不讓男兒,只是屋中人都心知肚明:“可惜、可惜,這樣一個人…”
太子冷淡的将那畫着美人畫的扇子投進水中,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是啊,可惜——”
☆、除官
長達數十日的圍獵結束,皇帝自然是大賞百官,靈均中間偷懶了幾日,最終還是被聶桢叫來在一旁裝聾作啞,她也心中挂着許多,只是直接找那玄黑的身影。
找到了。他的發一直散在肩頭,仍舊是一副英武冷淡的模樣,真将那孤傲的狼學了個十分相似。仁帝倒是輕聲探問:“數量如何?”呂涉笑道:“今年仍舊是三公子為冠冕,只是二王子後來居上,不過二人雖然數量相同,可是所得之物卻大不相同。”
仁帝“哦”的一聲:“小三,你愛何物?”齊維桢恭肅不語:“臣圍獵心有倦怠,三日則退,只是在第四日忽然見到獵場外跑出的野狼,臣便張弓将這狼王斬于馬下。他性情狂躁又狼子野心,必定留之不得。”
檀郎輕輕眯眼,淡唇輕輕掀出弧度。
仁帝便指着他道:“二王子也愛獵狼?”
檀郎勾唇一笑:“我愛獵狽,狽雖兇狠,不過是狼的附庸,卻要裝出一副狼的樣子而尤為可笑,不如殺之而後快。”
二人劍語機鋒卻意有所指,只有寥寥幾人聽得八分懂。
齊維桢與檀郎隔着人群遙遙對望一眼,便皆是冷着臉反向走開。靈均松了口氣,這兩個人總算沒有再起風波,齊維桢自然是忍得住,檀郎卻是天地不怕的個性。她目送檀郎的身影緩緩消失,卻看到他與耶律雄奇打了個照面,隔着很遠尚能感到氣氛怪異。
她心中突兀卻忽然想起來,怎麽忘了,檀郎的外祖母可是西遼貴族。那耶律雄奇與耶律肅慎似乎來勢洶洶,一副盤算什麽的樣子。說實話,她檢查支道承遺物的時候,那種預感很是明顯,似乎支道承與西遼也不太幹淨,何況西遼一直想要趙國亂起來。
耶律雄奇權霸西遼,他們亦是青年君主在位,想必幾方也是蠢蠢欲動吧。
她輕輕閃身而出,又想起了大公主略帶神秘的笑意,似乎又有什麽要發生了。直到幾日之後,她方知道那笑意的含義幾何。
大朝會即将到來,今年總算是風調雨順萬事平安,只是丞相一倒雖然人心惶惶,卻終究是雷聲大雨點小未追究太多人。朝廷後宮皆開始準備大朝會,指望着到時候一搏出彩。
靈均早早便去了禦史臺将洗好的外衫換給聶懿,他賴上這裏,竟來的比自己還早,又像是也犯了冬困趴在一旁。靈均最近也補眠不足,便也就跟着睡了過去,醒來後已經是中午。
她擡頭一看,聶懿仍舊披上外衫在讀書。這個人一年四季倒是難得犯一次迷糊,今天倒不知道為何竟然冬困,靈均心思轉轉卻道:“原來如此,怕是鄭言師又追着你去了吧。”
聶懿指尖一頓,斜眼看她彎着眼睛偷笑。
靈均松了口氣便抱着臂笑道:“你是把這裏當成家了不成?國子監倒是不見你去,賴到這個陰森森的鬼地方,整日見我那幽魂似的上司,不曉得你享受個什麽勁兒。”
聶懿淡淡道:“因為這樣的地方反而簡單純粹。”
靈均忽的将臉靠近他的,那巫山雲墨般散淡的眉眼變得異常清晰起來:“我雖不知道你是誰的人,抑或有何目的,但是你總歸沒有害我。現在聽我一句話,三日之內不要再來了,日後換了東家,你要耍懶便直接去符大人那裏罷。”
聶懿靜默半日便起身,卻是淡然嘆息:“緣分宜解不宜結,你既已經猜出幾分,便好聚好散。不過日後要是實在嫁不出去了,我可你收你做燒火丫頭。”
靈均還是忍住了沒把這人打死,他真的好欠揍啊!
聶懿卻回身将細長手放到她隐現的梨渦上點了點,又快速縮回去喃喃自語:“原來是真的,我以為是挖出來的。”
靈均一拳将桌子打塌在地下,有時候她心底總是有多餘的暴力想要散發出去。
屋中本來書籍甚少,可是她任禦史期間,這些集簿卻堆得幾乎擱不下,這集子非她任何人皆讀不懂,皆是以中原韻部夾雜胡漢方言編成,若旁人讀了只會覺得雲裏霧裏。
靈均眼中幽光一閃,卻是像這個工作已久的禦史臺座深深鞠躬:“倉颉造字尚傳文明,今日我卻要燒盡書籍,望神靈告慰,非我不尊,是人逼我。”
朝堂之上一脈肅殺,忽然之間的滞塞氣氛卻令人緊張不已。靈均在衆人面前走進來的時候,卻已經感覺到視線不對。風吹草動必有片羽,今日倒是看看究竟又是誰要動她。
朝堂的瑣碎之事業已經回報一二,卻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傾身而出:“陛下,臣有本要奏。”
靈均心中了然,又是那個谏院的伍大人,他官卑位小,支道承亡了便消停了幾日,沒想到還要同她作對。
仁帝似是冬日睡思昏沉,只是招手讓他講話。
伍大人便厲聲低言:“一言興邦、一言喪邦,臣所奏之事,實在是國之重事。丞相剛落,可是朝中仍舊未肅清,這所謂…”皇帝不耐煩便打斷了他:“你就是太啰嗦,直接切入主題!”伍大人看看左右便厲聲高呵:“禦史臺副長姜靈均私下有私通謀反之罪證!請陛下明察,姜氏私通太子意圖謀反,鏟除丞相後更添助力,又在禦史臺大肆搜刮百官罪行予以要挾,臣有證據在身,請陛下過目!”
朝堂間頓時竊竊私語,皇帝泛青的眼波卻呼生怒意,将那簿子重重摔在桌上:“拿下去、拿下去,給姜靈均看、給姜靈均看!走了一個支道承,又來了一個你,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靈均冷眼看着周遭的冷嘲熱諷,太子的表情、驸馬的表情、衆臣的表情,卻是盡收眼底一清二楚。早知道她這柄劍用完便會有人除之而後快,只是不曉得那人到底是誰,現在終于忍不住動手了。
她拿着那本子虛烏有的簿子,卻勾着眼睛朗笑出聲,這漏洞百出的東西糊弄小孩子還可以,她姜靈均半歲不到就同文字數字打交道,在江曼苑整天學着一群老寡母做壞賬,同江南海北的主座客座打交道,這玩意兒一看就是加急趕出來的,還要騙這群無知蠢貨?
衆人面面相觑,仁帝卻咳嗽不止将将停住:“姜靈均,你有什麽話說?”
靈均瞄瞄一旁,嘴角卻露出怪異的弧度:“陛下,這東西說的實在不通,臣的家中是一個幾尺小破屋,又不管着戶部,也和三司沒有挂連,怎麽就貪銀子了?臣連支道承都斬首了,他的錢皆數充公,臣一分未動,怎麽就‘貪斂罪臣私銀了?’這上面說臣家資千萬,有本事就到臣的家中去搜,搜出半毛錢,臣親自将自己的腦袋砍下來如何!”
仁帝見她如此,卻是還在猶豫盤桓之間。
須臾半響,便有一男聲忽入殿中淡淡輕音:“臣來晚了。”靈均知曉尚有後招,見到這人卻覺得可笑,眼前長身玉立風姿極佳之人正是羅士谌。
羅士谌不看她半眼,往日平靜無波的聲音竟顯得陰謀算計,往日的卓雅風姿竟然顯得高深莫測。她曾覺得此人玄妙,看來他确實玄妙,只是那玄中帶着利貞兇上之意啊。今早馬前課雙離火卦,果真是陰陽反背之卦,大兇啊!
仁帝氣過身去,見羅士谌往日不到,今番來必有緣由,便回首喝到:“你也來看看,這是怎麽回事!”
羅士谌嘴角不變,仍舊平靜如昔:“臣亦知曉此事,既然姜大人一口咬定伍大人栽贓她,不如到宅院一搜以證清白。”他的眼睛明明如平日般安靜,可卻像是大事之前的平靜隐忍。
糟了!靈均心中嘆息一聲,她會栽贓陷害,人家還不會栽贓陷害麽!
符堯光早已經上殿,便親自将所謂物證帶了回來,仁帝看着腳下那幾尺長的銅人皺皺眉:“姜楚一也頗愛醫術,家裏面有個銅人算什麽。”
符堯光不愛多言,直接爆裂的将銅人砸穿,便有無數珠玉碎晶之聲流露于殿上。那赤橙黃綠的貓眼兒、寶石、玉髓、水晶留了一地,尚有無數的白玉珍珠落得滿殿都是,真是琳琅滿目。
仁帝幾乎目瞪口呆:“這、這簡直荒謬!姜靈均、姜靈均,你還有什麽話說,你拿着這些錢是要給誰用?太子?親王?公主?”
重臣皆跪下高呼萬歲,羅士谌忽然意有所指:“若真的有背後之人确實含糊不清,還請伍大人名言,皆因為符大人辦事思慮很全,也在您的家中發現私教書信,伍大人,現在直說還有命活。”那語氣聲音清淡,卻似乎已經掌控全局,只是悠然的闡述事實。
伍大人便忽然跪下抽抽臉皮:“是二公主!二公主因為與太子在新宰相之位上有所争執,最近一直心有不甘,臣被宰相案牽連,她救了臣,她說姜靈均是她的人,二人只是表面鬥狠實則相通,只要搬出她指責太子,便讓臣享受榮華富貴!陛下饒命啊,臣的一家老小都在二公主手中,請陛下饒命!”
“放屁!”二公主忽然闖入殿中,卻讓這戲又唱的大了些。她早聽到宮人禀報此事,此時卻披頭散發不顧形象,對着宋大人一陣踢打:“你這個下賤的狗東西,竟然敢誣陷本宮!你說,是誰讓你誣陷本宮的,太子?大公主?還是其他別的人。”她倒是潑辣不減,指着一群大臣大呼小叫:“你們這群混蛋早就看本宮不順眼了,竟然敢污蔑皇家,不知道這樣當斬嗎!”随後又抓着太子的衣袖不放:“好、好狠的心,和你那個母後一樣,天生就是造反害人的料兒!”
“飛鸾!”皇帝急聲震怒,二公主仿若被電了一下,方吶吶住手。
仁帝銳利雙目看着一旁似乎從容不已的姜靈均喝到:“不管你背後是什麽人,你收受賄賂私連勾結已經是大罪!如此大罪乃是國法不容,即便是将你處斬也是天意!”
靈均心中悲戚,又看到羅士谌那清雅身姿,一時間卻是遺憾、憤恨、無奈、不甘,卻不由得聲音凄厲:“當年我父便是如此被驅逐王庭,臣即便是說破天也是衆口難敵。豈不知美女無惡,入室見惡;士無不肖,如朝見妒。不過是擋了某些人的路,還真是辛苦各位百般栽贓。”
她本是故意提及姜楚一臊一臊這皇帝,仁帝果真是有所動容。
這動容還未完,西邊便濃煙滾滾而來,呂涉腳步匆匆趕緊來報道:“陛下,禦史臺忽然着火來,濃煙滾滾連着幾百尺,在副臺上的典籍全都燒個一幹二淨了!”
這一毀更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多少罪行皆在此處,又把控了多少人的罪孽,這把火自然是燒的好!可是到底是誰放的火?無故走水在臺閣更不可能!
呂涉一改往日緩意,只是報道:“那放火之人用極其怪異的字體寫到,他雖燒了副臺的典籍,卻留有副本,他說朝廷負了天下蒼生,他便要讓百官終日惶惶不可終日,讓這朝廷散盡…他說、他說他叫‘我來也’,來自天、來自地、來自萬民。”
靈均看着一臉陰郁急忙趕回來的齊維桢,已經輕輕給了他一個眼神。這次你不要管,這是我的戰争。他握緊手中的拳,終究沒有開口。
“荒謬!真是荒謬!”仁帝青眼交加,卻一病差點昏了過去:“暫時還不能殺了她,先将姜靈均下獄!下诏獄!”
靈均冷着眼看着羅士谌,他從頭到尾并未看自己半分,可是她心中知道,這個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為了他的主子,他們從頭到尾只想讓自己做替罪羊。那又如何,她不安生,那就亂起來,不要讓任何人安生。
☆、對談
包麾炆沒過多久又迎來了姜靈均,這次卻是下獄,他不禁感嘆,趙國士子起起伏伏總是常事,此女卻是幾起幾落,死也死不了,好也好不得。
靈均卻倒是開朗的很:“大人,這下您不必給我行禮啦!”
包麾炆倒是苦着個黑臉親自迎接:“我的小姑奶奶喲,您現在馬上要下的是诏獄,您還以為過家家呢!”靈均便擠出一個鬼臉兒:“這個破官兒老娘不做了!誰愛把我下獄就下,能将我制住才算呢!”
包麾炆卻是抄着袖子感嘆:“齊三公子又是外派,不然也不會讓事态如此發展。你啊,你是犯進了奪嫡的大事兒上了,這是皇帝的逆鱗,他就是不聽一言把你處斬也是有可能的。”
靈均卻立刻面無半點表情:“這次的事情無人能解,只有我自己。”
她幾乎是摸着诏獄的每一塊石板緩緩而行,無他原因,只是在人生最好的年華,她的确是處在殺戮與被殺戮的背反狀态,這種荒謬的興致令她覺得有趣。包麾炆想的是一個道理,死也死不了,好也好不得。
靈均深呼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睛已經想起檀郎那向往自由的眼神。他的心永遠未被任何東西束縛,唯一能束縛他的是自己,可是她卻太過膽小。這次能活着出去便擊碎心中的懦弱好好說個清楚吧,姜靈均不想被他看不起!
诏獄中的日子似乎應該是枯燥無味的,但是對于她而言卻并非如此。高高的月臺上在夜晚可見被掩蓋的半輪殘月,只是被鐵欄分割的很是破碎,可是靈均卻仍舊細細的看着它。從這裏傳遞出任何消息都會被人截獲,只有兩種意外,可靠的人,聰明的對象。她很習慣性的去看待任何形态的月亮,這還是天心帶給她的習慣。月亮不同于太陽,屬于陰坤,對于女人來說,她們的生長消亡幾近于月亮。
于是她等來了一個意料之內又意想不到的人。
面前的男人的确是忽然在某一天出現在她的面前,面容清俊,皮膚已經曬得微黑,可是對于一個而立之年的男人來說,他似乎永遠都停留在了二十歲,則是因為他的氣質實在是太過幹淨,那并非稚嫩與弱氣,而是一種幾近于半隐退于世俗的狀态。他的四肢卻一改這種隐逸,顯示出武人的矯健靈活。
他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是帶着幾分溫柔意味的,只是在打量她的時候很是玩味。
靈均任他打量半響便停下手中的琵琶:“您是我父親的哪位朋友呢。”
那男人便抱着臂柔柔一笑:“我聽說小姜大人幼時便閱盡諸子,因而戰遍五湖四海的名門學子,既然您無所不能,何不猜一猜?”
靈均便将懷中的三顆星月菩提子取出來,那黑色香珠久在她的身上,已經沾上了牡丹香氣:“沒想到最後終究是父親幫蕭意娘找到了你,一箭三雕震驚鷹揚宴的楊大人。”
楊凝之接過那珠子似乎無限眷戀,分別的時間太久,久到他當初與那個人賭氣離開後連道歉的話尚未說出口便海角天涯。在他的腦海中,蕭意娘的影子從未散去,只是漸漸的模糊成一種難以企及的執念。那菩提子是她最愛的小物,多少年了仍舊頑固如昔,就同那個外表溫柔實則如火般的少女一般。
楊凝之默默收起那珠子,卻再也笑不出來:“你是如何曉得我?”
靈均笑着指着自己的臉頰,楊凝之方才大悟:“原來是骨相,這麽說你早已曉得我身份,不然恐怕不會同我多說一句。”
靈均便坐下望着露臺上的月亮,在奄奄一息的光照下皆是新添幹涸的血跡,楊凝之方才沒注意,湊近一看才發現,黑暗中又牆壁到磚瓦全部被蔓延上了鮮紅的血液,這個年輕女子穿着朱紫的巫女服便在血屋中竟然住了數十天之久!
靈均卻轉頭笑,映着皎潔月色顯示出潔白如玉的清豔面龐:“你見過诏獄的犯人帶着劍麽?可惜我就是,因為任何人都不會擔心我要逃跑,想殺我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本來忌諱傷人,可是又不想死,只好請他們死在這裏了。”
楊凝之輕嘆一聲:“我在京東道偶然結識姜大人,他無法抽身便托我前來,我當是還想,這父親怎麽不關心女兒死活,原來他卻是最了解你的。”
靈均想起父親那張漫上風霜的臉龐,無論登高伏小,他似乎已經被某種哀愁所浸染:“我任性頑劣惹他生氣,但是他始終明白,姜靈均的命硬。請為我帶一封信給他,您便還了蕭意娘之情了。”
楊凝之低首看着那菩提子思索半響,終是有些傷情:“她如今好麽。”她如今好麽,似乎除了這句話,他便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他們在最年輕的時光互相抗衡,真正的桎梏不在于家庭帶來的阻隔,而是兩個人心中難以放下的驕傲自尊。因為相愛所以相制,因為相制又總像要分個高低,他們皆非冥冥之中最純粹的飲食男女,在情人與知己的界限中難以分明。
即使她消失不見,他的心缺了一塊,他仍舊不知道蕭意娘對于自己而言到底是什麽。可憐他們自诩天下最聰明的男女,卻被愛情嘲笑而致于懵懂。
他便一擡頭,卻發現那女孩子眨着眼睛看他:“你在那兒沉思半天,我眼睛都酸了,拿去吧,還有一封送給…齊維桢。”那飛信急刃如劍,她确實是一個脾氣不大好的女孩子。
楊凝之便哈哈大笑:“你和她年輕的時候确實很像,無怪乎她與你一見如故。她年輕時看似文弱卻性如烈火臭如頑石,我們常常因此吵得天翻地覆。她雖不懂武功,可是卻巧言令色舌如尖刀,常令人下不來臺呢。”
靈均皺皺眉頭有些不可置信:“你們真的是情人麽。”
楊凝之卻淡淡一笑:“你和齊維桢呢?”他?靈均撇過頭看着天上那一段碎裂的明月,楊凝之與蕭意娘也許是年輕氣盛而因為驕傲失之交臂,她與齊維桢卻正好相反,兩個人都有很理性的考慮,也一直在最高底線下克制彼此的情感。她在江曼苑時曾經開玩笑說要嫖了這位天下第一的公子,可是真的看到他,卻覺得無法太過靠近。他總是想着掙脫家族,可是他的能力、使命感,他天生對情感的牽絆卻不能讓他完全放飛自己。如果說楊凝之與蕭意娘是因為血肉相連近而生怨,她與齊維桢便是楚河漢界遠而生惜。
靈均倒也是很大方:“人們都願意相信他們看到的,卻不願意相信真正的事實。所以說,謠言不可輕信啊!”
楊凝之哈哈大笑:“你是個有趣的人。”
靈均淡着眉眼輕聲催促着他:“快走吧…對了,蕭意娘希望你能成家立業,有一位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孩子,真是夠老土的告白。”
楊凝之隐在黑暗中的背影輕輕頓了頓,她卻能聽到他的手指骨節在緊緊生怖,直到最後連個人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愛,可是卻将終身用來回憶過往的争吵與炙熱,這大概是最殘酷的懲罰。
“我說葉大人,你在外面看了半天,總該出來打個招呼吧。”
葉靈鋒應聲而出,一身黑色夜行衣,腰間的藏刀熠熠生輝,倒有幾分暗殺的模樣。
姜靈均拊掌大笑:“葉姐姐如此模樣,實在有失風度。”
葉靈鋒輕輕一笑,似乎又恢複了私下那春雨含刀的濡濕殺意:“我碰到的皆是有些練達之人,我給他們三分顏色,她們絕不敢開染坊。可是姜妹妹卻大相徑庭,你那腦子也不知想些什麽,就是聽不懂我的人話。”
靈均呵呵一笑:“你喜歡的男人追上我,這也是我的錯?”
葉靈鋒帶笑的面上忽而面無表情:“我認為自知之明是一個聰明女人的必備。比如說十九公主,她年輕愚蠢,可是那是天家的特權;鄭言師□□放縱,那是權臣之女的特權。不過姜妹妹不通人情又忤逆亂上,卻除了一張臉什麽都沒有,所以在我的判斷中,你實在沒有同我争的理由。”
靈均拍着手點點頭,似乎很為贊同:“真真是太對了!我從未聽人說過您的穢語,作為武官英勇善戰體恤下士,作為女人也是美麗大方出身高貴,大人深得中庸之道,而在任何人言上臻于完美。”
她言語之間,已經将那随之射來的藏刀回的一幹二淨,葉靈鋒在練武場絕非最佳狀态,也許是她有意保留實力,也許是她當時心神具亂,一個令禁衛軍交口稱贊的女人,絕不是光憑靠虛僞的面具便可以勝任的。
“姜妹妹,你知道為什麽皇帝将你下到孤零零的典獄內嗎,以為這裏距離任何角落都太遠,所以沒人能夠走得出去。”
葉靈鋒眼角一彎,手中的光石火便射進牢內:“天幹氣躁,火燭走火,你便這樣喪生也是有可能的。”那火石的痕跡顯得更為清晰刺耳,火紉急速飛躍着,可惜火光沖天之後,诏獄中卻忽然飄滿了滅火後的煙氣。葉靈鋒在寒風中被澆了一身水,卻不知是哪位高手,那纖手輕輕一拍,她驚吓不已,卻發現靈均早已經脫出大門:“你不是在牢中!”
靈均卻笑嘻嘻的看她,指尖尚且轉着那鐵鑰匙:“我出身不好,小時候啥偷雞摸狗的都學過,這個嘛,有點兒困難,不過也不在話下。”
葉靈鋒愣住後卻忽然大怒:“你竟然如此侮辱朝堂法制!”
靈均卻直接拉着凳子坐在一旁:“你想殺我又算什麽?我一直敬你雖傲氣卻光明正大,你可別讓我失望啊!”她歪歪頭,眼神卻是強硬的警告。
葉靈鋒不由得咬牙握拳:“也罷,對付你不用如此。”
靈均看她半響,卻忽然覺得面前這個女人似乎陷入了一個誤區。還是她以為愛情衡量的方式,就是通過壓制所有對手的絕對占有?将檀郎當做一個可以填充的模板,而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填充,以達到她心中對誤傷尊榮的追求。
也許檀郎說的對,姜靈均只是将無用的憐憫施加給他,所以才會在知道相對優秀的葉靈鋒出現後,有意無意的躲開他。可是鞋子合适只有腳知道,檀郎是個絕不會被任何人操控的草原之狼,葉靈鋒卻是一個熱愛擺弄他人的設計師。
葉靈鋒笑了笑:“我的族人很不解,為什麽我會選擇他,而且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他。因為他的力量最為直接,天生的敏感與野性,天生的力量,這才是武人所追求的。等到了天下大亂你會發現,什麽陰謀算計,只要一把刀就能夠解決。”
靈均豎起指頭由衷贊嘆:“不得不說,我喜歡你果斷直爽的思維,有些文人的軟糯令人厭惡。”
葉靈鋒低首輕開眉頭,竟有些少女嬌羞:“可是他并非一個完全野蠻粗魯之人,對待所愛之人,那種穩重得安全感總是讓人覺得像個父親一樣…”
靈均嘴巴張張合合,這個葉小姐不會是對自己那個早逝的父親有這麽執念吧。按照找父親的規則去找丈夫,這是怎麽說的。
她煞時覺得可笑:“葉姐姐,一直在說你以為、你以為,你認為你有權利去塑造他的未來?”
葉靈鋒冷哼一聲,看着那尊皎潔的月色,實在是高高在上又完美無缺:“預想而可以實現,這是我最自己的最高标準,并且他一定會成為我需要的那種人,身居高位又強大,我們愛情是經得起考驗的。”
簡直是在養一條狗。葉靈鋒這種自以為是的愛情像是一個聰明任性的女孩兒買回一塊漂亮的玩偶模板,将她任意捏造塗抹,以滿足自己可愛的虛榮心。
葉靈鋒幾乎是以挑釁的姿态看着對方,她足夠高高在上,卻發現對方在冷月下擡起雪白的面龐,一雙幽黑的眼睛中毫無笑意:“葉小姐,我忽然不想将他交給你了,你不能帶給他幸福。”
葉靈鋒似乎很長時間沒能從腦海中的沖擊中緩過神來:“你說——什、麽?我沒聽錯,你剛才是在和我挑釁?”
“是。”靈均的心從未像現在一般清明,愛上就是愛上,憐惜就是憐惜,兩者是有着實質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