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

這位渾身上下雖然是低調但是金絲紋線的大爺是咱們江曼苑的客人嗎,請到裏屋一敘!您剛才看到的江湖仇殺絕對都是假象哦,我們有最好的姑娘唱兩只小桃紅,您立刻就會全都忘了呢!”

姜楚一睜開單眼,有些調皮的舌尖吐出粉紅:“桃紅姐真是睜眼說瞎話的好手!”

佳人的手肆虐在美麗少年的面頰,微笑的滴的出水來:“你欠的錢還沒結束呢,就把你送進娼人館好了,時常會有人迷倒在你出色的容色下呢,我真是個物盡其責的天才老板!”

她手間忽然搭上冰涼的指頭,那強大的壓迫力促使她回頭,手間已經多出了一只漠北之地的絕世美玉。

許慎俊美的面龐挂着迷人的笑意,惬意而促狹的掀起薄唇:“我是不是可以将他帶走了。”

桃紅手間的脈搏忽然變得時而急促時而柔緩,思考力也漸漸弱了起來,她勉強笑笑,摸了摸姜楚一柔軟的發絲:“小笨蛋,吊了個有錢的凱子哦,快滾快滾啦!”

姜楚一有些疑惑的看看她輕哼一聲:“我才不要一個陌生人施舍呢。”他尚未說完半句,纖細的身體卻已經被寬闊的胸懷抱起,他有些急促氣惱,卻只聽到對方由胸腔發出的沉重笑聲:“你可不是陌生人,你剛才…還救過我。”

兩股交錯的氣息變得微不可見,桃紅深吸一口氣,左手的玉實在毫無溫意而冰涼無比,同她剛才急促冰冷的血液一般。

這個男人,在不知不覺間控住她的脈門,卻又将壓力消弭于無形。

他靠近姜楚一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隐去心中的不安,随後釋放了壓力,能有什麽大事兒啊,無非是圖個色吧!

一片狼藉。

凡是可以砸在地上碎成渣的東西,都被姜楚一砸了個遍。

許慎笑着攤開手,這個美人的脾氣真的不是很好:“好了好了,氣消了麽,我真的不是故意去摸你胸口的,只是想确認一下。好好好,別再砸了,我離你十步之外。”

姜楚一有些倦累的看他向後止步,正要松了口氣,卻忽然在瞬間眼中映出對方放大的俊美面龐。

鷹的眼睛,虎豹的氣息,他不喜歡。

而且這個人居然如此快,他卻沒有感覺到?

許慎不給他思考的機會,友好的伸出自己的手碰了碰他的手指:“好了好了,剛才都是我觸到了你的逆鱗,如今我們和好如何?你看,我到南方做生意人生地不熟,又只會些碎功夫不能保身,不如和兄弟你結伴而行。”

姜楚一嗤笑一聲:“我是個了無家業的江湖漂泊,倒是怎麽同見到孔方味兒的商人同行。”

許慎仍是好脾氣的很:“商人都是聞風而動,我做生意比風還散,賺得錢便賺,即便賠了也當做游戲了。”

姜楚一歪着頭眨眨眼睛:“又是不曉得哪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将生計當做玩耍呢。反正花你的銀子,小爺才不會在意呢。”

待到梭林追上來的時候,便已經是目瞪口呆的看到自家平日中少言的少爺陪着那位漂亮孩子玩兒的不亦樂乎。許慎回首便指着他笑道:“這是從北地買來的番奴,因而五官深邃又身形匡大,賢弟不要計較。”

姜楚一漆黑的眼瞳無聲的在主仆兩人身上打了個輕輕的轉兒,只是轉過頭去沒有說話。

梭林卻由心中感到不寒而栗,這個帶着幾分傲氣的漂亮孩子,眼眸最深的地方仍舊淬着常人難以接近的冰冷,那是戰士才會有的眼神。

江曼苑載歌載舞無論黑白永不停歇,昆山腔如今一陣子幾乎是壓倒天下一人獨大,眼見着那細細碎碎的歌姬聲音極其柔媚。

“雄才銳氣丈夫豪。寄跡衡門嘆未遭。袖裏虹霓沖霁色。筆端風雨駕雲濤…俊髦雖育芹宮。桃李未榮上苑。然而爛爛錦心。夙寓淩雲之筆。棱棱玉骨。方乘犯鬥之槎…”

“不好不好。”

姜楚一便回頭看看許慎,他眼睛雖似極有興致的看着臺上的風情萬種,嘴上卻否定那朱衣戲裝的美人。

他手間的扇子遮住唇間,妩媚的桃花眼偏向右斜斜的打探:“如何不好?這詞豪情萬丈,乃是偉丈夫之詞。”

許慎“哈哈”一笑,顯得幾分豪邁:“詞倒是那個帝王将相的詞,可是曲子卻不好、不好。”

姜楚一放下手中的西施壺淡淡望了望臺上的美人,仍舊遮掩着嘴角的一點諷刺:“怎麽不好呢,這腔調又軟又媚,一時間流行江左,不知道多少人要将壯大的弋陽腔該做這水墨調子呢。還要繡上些荷花梅花,呵,不嫌麻煩…”

許慎輕輕靠過去,閉上眼睛,指尖輕輕敲打着節奏:“你又自問自答了,可不是就這點不好。明明是江東一百銅牙板才能做出的豪邁氣氛,偏偏要做柔媚南音,真是…”

姜楚一放下扇子,抵着他的喉間低聲追問:“若不做柔媚南音,又該如何做出豪邁氣勢?”許慎便直接将那纖細手腕輕巧翻過去,看對方那灼灼眼神:“自然也如你所想,永廢這些靡靡濫調,戰士的聲音就是戰場上的厮殺,帝王的聲音就是朝堂的爾虞我詐,可是這些都是最不為人所知的。文人筆下的這些無聊猜測可不是什麽有趣的東西,他們是堕落的根源。”

姜楚一眼睛微閃,微微翹起的唇珠似染上了薄薄的笑意:“如你所想,朝廷自然應該管束這些柔媚之音,一變柔而為剛?可這不過是娛人自樂,真正犯禁的卻是那些江湖術士,俠客劍士。比如說我…”手中的酒杯一掀,美人的唇上似沾上了絲絲水漬。

許慎的指尖細不可見的碰上對方柔軟的唇,殘留的水漬還帶着一點溫度:“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啊——還差了兩句,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最可怕的是操着文人筆杆子又禦劍之人,因為他們兼顧文人的狡猾與武者的剛猛,這樣的人最好去…”

姜楚一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審視這位年輕俊美的青年,他刻意隐去的後半句話只剩餘味在空氣中,但是卻令他的心得到了一次冥冥之中的審判。

☆、番外——孽緣)(三)

夏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似乎是夏神祝融有意展示自己的權威,潮濕的溽氣随之而來。“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到處是漁郎漁女潮濕纏綿的歌聲,在夏日搭配着潮濕的香氣變成了水道一個奇怪的傳統。

梭林手中的船槳正擡得起勁,便看到那被打濕了翅膀的小小雀鳥飛進了船篷之中。它停留在細長的指尖上,抖了抖身上的濕氣,頗有些瑟瑟發抖的可憐。

男人将燒熱的姜黃色花雕一飲而盡,笑着看姜楚一将那幼鳥互在手中:“這可不好。你今日救它,他日它便會依賴外力,這樣的獸,遲早會在野獸相搏中凄慘的死去。”

姜楚一的視線收盡了許慎有力雙手,骨節分明強而有力,即便是端着青玉酒碟仍舊像一位屏息而坐的武人般。

他淡淡将臉轉到窗外的細雨中,手中卻越發憐惜那幼弱的雀鳥:“強大的力量就是為了保護弱小而存在,一切手段不過是途徑罷了。”

艙中寂寥無聲,姜楚一被那鳥兒掙脫出手去,它支起受傷的腳,一碰一跳靠近了許慎的臂膀,看起來,它更受野獸飛物的喜愛。

許慎笑看姜楚一有些不甘的水眸,沉聲調侃着:“可惜它不太領你的情。你看,這些所謂的弱者才最懂得去依靠強大的力量。所以想要保護這些愚昧貪婪的‘人民’,你還是得到最高的權柄才是關鍵呢。”

又來了。

姜楚一有些焦躁的轉過頭去,頗不自在的撫撫自己微微淩亂的發絲。

這種微帶嘲諷的、淩駕衆生之上的無情語氣最是令他感到厭煩,可是他又不能辯駁什麽,因為對方的話總是一針見血。

他所尊敬的趙樸子一直仕途不順,就因為歸正人的身份,至今仍舊被整個趙國所不信任。

也許真的應該如許慎所說,去奪得那個最高的權柄,才能夠驅動臣民吧。可是,人不是動物,如果像雄鷹獵狼一般,用陰謀與超然的力量像金字塔般從上至下去征服衆生,那麽豈不是将他們當做了奴隸?

“唔…”清甜的花雕充斥了鼻腔,姜楚一一瞬間你被酒味激的掉出幾滴眼淚來:“好嗆人,你加了什麽啊。”

他轉過頭去,有些不敢看許慎的眼睛,那樣黑、那樣沉靜卻不見慌亂,就像一團巋然不動的迷霧,讓人難以抓住那顆浮動的心。

讨厭。

即使這樣,他似乎還對對方有着隐隐的好感,因為他是個聰明人,是一個太過聰明的人。

姜楚一靠在一旁,等着辛辣的酒水在胃中肆虐,他輕輕嘆息出聲:“總有一天我會去上雍,去朝廷的心髒,然後用手中的劍去救濟天下。”他眼角一轉,竟是含着當日幾分月下殺人的鋒利,唇角一字一頓:“雖然你挺讨厭的,但我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我們千萬別成為敵人啊…”

許慎高大的身軀隐在湖水邊,卻忽然回頭露出了然的笑意:“那真可惜。”

就因為這一句話,許慎總算吃到了苦頭,一口酒下去,姜小少爺竟然上了瘾般越喝越痛快,結果半路上忽然像是發了酒瘋般吵嚷着要銀光、三毆、白羊、荷花、風曲、白怫泉、香桂、重酪,将一衆好酒要了個遍。

結果艙中亂了半天,小少爺總歸是消停了半天,雪玉般的皮膚上染上了桃花醉意,平日淡淡的唇像是沾染了清雨般的紅潤。

小少爺半眯着眼睛,纖長的睫毛可憐可愛般顫抖着,小巧細紅的舌尖兒忽然伸出來饒了唇間一圈兒,看的人心驚:“那——那你說說,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什麽意思,為什麽可惜。你要是不說,我就一直喝酒纏着你。”

本有些雌雄莫辯的聲音有些愛嬌,像是小兔子般埲着主人撒嬌不愛放手。許慎被這纖細的四肢纏的倒是很舒服,他身體灼熱的氣息都被小少爺皮膚上的涼意吸走。可是小少爺哽哽唧唧的纏的時間長了,倒是讓他有些倦累。

梭林一入艙中便在主人示意下輕聲報備:“停岸了,公子,您這是…”面前的畫面實在是有些“香豔”,他這位一向有些冷漠的主人和總是一臉冷淡的漢人少爺像藤蔓一般貼在一起,艙內杯盤狼藉又衣衫散亂,要說沒發生什麽他都不信。

梭林氣息一滞,許慎已經将沉睡的人抱進江曼苑中。

現在想想,他似乎和所謂的兄弟姐妹都不太親近,像這樣将人抱進屋中倒是第一次。其實他本來想将對方丢在艙中風化,但是卻實在不忍心。因姜楚一那醉酒的臉實在是惹人憐惜,整張臉被醺紅的可憐楚楚的。

原來楚楚可憐是這個樣子。

小少爺睡得迷迷糊糊,但是就不願意停止手舞足蹈。般睜的眼睛似醒非醒,一時間噘着嘴抱怨:“妙儀真是讨厭,又欺負我。女羅真是任性,難道是到了叛逆期嗎?哼,我也要有叛逆期,要不是為了伺候你們這群麻煩的女人,老子早就浪跡江湖去啦!”然後就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抱怨,許慎在一旁看他窸窸窣窣的掀開衣衫,越看越有意思。

這個漂亮又有幾分想法的小少爺還是個孩子呢,盡管他有幾分聰明,可是仍舊太過天真稚氣。

他的手指終于如心中所願的淩虐上對方紅唇的嘴唇,灼熱的氣息沖噬着大腦的神經:“你說過恩仇必報,我把你從冰冷的船艙上撈出來,是不是要好好報答我啊。”姜楚一迷迷糊糊的哼哼着:“那你說你要什麽嘛。”

許慎的手貼近他的面頰上輕輕按揉,緩解了醉酒的陣痛,唇角随後輕輕一笑:“叫我一聲大哥。”

姜楚一舒服的呼出氣去,眯着眼睛笑:“大哥,你對我真好,好舒服…”

發生了什麽?姜楚一醒來的時候,全身幾近□□,他冷靜下來,見到了熟悉的江曼苑。昨天似乎是游船之時想到了很多從前之事,姜家也好,朝堂也好,心情有些不虞便抱怨了幾句,不然又怎麽會喪失理智呢。他有些洩氣的将手狠狠癱倒一邊,打的身旁的男子淡淡嘆息出聲:“賢弟力氣倒是很大…”

許慎看着對方那硬是裝作平靜的臉龐,不由得心中曬然。男人大丈夫還怕同床共枕,真是可愛的厲害。

盛夏的大雨将至,可是卻也有一兩個難得清閑幹爽的時日。二人把酒言歡,在交錯的水道上日日游玩。姜楚一心中甚至覺得有種漂浮的自由,他很少可以如此同人談天說地揮毫淩雲,越是同許慎相交,便越覺得此人見識廣博而令人敬佩。

雖稱不上知己相交,但是兩個聰明人之間的對話更令人心悅。

“其實我聽過姜家的傳說,不過自然是通過別人的嘴。傳說的真實性總是有待考證,人們總是喜歡僞裝成神的後代,因為血統是很有說服力的。”

姜楚一聞言并未動怒,只是抿着清酒輕聲一笑:“沒有任何人見過真正的神靈,所以人們就要造出神靈。”

許慎眼含笑意,似乎頗為贊同他的說法:“看來你對姜家的血緣繼承力并不深刻,真是可惜。”

姜楚一忽然抽出手中的隋刃,那柄不輕易出鞘的細劍行雲流水而鬼魅無比,在夜色間有若死神。

他回首一笑卻異常明媚,一掃眉間冷淡而豪情萬丈:“你可別理解錯了,我的家族不是靠累世的虛名堆積出來的,而是姜家自上古傳承下來的精神。”

許慎輕薄的唇勾起耐人尋味的笑意,他自然是相信的,盡管對方還帶着些幼稚的善良,可是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将他們牽引在一起。也許在不久的将來,他被世事詭谲所淘煉後,仍能這樣如松峰山石般堅韌執拗。

不過,世間上真的有這樣的人麽。

天高雲淡,許慎輕身一閃便來到黑衣使者面前,對方的面容帶着些焦灼的味道,聲音卻是麻木刻板的:“王子,上雍對您私下游歷之事多有懷疑,眼下夏捺缽快要結束了,聖主這次已經是有意發動戰争,您到了結束游歷的時候了。”

他的嘴角笑意慢慢擴大,心中卻忽然閃過一絲不知所以的遺憾。人類都是如此,被血緣與野心所決定的人生啊…

他輕身一閃,黑衣使者已經被射中了三處大穴,骨骼斷裂的聲音尤為明顯,可見主人的盛怒之氣。

許慎不顧黑衣使者強忍痛苦的表情,淡淡笑道:“你太心軟了,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呢。”

姜楚一眼角淬着寒冰,抿起的嘴唇頗為冷冽:“元兇便在這裏,我為何要舍本逐末呢,你說是不是,耶律雄奇大人。”

許慎輕輕一笑,帶着中隐藏多年惡作劇被戳破的惡意:“原來你早就知道了,看來我小看你了。

不過這樣也好…”你這樣的人,太過黑白分明,如果不能善持己身,那該如何活下去呢?

“我問你,西遼當真要再次發動征伐?呵,我相信你接近我不會是為了我與趙樸子的關系,我相信過你這個朋友,所以你騙我、你是個富家子,我假裝去相信。但是我決不能容忍蠻族對民衆的屠殺,幽雲之地的戰争,通義河之戰、聊城之戰、雁門之戰、瓦愣關之戰,哪一場都讓無數人無家可歸。”

耶律雄奇彎彎眼角,似是覺得此種論調荒謬到有趣:“你的善心總是天真的可愛。幽雲本就是西遼囊中之物,可是趙國皇帝太過貪心,那麽他就必須要得到懲罰。至于我騙了捏嘛,你啊,以後千萬不要相信我這樣的人。”

“你胡說!”姜楚一咬着牙齒,手中的劍如鋒利的燕子尾般折削而去:“你胡說!那本來是就是漢人的土地,可是幽雲城中的孩子們卻反而攀上牆頭來攻擊自己的兄弟,他們本就是漢人啊!這一切都是西遼的詭計,令我們自相殘殺,從此皆雙雙痛苦。”

耶律雄奇輕輕嘆息一聲,像是緬懷一個天性聰明卻過分幼稚的孩子:“所以我說,連幼弱的雀鳥都願意依賴更強大的力量,這是自然法則,誰又能夠主宰呢。”

刀劍相擊,黑衣劍客忍着劇痛而手中飛刀橫起,卻被耶律雄奇掀翻在地,他咬緊唇舌厲聲質問:“殿下,他知曉了我們要南入的秘密,必須殺掉這個人!”

“秘密?”耶律雄奇冷淡的拍拍身上的灰塵:“這算什麽秘密呢,趙國的皇帝還沒蠢到要完全相信我們。”

真是美麗的假期,遇到一個美麗的、聰慧的、卻天真到極致的人。可是短暫的假期終會有結束的一天,說到底,姜楚一不過是一只美麗的花瓶,一只讓他有興趣踏平趙國的花瓶。

他平靜的走過姜楚一的身邊,就像是他們第一次相見之時,姜楚一留下一個冷淡的身影,旁若無人的漠視着對方。

“我說過,姜家的人不會那麽容易認輸,下次戰場再見吧。”

耶律雄奇并沒有回頭,盡管他知道,這只美麗的雀鳥心中被傷,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的執着與堅韌也許就此而已了。

他輕笑一聲,将心中不明的悸動隐去。

☆、番外——孽緣(四)

“我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我們千萬別成為敵人啊…”

多少年前,趙國的那個美麗孩子曾經笑着說出這樣的話,那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他們将會刀劍相對。

耶律雄奇一直以為那只受傷的雀鳥到此為止了,他那些可笑的雄心壯志與救國救民實在幼稚的可笑,那種漢人心中大無畏的世人精神落後于這個征戰與算計的時代。他一直以為遲早有一天,他會在現實面前磕破頭,會變得沉默乃至麻木。

可是多少年後的戰場上,他依舊見到了那個漂亮的孩子。他已經接近成年,雖然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棱角,可是與那些粗糙的武士相比,仍舊纖細的厲害。他的眼中錘煉着久經風霜的平靜,可是他分明看到了對方那深潭眼底仍舊熊熊燃燒的火焰,一如在江曼苑中,隋刃亂舞的時刻。

耶律雄奇忽然想笑,不知怎麽,他竟然覺得滿足。姜楚一在他心中不過是一段美好的舊時時光,當看到對方心碎的樣子,他既覺得有趣又覺得憐惜,可也就是如此罷了。直到這個人成了探花,在朝堂的陰謀中仍如隋刃般不肯低頭又固執己見,他卻反而覺得,這樣的他更加美麗。

純粹的美麗,極致的追求泡沫般的理想,但是這樣的姜楚一令他敬佩。

所以無論勝負如何,他會嘗試去認可這樣的對手。

“阿隐,好久不見了!”

飛箭而過,一旁的梭林為了護主被一箭穿心。姜楚一淡淡的收回弓箭,花瓣般的唇角平淡不已:“言出必諾,請您不要太過放松啊。”

呵…

他胸中升起一團炙熱的火焰,卻不知道那是愛還是恨,可是面前的人更能令他感到一種久別的征服欲。百萬軍馬不過是卒子,真正令他覺得驚異的,正是那些久別重逢的舊日時光,在翻新後令他欲罷不能的挑戰。

鼓聲大噪,城下的厮殺開始了。

這場戰争打的異常艱辛,雙方都下了死手,令西遼驚異的是,趙國似乎是主戰派占盡了先機,完成了最完整的隊伍整合。

在耶律雄奇心中,令他到現在為止心髒仍舊深深跳到的感覺則是來自姜楚一。這柄鋒利的劍變得更加銳利了,而且他顯示出自己所不了解的算計與鬼蜮伎倆。一支箭射穿了梭林的心髒,随後對方那張漂亮而面無表情的臉龐始終像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黑衣謀士一般,冷冷的指揮着戰鬥,必要的時候,他手中的隋刃便會一擊致命。

“殿下,您怎麽了…”

這位一向有些沉靜而遠離是非的王族公子,竟然露出了一種暧昧而悠遠的笑意,手下的将士心中不由得更為焦急:“那個姜探花本是個文人,一向在朝堂上弄得烏煙瘴氣的。趙國南方的洪水屢次疏通不止,原來正是因為貴戚鄭家為保自己圈定的良田引水淹了平民的田地,結果這位探花郎倒是好,一味地殺得鄭家片甲不留。進過禦史臺,關過诏獄,可是竟然還放出來做祭酒。”

“殿下,不能再如此了,這個人太過狠毒狡詐。引毒入河、挑撥離間、還精通那些奇人異事,他尚且複原了諸葛武侯的流馬來運輸糧草,眼下咱們半只腳踏進趙國境內了,殿下,咱們不能再留着他了。”

耶律雄奇覺得有些可笑:“你們殺不了他,這能怪誰呢。”

那将士低着頭半響,忽然吶吶出聲:“幾位主帥的意思是請您挂帥…”

他的腦海中閃過幾個老狐貍的面龐,更是覺得有趣。

他并非為了這虛不可及的家國社稷,忽然更令他感興趣的是,那個人還能夠堅持多長時間呢?

兩軍皆已經厮殺到了狂躁的地步,心中的麻木站在彼此面前只為書寫戰士的鮮血。只有敵人的頭顱才能滋養他們手中的刀,讓他們重新活過來。

耶律雄奇與姜楚一遙想對峙,緊緊一個眼神,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想要贏。

他為了證明自己那執拗的追求與理想,他為了那令他感到有趣的一個目光。此後的幾年中,雙方厮殺不斷而互有勝負,他們的眼神中只剩下對方,只剩下這場大戰最後的勝利。

圍繞着幽雲漫無目的的追逐與厮殺漫無目的的進行着,出現轉機的時間是在忠恕年。一個偶然的棋子打破了僵滞的局面,西遼的老狐貍們個個面上帶着些喜色:“只要好好利用可能發生的叛亂在帝國皇帝的心髒上插上一把刀子,想必那位敏感多疑的帝王會大吃一驚呢…”

最開始自己是帶着看戲的渴望,帝國皇帝的堂親與王後可能叛亂,在任何人看來都不應該出現在趙遼大戰的時候。可是趙國的皇帝實在是一個有趣的帝王,他能夠下定決心禦駕親征,卻不能夠放心留在後方那聰明而頗有個性的王後。

那之後,他不同于一旁因陰謀得逞而歡欣鼓舞的老家夥們,獨自挑撥了皇帝的那根弦。對于這種用普通規律來測定的人,他通常是更加喜愛的。

那之後兩國陷入了詭異的休兵階段,兩個強大的國家因為連年兵戰已經損耗太過,他們之間互相傷害,卻不想要第三個人來分羹天下。北面的蒙古諸部,東北的女真,崛起的西夏諸部,西邊亂成一團的西番,每個人都在蠢蠢欲動。

所以當他知道,他久久以來征服而憐惜的對手,那個美麗的男人被他的帝王無情的抛棄,他甚至不知道是該哭該笑。

割掉了幾座可有可無的城池,每年天價的歲幣與絲絹茶葉,也就是戰争的結局了。在暮色下,他悄悄一人來到趙國的營帳,看到那個月下清寂的身影。

“我曾經對你說過吧,想要實現你的理想抱負就要去問鼎絕對權力,你總是做別人的劍,就只能被人丢棄。”

月下的男人清瘦的厲害,他的身體似乎完全垮了,可是令人驚奇的是,他的眼睛仍舊閃着不滅的火光,盡管那只是一簇小小的幽藍,可是雄奇知道,姜楚一并沒有完全死去。

他從始至終為了他那天真而稚氣的理想使盡渾身解數,同樣忠于他那個陰晴莫辨的帝王。

他竟然有些羨慕那個敏感的帝王,這樣的人,為什麽不能同他在江南的雨絲中彈琴唱歌,做一只美麗的花瓶呢?

姜楚一至始至終沒有說話,耶律雄奇也沒有再繼續說什麽。他們都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而他們心中所追求的東西,隔着一個人間與地獄,永遠要在刀槍中互相傷害。

更始年的秋天不算太冷,只是有些陰沉。

耶律雄奇輕輕笑着,将那幼弱的雀鳥護在手心撫摸,它是那麽柔軟而若小,落在他的手中,則只能倚靠他而活。

那麽他是否折斷了姜楚一的臂膀,只為了折磨對方呢?

“迷靈域本就饒有勢力,自姜靈均與嵬名滅明欲掌控後越發擴張,現在已經吃定周邊成為大勢,誰都不敢私自得罪他們。倒是趙國的皇帝,确實是個看不出深淺的人。至于嵬名,嵬名如乾的野心太大了,也許不久之後他便即将吞并整個河套。聽說他近來得到一位漢人的謀士,區區趙國的落第士子,竟然也要教會嵬名如乾驅虎吞狼。”

耶律雄奇攤手呵呵一笑:“那只狼已經殺不掉了,你以為本朝的老狐貍不想除掉他。他在北邊的時候就有點能耐,占了迷靈域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倒是姜家的人真是…原來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小看姜家的女人,是要遭到報應的。”

他輕輕伸了伸懶腰,似有似無的懶懶掀唇:“他呢,他來此幾個月後如何了。”将士面上有些眼色不虞:“姜大人他穿上了戲服,拒絕了西遼所有名人大儒的拜訪,倒是整日間同那些伶人在一起唱曲跳舞。”

耶律雄奇忽然便笑開了:“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據說南北朝有一位著名的文豪抒發胸中塊壘,不惜彩衣娛親,好,咱們就去看看這位美探花是不是還有當年的壯志豪氣!”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姜楚一,他穿着淡紅色夾雜着紫玉的輕紗,将那纖細的身體完美的展現出來,他的臉上是一張美若好女的面具,他依稀記得那不是霸王,而是虞美人,不過時而椎心泣血,時而卻婉轉動聽:“春山茂、春日明…”

熟悉的歌聲。

那是在江南三月間,他們相見時的低低喃語。

可是他不在穿着那風流妩媚的黑色輕紗衣,只剩下越發蒼白固執的白色。

他終于完全擊倒了這個執拗堅韌的美麗雀鳥,剩下該如何繼續這場游戲呢,将他養在敵人的籠子中,然後讓他被輕視與嘲笑的目光折磨致死?還是讓他沾染上不該沾染的惡習,完全變成一個木偶?

姜楚一停住了歌手,回頭淡淡一眼,卻對王府的主人視若無睹。雄奇靜靜看着他,似乎心中扔想找到當年的那一點火焰。他既希望能夠征服這個人,卻又希望他永遠保持那種旺盛的生命力,也許在他唾手可得一切的人生中,這是個讓他猜不透的問題。

對這個人的感覺是個無解的答案,他們都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所以在人生的後半程中,也許兩條命運的絲線早就将他們鎖定在一起去折磨對方。

“如果我真的完全攻占你的一切,那麽這次你會怎麽樣呢?”

話未說完,他的頸上已經多出了一把銀色的刀光,那張美若好女的臉帶着淡淡的笑意與辛酸,深深的眼中卻仍舊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你大可以試試看。”

耶律雄奇忽然笑了,姜楚一的刀抵在他最脆弱的地方,可是他卻覺得異常滿足。這樣的姜楚一,正是他所執着的姜楚一,只要他永遠保留着那一簇小小的火焰,他就永遠不會放棄追逐。

他輕聲一笑,将身體向前探去,仿佛看到了他們身上被血液絲絲纏繞的錯亂紅線,那殷紅的血紅的令人看不到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樣子就完結鳥!

☆、人物志

姜靈均:父親,我不是缺少靈魂的木偶!

檀郎/嵬名滅明:她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齊維桢:桎梏之外,心之所向。

姜楚一: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姜天心:愛是最終的□□。

齊貞吉:上位者的犧牲在所難免。

謝馥真:愛情與尊嚴要并存。

令狐釋之:持而盈之,抱樸守拙。

薛見淵:星兒,你永遠贏不了我。

符堯光:看戲的人往往更得趣味。

姜女羅:想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不離不棄。

薛鳳清:我只追求自己的‘道’。

齊明晦:我心憐之,我心哀之。

齊明夷:世間浪子,幾多煩憂。

齊铉:鋼鐵遇存心。

齊赤若:铮铮武人,不讓須眉。

齊勒雲:冷眼的人生。

謝言:情義難兩全,你能懂我嗎?

謝馥辛:恨了一輩子。

姜九曜:獨憐妾心。

令狐道反:盈刀攜馬走天下!

令狐容久:世間的事情真難理解,不想它便是了。

楊羽之:相夫教子才是好女人!

嵬名可顏辛:我是黨項的神。

嵬名如乾:天命在我!

嵬名極夢:漢人也不是那麽不好的…

野利朱蘭:人生的終結是複仇!

野利朱邪:老人的諺語充滿着智慧。

野利朱流:可怕又值得尊敬的漢人。

木都:呵…

蕭意娘:一寸相思一寸灰。

細封娅娅:為什麽不愛我?

往利戚骨:西遼與趙國——

薛明睿: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薛成碧:鸾永遠都成不了鳳麽?

薛金玉:天下人物,俱在臧否。

薛維葉:我以公主的驕傲愛上你,不許拒絕!

符堯星:你說是,那邊是吧。

鄭馨兒:馨兒永遠成不了星兒麽?

安懷珠: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贏家。

耶律雄奇:飛蛾撲火的美麗值得敬佩。

耶律肅慎:…

周乾:我對得起自己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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