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莊子很大,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應有盡有。愈往裏走,上官逸陽心中疑慮愈甚。他雖曾涉足江湖,可結交的朋友少之又少。屈指可數的朋友中,被人稱作‘夫人’,又如此受人敬重的,并非沒有,只有一人,那便是他家木槿。這山莊中的‘夫人’究竟是誰?如此大費周折,‘請’他來到此地,所為何事?想來,這位夫人的年紀不會太輕,是上官家的朋友?是父親的故交好友?百思不得其解,上官逸陽緊緊蹙着眉頭。
木槿瞧着他神色,暗道不好。怕他思慮過甚,傷及身體,顧不得旁人作何猜想,右手輕輕握住他左手。
上官逸陽微側過頭,淡然一笑:“我不再猜,總有人會為咱們解開謎團。你也不必擔憂,上一次喝過六姐的藥,我好多了。”
木槿秀眉微挑,微揚起臉,仿似在說:誰擔心你?
那車夫在前引路,穿過回廊,穿過茂密的竹林,客房在一片桃林後若隐若現。
桃林,那是上官逸陽和木槿初次相遇的地方。想不到,這個節氣,在這江南的山谷中,桃花竟能開得如此旺盛。
車夫神色淡然,恭敬說道:“這片桃林是我家夫人特意命人從北方移栽過來的。谷中氣候與外面不同,樹上的花從未落過。”
“哦?”上官逸陽不由好奇:“你家夫人也喜歡桃花?”
這個‘也’字用的奇怪,可車夫平日裏訓練有素,不該問的絕不問出口。他劍眉輕挑,只是道:“夫人更為偏愛方才的那片竹林。”
上官逸陽輕輕颔首,左手手掌一翻,将木槿右手握入掌心,走進桃林。桃花的香氣淡淡的,不甜、不膩,桃枝更有辟邪功效。木槿當年不遠千裏,策馬北上,在壩上的那片桃林中流連忘返,這才得以與上官逸陽相遇。
“幾位貴客……”桃林盡頭,車夫一拱手道:“客房已收拾妥當,旅途勞頓,幾位早些休息,在下不再打擾。”
“且住!”百裏思右足一點,在空中翻了個筋鬥後,穩穩落地,擋住那車夫去路:“你家主人忒也無禮,‘請’了我三人來,面也不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公子恕罪!”車夫又一拱手:“雅築的設計者獨具匠心,山腹之中,更有洞天。幾位閑來無事,可随意浏覽。”卻是只字不提他家夫人。
“你!”百裏思還要再問,卻被上官逸陽拽住了衣袖,他微側過頭,後者輕輕搖頭,示意他多說無益。百裏思翻了個白眼,不再多問,心中怒氣卻也未消。
車夫向外走了幾步,想了想,又轉過身道:“夜裏,谷中風大,幾位若無緊要事,盡量不要出門。”交代完畢,他将雙手負在身後,飛身而起,輕輕踏着那桃林、竹林向北而去。
“好俊的功夫!”百裏思不由喝彩,方才的不快竟已被他抛在腦後。
上官逸陽将頭微側,笑望着木槿,輕聲問道:“你可見過這般沒心肝的人?”
木槿抿唇淺笑,輕輕搖頭。
“你們兩個,嘀嘀咕咕,說我壞話?”
“不敢!”上官逸陽一揖到地,直起身子後,右手伸出,指着那幾間客房道:“百裏公子請先選房。”
百裏思眼珠兒一轉,戲谑道:“上官兄一向大度,将程兄讓與我同房如何?”
未待木槿出口,上官逸陽已冷下臉來:“這一件事,開不得玩笑!倘若你再敢說一次,休怪我無禮。”
百裏思讪讪住了口,終究不忿,說道:“大家都是男人,與我同住,他還能少了胳膊,少了腿兒不成?瞧你這樣子,恨不得殺了我!比起程兄弟,我就有那麽招你讨厭?”他回轉過身,徑直走進距離自己最近的那間客房,一肚子悶氣,哪兒還有心情挑什麽房子……
木槿橫了上官逸陽一眼,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上官逸陽微微聳肩,握住她手,挑了最裏面的一間房子推門而入。
雅築北側建了一座閣樓,那閣樓與安陽城中上官府內的閣樓一模一樣。确切的說,外觀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在于,這閣樓沒有密室,不供奉純陽子。此刻,那車夫緊趕慢趕,想着與小姑娘一齊領罰,卻被兩個仆人擋在門外:“二爺,夫人有命……”
“三妹可在裏面?”
兩人輕輕搖頭。
車夫心裏發急,問道:“是不在?不知道?還是不能說?”
那兩人仍舊搖頭。
車夫右手負在身後,食指、中指并攏,快速伸出,點了那兩人胸口要穴,随後拱手道:“得罪!”撩起袍子,快步奔上閣樓。
小姑娘正跪倒在地,噘嘴側頭,滿臉不忿。先前那牽馬仆人站在一旁,閉口不語。
車夫推門闖入,忙拱手道:“夫人,三妹行事稍有魯莽,鄭仲未能阻攔,其罪在我。”
“哦?”正中央的卧榻上坐着個身穿紫衣的美婦人,她年紀不輕了,太年輕的女人沒有那種經歲月洗禮沉澱出的韻味,可她有。“老二……”她眼睑微垂,開口說道:“包庇并非解決問題的方法。”
鄭仲低首,恭敬說道:“老二知道。”
“知道你還硬闖?”美婦人輕輕一笑:“怕我動用私刑?怕你那三妹性命不保?”
“夫人你偏心!”小姑娘俏臉一揚,目光中寫了‘不服’兩個字。
“雲姝,住口!不得對夫人無禮!”鄭仲低聲喝止了她。
那美婦人卻問道:“我偏心在哪兒?”
雲姝輕咬下唇,餘光瞥向鄭仲,眼珠兒一轉,仍是說道:“那上官逸陽有什麽好?值得你這般待他?說不定,他還是個短命鬼!”
“放肆!”這最後一句話當真将那美婦人惹惱了:“你如此無禮,膽敢詛咒……不怕我殺了你?”此刻她已目露兇光,仿佛下一秒鐘就想将匕首插入雲姝胸膛。
話已至此,那牽馬仆人也跪倒在地,一拱手道:“夫人,三妹她……”一時詞窮,半晌方才想到:“她是個好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雲姝性子執拗:“夫人你要殺便殺,反正我這條小命也是你撿的,給了你,不虧什麽。”
美婦人阖上雙目,徑自吐納呼吸,良久良久,方才開口說道:“生命何其寶貴……有些人……”她眉心微鎖,卻并不睜開雙眼:“雲姝,你秉性不壞,只是被我,被你大哥二哥驕縱慣了,終有一日要吃虧的。”
雲姝聽得出那美婦人已不再生氣,笑着說道:“大哥寵我,二哥護我,只要夫人不生雲姝的氣,天下人又能奈我何。”
美婦人輕哼一聲,嘆道:“這世上,沒有誰能護着誰一輩子。再美的誓言,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夢。鏡中花水中月,再美,也抓不到手。能護你的,就只有你自己!”她終于睜開了眼睛:“我罰你,并非因為你險些傷了誰,這事與旁人無關。”
雲姝心中不服,輕哼一聲,垂首不語。
美婦人心裏嘆息,這事依雲姝的人生境遇,幾時能懂,能不能懂,猶未可知。可是,無論如何,不能不罰:“去掃落葉吧!叫楚博陪着你。”
楚博是那牽馬仆人的大號。他一躬身,恭恭敬敬回了聲是。
雲姝仍欲再辯,其實,她更想知道的,是上官逸陽究竟是何方神聖。二哥為他做車夫,大哥為他做馬夫,她自己更是因為他而被罰去掃落葉。掃落葉,枯燥、無趣,還有那個榆木腦袋的大哥在旁看守,偷懶也不能夠。
美婦人又道:“再多說一個字,就不止掃落葉這樣簡單了。”
雲姝仍是不服,卻不敢再做掙紮,重重叩了個頭,右足點地,輕身破窗而出,當真一個字也不再多說。
美婦人側過頭看着窗上的破洞,輕輕搖頭,只是吩咐:“叫人上來修好吧。”
楚博躬身稱是。
美婦人又道:“阿仲留下,你去看着老三,別再叫她惹出什麽事端。”
楚博輕輕颔首,轉身走下閣樓。
“阿仲……”美婦人站起身來,走到那破了洞的窗邊,望向窗外,目光中隐約透着欣慰:“謝謝你。”
鄭仲站起身來,眉心仍舊緊緊鎖着:“謝我什麽呢?”
美婦人擡起右臂,右手食指輕撫鼻翼:“若是沒有你,雲姝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麽事來。”
鄭仲輕聲嘆息:“終究我功夫不濟,險些叫她傷了上官逸陽。”
“逸——陽——”她緩緩叫出這個名字,柔和的目光中透着慈愛:“這名字好聽麽?”
鄭仲輕聲一笑,并不答話。
美婦人那溫柔的笑漸變苦澀,轉身又坐回卧榻:“我罰老三,并非只為她險些傷了他。”
“鄭仲明白。”
“你不怪我?‘掃落葉’,并不是個好差事……”
“夫人手下留情,放過三妹,鄭仲感激還來不及。”
美婦人輕輕颔首:“她行事太過魯莽,再不加以約束,早晚要闖出大禍來。”
鄭仲左手緊握成拳,目光中滿是歉然神色:“當年,若非因我之故,她也不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