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夜半,山谷西側。
雲姝手握掃帚坐在一塊圓潤光滑的大石上,擡頭望着深藍色的夜空。原來,漆黑的夜,天空也并不是漆黑的,那顏色就像是黑雲下的大海,深藍深藍的……她又低下頭去,重重嘆了一口氣。
“雲小三!”
對面山頭,翩翩然落下一個人影。聽聲音,雲姝便猜到了來人是誰,一張愁苦的臉終于像早春的花,含苞待放。
鄭仲打了個哈欠,背負雙手走到雲姝身前,微彎下腰,右手中指含在拇指後,輕彈她額頭:“小丫頭偷懶!”
“我才沒有!”雲姝揚起臉來看着鄭仲:“這幫惡鬼,我收拾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生前壞事做盡,死後也不消停。就該送他們下地獄!”
鄭仲低垂着眼睑,正色道:“你也知道生前做了壞事,死後要下地獄的?”
雲姝撇了嘴:“我又沒做什麽特別壞的事……就算我死了,也會被夫人收留,下不了地獄的。”
鄭仲的臉色突然黑了下去:“千萬不可和夫人說,你死後,要她收留這件事。任何情況下,都不準提起。”
雲姝卻說:“像紫竹一樣不好麽?紫竹是第一個,我做第二個……”她嘻嘻一笑:“你做第三個,我們就永遠永遠在一起了。”
“紫竹?”鄭仲坐到雲姝身邊,伸臂摟住她肩膀:“雲姝,你一點兒也記不得蒲季了麽?那些年,你常叫他蒲老四的……”
“蒲季?”雲姝輕輕搖頭:“我們谷裏還有叫蒲季的人?好難聽的名字!還不如叫蒲扇呢!”
鄭仲苦澀一笑,以前的雲姝,剛剛聽到蒲季的名字時,大概也覺着不甚好聽,不過是蹙一蹙眉,實在忍不住想笑,便生生咬住嘴唇,咬到唇邊泛白,方才松口。
雲姝看着他神色,問道:“你又想以前了,是不是?”
“沒有。”鄭仲輕輕搖頭。
“你騙人!”雲姝生氣了,站起身來,背對着鄭仲,死死咬着口唇。
鄭仲也起身走到她身前,輕輕摸着她的一張小臉:“咬破了,會疼!以前那個也是你,又有什麽區別?”
“有區別!就是有區別!”因為,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在不知道還有多久的未來裏,她一直都會是這樣一個任性、倔強的小丫頭。
鄭仲神色黯然,默默坐回到那塊又光又滑的大石上。以前,在雲姝還是從前那個雲姝的時候,他們也經常坐在這兒,擡頭望着深藍色的夜空,暢想着未來……年少無知的日子裏,總覺得未來那麽遙遠,要走進未來的那場夢裏,需要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卻原來,未來這樣近,就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的到來,它來時,叫人那樣猝不及防。
“鄭小二?”雲姝擡起左手在他眼前揮了又揮,“你發什麽愣啊?”
鄭仲苦笑着回過神來,握了雲姝的手,讓她坐回到自己身旁:“你還記不記得,‘伯、仲、叔、季’?”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麽!”
鄭仲輕輕颔首:“大哥叫楚伯,我叫鄭仲,你是雲姝……”
雲姝自然而然便問:“所以還應該有個‘季’?你就編了個蒲季出來哄我?”
“不是哄你,真的有一個蒲季。”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小的時候拖着鼻涕跟在後面,都說‘女大十八變’,調皮的男孩子長大了,就像鯉躍龍門,突然之間變得英姿挺拔,靜下來的時候,看上去溫文爾雅,雖然,他很難靜下來。鄭仲不由得微微一笑。
雲姝推了推他:“你話沒說完啊,真的有一個‘蒲季’,那‘蒲季’在哪兒?豈不是要排在我後面,任由我欺負?”
鄭仲長長的一聲嘆息:“蒲季,不見了。”
夜風乍起,穿過山谷時‘嗚嗚’作響,夾在風中的還有另外一種嘆息,聽進人耳,不由得背脊發涼。雲姝環抱雙臂,不停地上下摩挲着,忽又捂起耳朵,跺着腳道:“又來了!又來了!有完沒完!”
鄭仲輕聲一笑,輕輕撫着她後腦勺,柔聲道:“不怕的。”
他飛身而起時,手中已多了一支玉簫。簫聲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卻是一樣的厚重。曲調随着夜風忽急忽緩,那夾雜在風中的一絲異樣仿佛也因聽到了簫聲,漸漸沉寂。
終于……風止。
雲姝也不再捂着耳朵,她揚起臉來,瞧着站在高處的鄭仲,笑道:“這活兒就是該你做的,夫人卻偏要我來!偏心!”
鄭仲躍身而下,撿起已被雲姝扔在一旁的掃帚,重又遞了給她,道:“夫人哪裏偏心?這陣風起,葉子又的确落了不少,你是來負責掃落葉的。昨兒個夜裏那陣風,難道不是大哥替你壓制的?”
雲姝的目光裏露出了不忿之色:“沒有大哥,沒有你,我自己也一樣可以!”
鄭仲即便抿着薄唇,也止不住笑意:“當真可以?你那幾塊小石子便是急如驟雨,又如何壓得住這變幻莫測的妖風……”
雲姝将頭一揚,道:“早晚,我會練成泰山壓頂給你看!”
‘終有一日,我會練成泰山壓頂給你看!’曾經,那個溫柔秀美的雲姝也這樣說過。是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生了一顆永不服輸的心?至少,他的雲姝是這樣。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是那個虛無缥缈的未來,他想,他的雲姝都會是這樣。
“怎麽,你不信?”
“我信!”鄭仲将她束起的小辮子繞在手指上,“你的話,我都信。将來,你練成了泰山壓頂,我和大哥也不必輪番過來,只留你一人在這兒就好。”
“那不成!”雲姝由着鄭仲擺弄自己的辮子,扁着嘴道:“我來,你必須要來!我倒要看看,對付這妖風,是你那玉簫厲害,還是我的石頭厲害!”
“自然是你厲害!”這一方面,鄭仲從未同她争辯過。只是,對付這陣妖風,大哥全憑內力,他自己所奏簫聲是為安撫,雲姝的外家功夫卻又如何抵得過。
雲姝俏臉一揚:“你認輸啦?”
“我認輸。還要向你賠禮。”
“賠禮?”
鄭仲點了點頭:“大哥說,有些人因為我的一句話,氣得要命。”
雲姝想了起來,輕聲一哼,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又耍小孩子脾氣?”
“你才是小孩子!”
“我是小孩子,‘大姐姐’就不要生我這‘小孩子’的氣了罷。”
雲姝又是輕聲一哼。
鄭仲搖了搖頭:“只有小孩子,才斤斤計較。”頓了頓,他又道:“你對上官逸陽下手,夫人罰你到這兒來,已很輕了。”
雲姝躍身坐到高處的大石上,兩條腿在空中蕩着,不由問道:“你倒是說一說,那上官逸陽是何方神聖?”
鄭仲正色道:“他是夫人的兒子,是夫人唯一的兒子。”
雲姝兩條眉毛向上一挑,問道:“當真?”
鄭仲輕聲嘆息,若是當年的雲姝,恐怕早已猜到了真相。那顆七巧玲珑心,生就比常人通透了許多。他也躍身坐到雲姝身邊,含笑望着她,說道:“倘若那上官逸陽是兩姓旁人,夫人又豈會待他這般好?”
雲姝輕輕咬着下唇,嗫喏着道:“夫人的性子一向冷淡……”她那雙大眼睛眨了眨:“大不了,我解了禁後,當他是公子一般對待就是了。”
鄭仲輕輕颔首。
下半夜清閑,雲姝仰躺在那塊大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真亮,可惜,這麽好看的月亮,偏偏要在人們都睡熟了之後,才肯高高挂在天上。
雲姝不由得開口問道:“阿仲,你說,月亮是害羞麽?”
“月亮是在追太陽。可惜,太陽性熱,月亮性冷,即便偶爾追上了,月亮也只能遠遠看着太陽。聽說,夜裏,太陽見月亮太冷了,才将一身金光灑在月亮身上,如此,月亮方能将銀光灑向大地。”
雲姝說:“我喜歡月亮!我喜歡她幹幹淨淨的銀光。”
鄭仲輕聲一笑,替雲姝捋了捋她額前亂發,随後也和她一般,仰躺下去看着天上的朗月稀星,良久良久,他說:“雲姝……我一直都相信,終有一日,你行事不會再任性而為,那個成熟、善良的你會回到我和大哥身邊。”
聽不到雲姝的回答,鄭仲側過頭來看着她,她竟睡着了。月光灑在她臉上,他想,這張稚嫩的臉,該是她小時候的樣子。睫毛,又長又密,鼻子也很挺,嘴巴真的像櫻桃一樣,又小又紅,只是,臉蛋兒肉嘟嘟的。如果,當年的雲姝能嫁給他為妻,他們的孩子是不是也該是這個樣子。他苦澀一笑,這場美夢當真就只是一場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