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1)

她平生最不願的,就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時刻。

所以夜裏玉殷回想起樓廊裏與魏绮的相見,便因此到了夜半還輾轉難眠。

魏绮是秦淮河畔的常客,也自然是玉宇瓊樓的常客。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是誰打頭開始稱他“七爺”,不過從衣着上能看出出身富貴而且浪蕩。

整日流連于風月之地的人,于她眼中,就算是皮相生得再好,也不過是沾滿污泥的一朵爛花。

魏绮終日在秦淮河畔風花雪月、醉生夢死,吃過不少姑娘臉上的胭脂,流連過不知多少女子的床榻。

而他今日用一只手無意間碰過她的臉頰。玉殷想到這裏不禁覺得一陣反胃,臉頰上好像爬滿了虱子,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玉殷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說錯話了。

周君平至少是個正人君子,若是周君平能帶芸娘離開這個地方,總比讓芸娘碰上魏绮這種人強。也許芸娘也是這麽想的,才會對自己如此生氣吧。玉殷的手不由得碰了碰還有些疼的臉頰,突然感覺釋然了許多。

“玉殷姐。”房門輕輕開了一道縫,有一個纖細的人影溜進了昏黑的屋子裏。

“九兒,你怎麽來了?”

“玉殷姐,我想和你一起睡。”九兒蹑手蹑腳的關了房門,朝她走來。

“今日……不行,我不想點燈。”她想到臉上的紅腫。

“沒事的,沒事的。”九兒如泥鳅一般鑽入了被窩中,挽着她的手臂道,“玉殷姐,我已經學會了不點燈睡覺了。”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玉殷姐,明日能不能陪九兒去南市買雲想齋的胭脂。”

“秦淮的胭脂不好麽?”

“哎呀玉殷姐,”九兒忍不住嗔怪道,“你明明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嘛,若不拿買胭脂當借口,怎麽出去玩兒啊?”

“你啊,”玉殷笑道,“都多大了,還成天惦記着玩兒。”

“我就是喜歡玩兒嘛!”九兒抱住她的腰撒嬌道,“我想永遠都不長大,這樣就不用變得跟芸娘沉香姐她們一樣端莊,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兒。”

玉殷忍不住笑道:“那你就變成了個野丫頭了。”

九兒撓她,嗔怪道:“不行不行!玉殷姐你不能說我是野丫頭!”

玉殷被撓得縮成一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幹脆也伸出手朝九兒撓過去。兩人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先收手。最後不知是誰先松了手,萬物歸寂,九兒靠在她的肩頭,囔囔道:“玉殷姐,你知道為什麽今晚我會來找你嗎?”

睡意襲來是突然的事,她抗拒不了。

“我也不懂為什麽。只是,沉香姐有萬公子,芸娘有周公子。一個人對着漫漫長夜,我只是覺得很寂寞……”

**

南市大街上車水馬龍。

玉殷突然覺得,自己對逛街市由衷的熱愛。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誰也不知道誰的身份,只是相顧一瞥,萍水相逢。各式各樣的人比秦淮河畔單調的姑娘花客有意思多了。

像一滴水彙入汪洋大海,脂粉樓裏的姑娘在街市裏也染上了市井味兒。

九兒手中捏着冰糖葫蘆,步履輕盈,神采飛揚,引來行人側目。

“九兒,”玉殷連忙拽了拽她的袖子,低聲道,“外頭的姑娘可沒有你這麽張揚的,還是收斂些,別被人看出來了。”

九兒四處打量路人,忍不住笑道:“怎麽連走個路都這麽端着,像是樓裏姑娘走場子那麽謹慎。玉殷姐,我突然發現,在秦淮河畔活着,比這裏潇灑多了。”

玉殷并沒有答話,目光投向了不遠處。

若說熙攘的街市中接踵的人行如蝼蟻才分辨不清身份,那麽高頭大馬上的人無須人提點便能瞧出與衆不同。

彼時南市街上三人騎着馬正人群中徐徐前進,像是被海水簇擁着的三葉扁舟停停走走。

當中一人,頭帶烏紗帽,身着色青袍服,腳蹬皂靴,袍服補子上繡着雪衣鷺鸶。其後二人,身着勁裝,腰配長劍,俨然侍衛模樣。

“大人,這便是應天府中最有名的南市。”

身着鷺鸶袍服的男子轉過頭來,棱角分明的側臉如刀削一般,細長深邃的眼睛上眉飛如劍,頗有英氣,薄唇角淡淡地挂着一絲笑意:“繁盛如斯,治者欣慰。”

馬蹄聲滴滴答答,清脆如琵琶弦的撥動聲。鷺鸶的雪白羽翎在日光下閃動着光亮,翩翩身姿如竹葉在風中飛揚。

“看樣子,是個正六品的官兒……”玉殷想起從前登門許府的各色官吏,囔囔自語道,竟無端生出一絲悵然。

“什麽?”九兒詫異問道,待望見那高頭大馬上的人,立馬反應過來,眼中閃動着欣喜,“竟會在這兒碰見他!”

“你認識?”

“十日前他随張大人到過秦淮河畔,我應張大人邀請上了他們的畫舫彈曲兒。”九兒道,眸中掩藏不住傾慕之色,“他是壬戌科的探花,姓陳,名光義,字朗正,是翰林院侍講,聽張大人說,他這幾日是要去東林書院參與政論。”

三匹馬漸漸在視野中消失。

返回玉宇瓊樓的路上,玉殷的步子邁得很慢,若有所思,甚至提不起來時的精神。悵然若失的感覺浸透全身。

“聽張大人說,他是有名的直腸子。”九兒依舊笑談道,“閹豎在朝中為非作歹,沒有人敢頂撞他們。魏閹狗想提拔自己的親信,折子剛上,陳大人便參了一本,此事便作罷了。陳大人是平南侯爺的未來姑爺,有侯爺撐腰,閹狗不敢動他,只能幹瞪眼。”

“未來姑爺?”玉殷囔囔道,頓覺一根刺紮入了心裏。

“平南侯爺一向與東林士人們走得近,陳大人年輕有為,侯爺自他入了翰林便與他常來往,還保舉他當侍講,聽說就是因為侯爺有意将他招贅。”

“這樣啊……”玉殷垂下眼簾,把眸中的失落遮得嚴實。

**

他應該還會來秦淮河吧。

玉殷這樣想着,手指撥動懷中琵琶弦上的第一個音。音色清越,劃破夜的靜谧。如疾雨,潑灑向十裏荷塘。荷花如塗着蔻丹的芊芊玉手,在雨中舒枝展葉,婀娜飄搖。雪白的鷺鸶貼水展翅飛來,細長的腳立在水中,身姿在碧綠的荷葉中隐隐約約出現。

兩只雪衣鷺鸶相互梳理着羽毛,交頸展翅,翩然起舞。荷葉被羽翅扇起的風吹得搖搖晃晃,葉上捧着的雨露疾旋潑灑。

兩只鷺鸶揮動雪翅飛起,如疾風吹過雪山揚起的雪霧,柔韌的身姿如柳條在風中旋舞。

雪白的鷺鸶從琵琶複手處顯現,飛舞着繞過背板、弦軸,消失在琴頭雕刻的蓮花中。

玉殷緩緩睜開眼,卻還沒從方才看見的景象中回過神來。

“他還會來的,對嗎?”

玉殷對着重歸于寂的琵琶問道。

琵琶寂靜無聲,像是默認,又像是無可奈何的沉默。她的眉不禁皺了起來,眼中被夜色灌入了無盡的憂愁。

“玉殷姐。”九兒摸着黑打開了房門,卻沒如往日般像泥鳅一樣鑽入被窩中,而是轉身拿出了火折子,将燈燭點起。

玉殷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睜不開眼,許久才揉開眼,看見九兒手中端着燈燭坐在床邊,烏黑如瀑的青絲垂到腰際,胸前微微隆起,散發出少女的青澀。

九兒烏亮的眸子在燭光中熠熠發光,如秋水泛起微漪。雙頰如被晚霞染紅,醺醺然如有醉意。

玉殷不禁有些驚詫,問道:“怎麽了?”

九兒嘴角漾出笑意,一手握着燭臺,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放在被褥上。

“芸娘給我的。我想和玉殷姐一起看。”

九兒蘭指翻開一頁。

青松如傘,假石如鐘,流淌的河水上波光粼粼,白玉闌幹內,一對男女旁若無人肢體糾纏在一起,如藤蔓纏繞。

玉殷頓覺雙頰發燙,連忙轉過頭去,忐忑問道:“芸娘怎會送你這個……”

“醉後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樓。”九兒幽幽念道,“玉殷姐,這寫的不就是秦淮河畔的日子麽?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詞句如甘糖水流經唇齒,甜香久久不散。

九兒将話本捧到她面前,她目光躲躲閃閃地避開圖樣,落在了詞句上:“三光有影誰能待,萬事無根只自生。雪隐鷺鸶飛始見,柳藏鹦鹉語方聞。”

“鷺鸶……”她念完還在咀嚼這兩個字,雪白的羽毛浮現在腦海中。

她的眼睛忍不住向一旁的圖樣瞥去。

閨房幔帳下,一位女子倚靠在玉枕旁,眉眼秀麗,含情脈脈。薄如蟬翼的衫裙也掩蓋不住她的體态婀娜。一名身着赤色袍衫的男子手提烏紗帽,坐在床前,頭輕輕朝女子探去。

桌上誰點起了鴛鴦燭,誰打翻了玉杯盞,都無從知曉。衣衫輕曼如二人眉間秋水,柔情脈脈。

真似飲了酒,醉意朦胧,撲面襲來,比睡意還讓人無力抵抗。

眼前九兒的身影幻變成了另一個人,劍眉玉面,青衫薄如蟬翼,雪白鷺鸶周身飛舞。他正凝視着她,眸底柔情足似汪洋大海将她吞沒。

九兒的聲音如夢呓般在空中環繞:“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搖擺時。”

她眼見那薄唇湊近她,慢慢合上了眼簾。

待下一刻睜開眼,雪衣鷺鸶不見了,青衫燃燒後染上了火的顏色,眼前的人擡起頭,劍眉化柳,鳳眼妩媚,嘴角嘲弄的笑意還未散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玉殷忽地驚醒,天色微明,燭臺燃盡落在地上,琵琶睡在床角。

九兒枕在她的手臂上還在夢中,她的枕邊,那本書靜靜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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