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閣樓外,一個劍眉星目,身着青衫的男子騎在一匹白馬上朝上官逸陽招手。
似有所感,上官逸陽微微颔首,撩袍走下閣樓,深深一揖,喚道:“世子。”
世子側身躍下馬來,拱手還禮,笑道:“在你府邸,我是客,‘上官家主’怎麽這樣見外?”不待上官逸陽伸手做請,他已撩袍走了進去。
上官逸陽心中無奈,搖了搖頭,跟在他身邊,道:“尊卑有序,禮數上,逸陽不敢稍有差池。”
那男子突然頓下腳步,側過頭瞥了他一眼,竟而做了個鬼臉。
上官逸陽仍舊溫和地笑着。
兩人順着長廊走進花廳,奴仆奉上兩盞茶後躬身退下。世子坐了下來喝了口茶,複又站起,在花廳中踱着步。
上官逸陽眼睑微垂,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世子來我府上,可是有事要交代?”
“我想……”世子似有猶豫,他右手漸握成拳,似是下定了決心:“我想出去走一走。”
上官逸陽雙眉一軒,揚頭問道:“去城外遛馬?”
“不是遛馬!”世子心裏有些焦急,坐到上官逸陽對面,正色說道:“我想似你年少時一般,走出安陽,看看我東華轄下的其他地方。”每個人年少時,都會對除家以外的地方抱有美好的幻想,總想着,若有機會,去外面走上一遭,看看這大千世界究竟有多缤紛,世子概莫能外。
“似我一般?”上官逸陽嘴角突然漾起一抹苦笑,若是能選,他寧願一直待在這安陽城中,守着父親……頓了一頓,他問道:“主上可應允了?”
世子叉着雙臂,眉心漸漸蹙緊:“我許久未見過他了。”
上官逸陽不再相問,只是道:“主上行蹤向來飄忽……若是世子離開安陽為主上所察覺,怕是于世子不利。”
“不利又能如何?”世子渾不在意:“有些事,我在這安陽城中找不到答案,只好出城去找。”快二十年了,心裏有塊地方始終是空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知己好友,他擁有世人豔羨的一切,卻總覺得自己活在夢境之中,欠缺一份真實。
上官逸陽右手食指包住拇指,一下一下向外彈着,思忖良久,開口問道:“世子是想邀我陪你出城?”
“我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目光誠摯:“左右你近來無事,陪我出去走走,也未嘗不可。”
上官逸陽右手突然顫抖起來,指尖藍光若隐若現,他展了展衣袖以作掩飾,仍舊笑道:“世子有命,逸陽不敢不從。出發之前,還請世子派人相告。”
世子眼睑微垂,他自幼心細如發,上官逸陽此言意在逐客他并非不知。頓了一頓,他站起身來,拱手道:“準備妥當了,我派信鴿知會‘上官家主’。”
上官逸陽深知這位世子時常不正經,也并不介意他開的玩笑,起身送了客:“百裏兄,請!”他将右手藏在袖中負于身後,左手一伸,随世子一齊走出府邸。
看着世子翻身上馬,揮鞭遠去,上官逸陽臉色漸漸泛白。适才洛雲栖入府,他已勉力支撐,此刻再難抵受。
亥正二刻,安陽城裏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偶有狗吠之聲。只幾家高門大戶門楣之上仍舊挑着紅燈籠。上官府前,一個身披黑色鬥篷,手握寶劍的女子擡手叩門。‘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似是約定好的叩門方式。響聲一畢,便有人擡起門栓,敞開大門迎那女子入內。
待仆人将門關好,女子快步随着他走過長廊,幹淨清亮的聲音中透着一絲焦急:“逸陽此刻怎樣了?”
仆人腳步未停,回道:“世子走後,少爺便獨自上了閣樓,咱們不敢打擾。”
女子右足一頓,越發急了,快步走上閣樓。
上官逸陽正盤腿坐在卧榻上,兩手結了禪定印,額上挂着細密的汗珠。女子解下鬥篷放在一旁,自腰間摸出塊白色絲帕,坐到上官逸陽身邊,輕輕替他擦着額頭上冷汗。
良久良久,上官逸陽嘴角流出了血,他睜開雙眼,擡左手重重蹭了蹭,不必側頭,便知來者何人,他蹙起眉頭,問道:“你怎麽來了?”
女子輕聲嘆息,嗔道:“你這個樣子,要瞞我多久?”
上官逸陽笑了,臉色仍舊蒼白,擡手攬住她肩膀,道:“至多,做不成仙人。你盡管放心,我死不了……”
女子心中有氣,別過臉去,不再看他:“你的死活與我何幹!”
上官逸陽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又鹹又腥。他望着那女子側顏,想起初初見面,滿山桃花都失了色。他忍不住調戲:姑娘嬌妍勝似桃花。她竟拔劍出鞘,劍尖直指着他胸口,喝道:哪裏來的登徒浪子!他年輕氣盛,左手食指中指夾住劍身,一步一步逼近那女子,臉上的笑玩世不恭。女子輕咬口唇,用力拔出了劍。他欺身上前,直攬住那女子纖腰:你傷了我,該負責任。幾近無賴。人有風流年少時……想起過往,上官逸陽笑出聲來。
“你竟還笑得出?”女子抿緊唇瓣,狠狠瞪了他一眼。終究不舍,拿起帕子擦着他嘴角挂着的血跡。
上官逸陽将她攥成拳頭的右手包進自己大大的手掌中,低聲喚道:“木槿……”眉梢眼角皆是情意。
木槿輕嘆一聲,關切道:“我雖不曾修仙,卻也知道,真元對于修仙之人何其重要。逸陽,我要聽一句實話。”秀眉緊鎖,滿臉焦急。程木槿是江湖中人,天大的難事擔在肩上她也不曾蹙一蹙眉,偏偏中了上官逸陽的毒。
上官逸陽将木槿擁進懷裏,軟語安慰:“對着你,我不說假話。近來事多,過了這陣子……”
木槿苦澀一笑,她了解上官逸陽多過了解自己:“你不顧念自己,過了這陣子,還有命麽?”
上官逸陽蹙眉輕嘆,還有命麽?他上官家幾代人求而不得之事,豈是丢一條命便能做得成的……屆時,整個東華大地風雲色變。或許,為一己之私,他會成千古罪人,縱萬死難辭其咎。或許,上窮碧落下黃泉,再覓不到他絲毫蹤跡。
木槿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說道:“逸陽,我和曦兒要的是你。”她思忖着:“只要我們三人能生活在一起,日子長短有何所謂……”
想起曦兒,上官逸陽本有些猶疑的目光逐漸堅定,他要給曦兒一個自由的未來。這麽多年,他誰也不欠,唯欠眼前這個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唯一愛着的女人,也許這虧欠他是還不了了。
“木槿……”上官逸陽嘴角一挑,那抹不羁神色現而今只她一人能再見到:“有些事,我心中自有分數。你若不信,我向純陽子發誓……”他轉身徑對純陽子畫像,右手食指、中指、拇指直豎向上。
木槿忙攏住他三根手指,嗔道:“我不再勸你就是,發誓做什麽。”
不再勸,他心底反倒有些失落。也許,她再勸上一勸,他便放棄,即刻随她離開安陽,有山有水有妻有子的日子過得一天是一天。可惜,她不再勸,他連卻步的理由也沒有了。人總是矛盾的……
木槿扶着他坐在卧榻上,他笑問:“曦兒近來可好?”
“有白姐姐照顧。”
“你這個當娘的也是狠心。”他不禁責備,“蘇城與安陽,千裏之遙,一來一回要多少時日,放心的下?”
木槿嘆道:“放不下他,更放不下你!”好在她了解上官逸陽,一早安排了親信守在他身邊,稍有差池,飛鴿來報。饒是如此,她身在千裏之外,亦無時無刻不在擔憂。
上官逸陽笑問:“你在我身邊安插了間諜?”
“不敢!”木槿也笑:“上官兄一向心細如發,我程木槿膽量再大,又如何敢造次?”她心道:若非你有意放行,那只報信的鴿子如何飛得出上官府。
兩個聰明人待在一起,話說三分,彼此已能聽出十分。木槿輕咬着下唇,秀眉微挑,終是問出了口:“你明明想我知道,想我關心,何苦還要我費心安排,直說不好麽?”
面皮薄的人,有些事是需要經由旁人之口傳出去的。可這點兒小心思被自家夫人當面說了出來,上官逸陽終究有些尴尬。
木槿心中無奈,猜到他心中所想,‘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右手撫上他胸口,戲谑道:“想不到,我年紀輕輕便養了兩個兒子,當真辛苦!”
上官逸陽神色悵然:“兩個總好過一個。若是有朝一日其中一個不見了,你總不致太過傷心。”話裏話外皆是鋪墊。他想,自己和木槿終究做不了長久夫妻,與其有朝一日突然天人永隔,倒不如事先說好,早做準備。
豈料木槿卻道:“曦兒是我兒子,可是沒有你,便沒有曦兒。曦兒會長大,會離開,能陪伴我一世的,就只有你。”一字一句彰顯着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此刻,上官逸陽心中只覺歉疚。不能相守,當初又何必在一起,怪只怪,造化弄人……他輕撫着木槿臉頰,似是玩笑般,他說:“人有旦夕禍福,無論将來境遇如何,你總該撫養曦兒長大。”
木槿苦笑道:“曦兒長得那般像你,沒了你,我獨自一人對着他,心裏該有多苦。”她伸開雙臂緊緊摟住上官逸陽,一張臉貼緊他胸膛,聽着那顆心髒‘砰砰砰’跳動的聲音。
上官逸陽輕嘆一聲,聰明如她,怎會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這般執拗,将來該如何是好……他擡起右手,輕撫着木槿散在腦後的長發,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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