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宇瓊樓不勝寒(3)

畫舫在秦淮河上徐徐前進,琵琶聲随水波漣漪散去。

畫舫上幾位士子搖扇品茗,一曲《春水碧》,如茶香繞梁不去。

玉殷捧起茶杯輕抿一口,目光落在了正彈奏琵琶的芸娘身上。

芸娘黛眉如柳,雪肌上勻着淡雅的胭脂,彈奏的身姿如弱柳扶風。眼波如含秋水,一會兒俯看清水波,一會兒脈脈流向了船上端坐的風流倜傥的士子。

“玉殷姐,”九兒偷偷在她耳邊輕聲道,“沉香姐似乎開始讨厭我了,一連幾天都沒跟我說上幾句話。”

玉殷知道沉香從前是玉宇瓊樓的花魁,如今風頭被奪,自然不甘不願。但九兒心思單純,并不懂其中的人情世故,玉殷只好道:“沉香姐近日或許忙,這才沒時間陪你唠嗑。”

“可我看她根本悠閑得很……”九兒嘟囔道。

“前些日子楊大人前往東林書院講學,談論時弊,”士子中一名為周君平的人開口,眉間盡是憂慮,“論及閹黨當朝,暴虐橫行,買官弼爵,目無法度,嚴刑苛稅,朝野一片怨恨聲,楊大人一衆清流臣子上表奏明聖上,誰知聖上不僅對此毫不過問,反而還責罰了楊大人。在下聽聞,莫不悲憤,如今朝堂,竟有如此黑白不分!”

另一士子道:“如今邊事迫在眉睫,內中還有如此禍患,叫我們如何不急!只可惜我等職位不高,言無重量,只能聲援楊老。”

周君平憤道:“那魏忠賢好不霸道!朝野之中但凡與他政見不合的,特別是權勢低下的官員,他便讓錦衣衛東廠以貪污受賄、私通敵國等欲加之罪将之關押拷打,折磨得不成人形,沒有幾個能活着回來。”

衆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玉殷不由得皺眉,心中厭惡糊作一團。

“還是得小心點兒。”其中一個士子作了噤聲的手勢,“東廠錦衣衛的人幾乎無處不在,若是被探聽去了,下一個死在獄中的怕是我等了。”

士子們紛紛閉了口,唯獨周君平還一副怨氣難抒的樣子。

其中一個士子見周君平欲言又止的樣子,連忙轉移話題道:“少衡兄,聽說你最近休了妻,這是何必呢?嫂子如此賢惠,可別為了一時口角就幹了蠢事。”

周君平淡淡道:“周家三代單傳,不可無後。縱然她賢惠,但畢竟成婚多年無所出,還是早作打算好。”說罷他似有惋惜,略一頓又道,“不說這些了,今日風光如此好,佳人在側,不如謾詩幾首,以酬春情。”

衆位士子都連聲稱好。

“就以‘春’為題吧,春花春水,綠柳黃莺,什麽都好。”周君平道。

九兒激動道:“奴家也想試試!”

周君平笑道:“既是如此,便不拘格律吧,律詩亦好,古風亦好。反正只圖個盡興。”

芸娘抱琵琶上前,道:“奴家胸中已成一首,便先抛磚引玉。”

“玄衣墨客水中央,啼雨呼風又斷腸。縱使春風識舊面,何年再入王謝堂?”吟罷一福身,“奴家不才,獻醜了。”

“竟将燕子比作墨客,妙!”一位士子稱贊道,“早聞玉宇瓊樓中的佳人個個能詩善畫,今日一見,不虛此生了。”衆人笑了起來。

“玉裁姑娘,”另一位士子朝九兒笑道,“在下倒是迫不及待想要聽聽,玉裁姑娘會吟詠何物?”

“桃花?杏花?還是柳樹?”衆人猜測道。

“有一點接近哦。”九兒笑得燦然,“奴家的題目是,詠楊花。”

衆人微訝,只聽她徐徐道:“本因游蕩愁,千古罵不休。無意平人語,随風任自由!”

語罷周君平第一個撫掌叫好:“玉裁姑娘真可謂女中豪傑!”

九兒含羞福身謝道:“奴家不通詩理,不過漫抒己見。”

另一士人道:“诶,玉裁姑娘能有如此悟性,日後若勤加練習,定成一代李易安啊!”

畫舫漸漸靠岸,玉殷望着衆人興致勃勃吟詩,不過淡然一笑。不等士子來請,便徑自上前道:“照碧有事在身,又不願擾公子們的雅興。古風一首獻予周公子,無關春色,粗言淺語,還請雅涵。”

周君平笑道:“照碧姑娘如此擡舉周某,受寵若驚。還請姑娘賜句。”

玉殷抱起琵琶,道:“朝系雙生結,暮解鴛鴦扣。琴弦一時斷,再續不如舊。”吟罷抱着琵琶下了畫舫,頭也不回地離去。

周君平微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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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耳光來得很突然,也很意外。

玉殷怔在原地,臉上火辣辣地疼。樓中紅綢赤幔,看起來像被血染紅般刺眼。她從未見過一向溫婉的芸娘如此憤恨若狂的樣子,連一絲僞裝的溫柔都不吝惜殘餘。

“秦玉殷,你什麽意思!”芸娘尖利的嗓子朝她吼道,塗着紅色蔻丹的手指對着她,像是一把沾血的匕首。

玉殷腦子裏一團混沌,愣在原地盯着眼前這個失去理智的女人。同行三年有餘,第一次覺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

“你不要還端着一副無辜可憐的樣子!你為什麽到現在了還在我面前裝無辜?”

“樓裏誰不知道君平一直有意于我,說不定過些日子他就會給我贖身了。可你今天卻說那種話!”

“你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能嫁給太常少卿當夫人!嫉妒我能永遠離開這裏過上好日子!你說啊!你說啊!”

芸娘用力推搡着她,将她推到牆角,惡狠狠道:“哼,秦玉殷,我早就看透你了。窯子裏的人還給自己立牌坊,不是裝清高是什麽?我告訴你,這裏的女人怎麽樣都不讓人讨厭,唯獨你一副清高的樣子最令人惡心。”

芸娘轉身走了。她像是給人捅了千萬窟窿似的,疼痛又麻木。

一股熱流湧上眼眶,眼簾裏盡是被水霧模糊的嫣紅。

第一次有人這麽直接地揭開了隐晦的傷疤,直接地讓她沒有防備。

玉殷暗暗問自己,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麽?又為何要選擇如此艱難痛苦地堅持?這種堅持有沒有意義?

一種挫敗和無力感席卷而來,她突然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和毅力去面對接下來的日子。

這樣身心疲憊的傷痛裏,滿目姹紫嫣紅像是為了笑話她。

驀然笑聲就傳來了,檀色衣角步入餘光範圍。

玉殷連忙抹了一把眼淚,把頭垂下。

“你那樣明着罵人薄情寡義,活該挨這一巴掌。”男子的聲音很輕柔,話卻格外鋒利。

“我沒有罵他。”玉殷低聲道,“我只是在說我的琵琶。”

一把折扇抵在她的下巴下,将她的頭擡了起來。一雙妩媚的鳳眼映入眼簾:“好好的臉都被打腫了,可惜,可惜啊。”

玉殷将頭扭開,用衣袖掩住還火辣辣地疼的半邊臉,輕聲道:“一點小事兒,讓七爺見笑了。”

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又問道:“畫舫之上不過寥寥幾人,七爺怎麽知道奴家說了什麽?”

“我一直在你們頭頂上。”說着挑了挑眉。

玉殷一怔,立馬反應過來,譏諷道:“作梁上君子何其不雅,七爺如此風流倜傥,怎會做如此可笑之事?”

他展開折扇搖了搖:“風流倜傥不假,可占據高處觀賞秦淮美景,怎麽能說是不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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