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認出
靜寂的山道上, 得得的馬蹄聲無比清晰, 一步一步如踏在她心上。馬背上, 青年身姿如松,棱角分明的臉上,銳利的眼眸緊緊鎖住她。
江苒轉向他, 無聲地行了一個萬福。
青年翻身下馬,避開她的方向 , 不受她禮。
江苒垂下眼, 默默退到一旁。
“蒙将軍, ”周耀沒有注意到兩人間的暗潮洶湧,笑着迎上去道,“今日不是休沐,将軍怎麽有空來落霞山?”
蒙沖道:“有些事務要處理,向營中請假了。”他看了下損壞的車輪,關切問, “這輪子一時半刻修不好。郭六小姐這樣在太陽底下等, 只怕不妥。我在附近不遠有一處小宅子, 不如幾位到我那裏暫時歇腳?”
周耀正自擔心時間久了江苒會吃不消, 聞言大喜,看向江苒征詢道:“姑娘你看如何?”
江苒擡眸望向蒙沖。蒙沖卻沒有看她, 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裏,一派君子風範。
“姑娘……”鳴葉不安地叫了一聲。她是見識過盧陵驿前那一場大戲的,自然知道蒙沖和江苒的關系只怕不簡單, 這下猝不及防和蒙沖打了個照面,她不由忐忑至極。
江苒心中嘆了一口氣:事已至此,躲避也不是辦法。蒙沖讓他們去他的莊子必是打定了主意,要尋機單獨和她會面,她正好趁此機會把話和他說明白。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蒙沖這才擡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六小姐看上去臉色不好,可還走得動?若不介意的話,我這匹馬還算溫順,讓它馱六小姐過去吧。”
江苒沒有拒絕。
她只是瞥了一眼,便已明白,蒙沖的情緒已經壓抑到極致,只要一個小小的導火索便要爆發。她不能讓他在衆目睽睽之下發作出來。
她走到馬邊,正要踏上馬镫。一雙手忽然伸過來,牢牢扣住她纖腰,将她騰空抱起,側放于馬鞍上。
她猝不及防,差點失聲驚呼,總算及時反應過來,強行忍住。蒙沖,他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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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周耀和鳴葉都變了臉色,周圍護衛紛紛低下頭去。這舉動實在放肆!
蒙沖卻已神色自若地牽起缰繩道:“走吧。”仿佛他做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坦然自若的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鳴葉急得團團轉,卻不敢吭聲。郭六小姐是假的是絕不能揭破的秘密,連這些護衛都不清楚實情。蒙将軍只要掌握這一點,就能把她們吃得死死的。
不管對方現在是出于什麽目的沒有馬上揭穿,她們都已陷入絕對的被動,沒了與他讨價還價的資本。
蒙沖的宅子果然不遠,是一個三進的帶園子的小宅院。
蒙沖牽馬進了轎馬廳,正要伸手将江苒抱下來,鳴葉快步上前,戰戰兢兢地道:“姑娘,我扶你下來吧。”
蒙沖冷笑一聲,看向江苒,觸到她隐含乞求的眼神。他微微一愣,手擡起又放下,默默退開一步。
江苒扶着鳴葉踩镫下馬,蒙沖找來一個管事娘子讓她帶江苒去內宅休息。又給周耀等一幹護衛安排好喝茶的地方,回身說還有些事要處理,轉身告辭而去。
內宅中,管事娘子将江苒引進一間屋子告退。
江苒站在門口,望向屋內,心裏一陣恍惚。
這裏的格局和她在盧州的書房一模一樣。有一整排的明亮的窗戶,窗下放着寬大的竹木搖椅,鋪着米色繡水仙花的漳絨墊子;搖椅旁是伸手可及的大書案,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文房四寶,顏料畫紙;書案對面則是不到一人高的書架,書架頂部放着應季的杜鵑盆花,香氣浮動,花香滿室。
她走過去,在搖椅上坐下,任和暖的陽光透過洞開的窗戶照在身上。在盧州的歲月裏,她曾在無數個午後躺在搖椅上,用一本書蓋住眼睛,在暖洋洋的陽光沐浴下沉沉入睡。
熟悉得讓人有落淚的沖動。
“這裏你可還喜歡?”門口傳來青年低沉的聲音。
江苒循聲望去,他在門口,高大的身形沉穩如山,逆光而站,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他們兩人,只有鳴葉守在她身邊。
蒙沖走進來,吩咐鳴葉道:“你去守在門口,誰也不得放入。”無形的威嚴自舉手投足間散出,雖沒有故作厲色,卻自有一股讓人不敢違抗的氣勢。
鳴葉心頭一跳,遲疑地看向江苒。江苒沖她點點頭,鳴葉行了一禮,默默退到門外。
蒙沖“啪”的一下把門關上了。
鳴葉大急,卻無計可施,更不敢召喚不明真相的護衛,在門口忐忑地等待着。
屋內靜寂得可怕。
蒙沖一步一步走近江苒,身姿挺拔,步履堅定。濃黑的劍眉下,灼灼生光的虎目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牽腸挂肚了一個月的小少女。
他個子很高,肩寬腰細,哪怕僅僅在走動,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仿佛蘊藏了無窮的力量與壓迫感,氣勢驚人。
他在江苒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形擋住陽光,形成一片濃郁的陰影籠罩住她。
“苒苒,為什麽不認我?”他低頭俯視她,嘴角的肌肉抽動了下,終于控制不住憤怒和疑惑,發出铮然而質疑的聲音。
江苒緩緩從搖椅上坐直身體,兩手交握,迎向他的目光。
冷淡而不帶任何情緒波動的目光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他心頭高漲的怒火。這是她戒備而拒絕的姿勢。
每一次,他對她氣怒交加,她總是如此,而他對這般的她根本無計可施。
蒙沖驟然氣餒,咬了咬牙,強行抑制住內心出離的憤怒,放低聲音,一字字問道:“盧陵驿中,你為什麽不認我?”
“當時的情況,我不能認你。”江苒避開他的目光,淡淡答道。她雖然覺得自己的選擇沒錯,但到底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
“是十一殿下脅迫了你?”蒙沖也不是傻子,立刻推斷出大致的情況,“你從陳文旭那裏逃出,恰好撞破他私自出京的事,他就挾持了你?”
江苒沒有說話。
蒙沖握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我問他知不知道你在哪裏,他竟然騙我!”
江苒心裏咯噔一下,本能地覺得蒙沖情緒不對,若是因為她的事讓蒙沖對衛襄心有芥蒂就不好了。她想了想,為衛襄解釋了一句道:“當時我落入他手,曾請求他不要累及無辜。”
蒙沖冷笑:“你也別以為我是傻的。以十一殿下的性子,豈是任人擺布的?他不過是不想讓我找到你罷了。”
江苒啞然。衛襄确實不是任人擺布的性子,要說初相識那會兒她就能說動他,連她自己都不信。
蒙沖看了她一眼,只覺心火騰騰而起:“他劫持了你,你還幫他說話?苒苒,你莫不是看他年少俊美又位高權重……”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他觸到了對面少女猝然冰冷的目光。
“住口!”她眼圈微微泛紅,單薄的身子因氣憤而發抖,開口,一字一句地道,“蒙守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蒙沖牙齒咬得格格響,懊惱地空錘了下拳頭。他怎麽又犯同樣的錯誤?從前就是這樣,老是說話間就得罪了她,比不得陳文旭會花言巧語讨人歡心;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她,又說這種戳她心窩子的話,他明知她不是這樣的人。
“苒苒……對不起,”他氣勢一弱,語聲中就帶了幾分委曲求全,“我什麽都不問了,你跟我回去吧,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江苒沉默,心中一陣凄涼。
她和他,與他來說,她只是一個月前剛剛失散的小青梅,而對她而言,兩人之間卻是相隔了整整十年的時光。
十年,她為人婦,他另娶嬌妻,他們形同陌路了十年,她再也找不回曾經的親密無間。
她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他看着她毫無動搖的表情,心漸漸沉到底處:“你是一心想繼續假冒郭六小姐了?你可知若是被人發現,你會落到什麽下場?”
江苒垂下眼:“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蒙沖終于控制不住內心噴薄而出的怒火,“嘩啦”一下将大書桌上的文房四寶統統掃到了地上,“他給你什麽好處了,你要這樣死心塌地地幫他?”
江苒凝眉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心一抽一抽地疼痛着,蒙沖在她面前,一向是沉穩如山、寵辱不驚的模樣,幾曾見到過他這般暴跳如雷的模樣?
上一次,還是在她十二歲那年,幾人相約去放河燈,陳文旭悄悄藏了一盞精致漂亮的荷花燈,提前一天送給了她。他卻在看到燈的一瞬間,生了好大一場氣,将燈劈得稀巴爛。
他從那時起,就跟陳文旭百般不對付。
江苒幽幽道:“十一殿下救了我,否則我早就死在齊郡王的手下。而我先前假扮郭六時被人看到了模樣,脫身不得。”
“那又如何?”蒙沖心中的火氣越來越盛,怒道,“齊郡王要滅口也是因為他,他救你豈不是應該的?何況,他既敢讓你假扮郭六,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準備,憑什麽他做的孽要你來承擔後果?”
盛怒之下,他忽然逼近江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江苒吓了一跳,想要甩脫,蒙沖卻抓得更用力了。
“守之!”她深深皺眉,聲色俱厲。
蒙沖動作一頓,哀然道:“苒苒,你從來不叫我的字的。”
江苒愣住,望向身前青年熟悉的眉眼,忽然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楚:她從前總是叫他沖哥哥的,可是,整整十年,她只叫過他妹夫或守之,在漫長的時光蹉跎中,曾經的稱呼早已淡忘,她再也叫不出口。
“守之,”她輕輕開口,任手腕處火辣辣地疼,并沒有掙紮,聲音變得溫柔而舒緩,“你這麽沖動暴躁可怎麽是好?都不像是你了。”
她溫柔的的聲音是對他最好的撫慰,他滿腔的怒火奇跡般地漸漸消退,深吸一口氣,他幾乎稱得上心平靜氣地開口道:“苒苒,你休要固執,我送你回家。”
江苒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行。”
若是他能在謝冕劫持她時,或是在胡家兄妹發現她前找到她該有多好,她不用拒絕他的好意,早就回到了家。可現在不行。
他濃眉一豎,又将發怒,江苒一只手忽然伸出,虛虛搭在他的手背上方,落下。
柔軟而白皙的小手,罩在他粗糙的微褐色的手背上方,柔膩的指尖輕點他手背的肌膚,如兒時一般親昵而自然。
蒙沖欲要爆發火氣頓時冰消瓦解,他冷靜下來,沉聲問:“理由呢?”
“我答應了十一殿下,假扮郭六小姐三個月。守之,我不能食言而肥。“
蒙沖咬牙:“三個月?”
江苒點頭。
蒙沖深深地凝視她:“這就是你的決定?”
她低低“嗯”了一聲。
蒙沖望着她沉默許久,她的目光毫不退卻。他臉上的肌肉劇烈跳動着,忽然開口道:“三個月後,我接你回去。”
“不必,”江苒搖頭拒絕,心中醞釀許久的話終于艱難出口,“守之,你以後不必管我了。”
蒙沖臉色大變:“你是什麽意思?”
江苒的目光迎向他,緩慢而清晰地開口道:“我們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作者有話要說: ————————————
23333~萌寵是個口拙的竹馬~
馬上就是考試季了,祝所有備考的小天使考無不勝,一舉過關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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