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2)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秦淮河上靜波微漾,畫舫游走,遠山黛色茫茫。

一雙玉人自高山流水的屏風後攜手走出,衆人齊齊看去。

周君平作揖道:“今日來是為了向大家宣布一個喜訊。在下與媚生情投意合,不日便會為媚生贖身脫籍,迎娶歸家。”

芸娘笑得比杏花開得還爛漫,不時瞥向玉殷,眼中得意之色毫不掩飾。

“愚弟祝兄長與嫂嫂永結同心,百年好合。”一士子欣然賀喜。

九兒拉着芸娘的手,欣喜又不舍:“芸娘,你要離開我們了。真好,九兒真的想祝福你,可九兒舍不得你。”眼中竟浮起一層氤氲。

芸娘撫着她的手,柔聲道:“傻丫頭,若有得空我會來看你啊,又不是生離死別。”

“呸!”九兒嗔怪道,“大喜的日子,不準這麽說,不吉利。”

衆人被九兒的嬌嗔樣惹得紛紛大笑。

芸娘走向玉殷,拉起她的手道:“玉殷,過去我話說得重了些,你不必往心裏去。”但眸中的得意還是未斂去。

玉殷淡笑道:“是玉殷口不擇言,不敢怪在別人頭上。”

但這一刻,她真羨慕甚至嫉妒芸娘。能在這麽早的年歲覓得良人,從此能過上良家女子的日子。

士子們把酒言歡,九兒與芸娘攀談,好似害怕久別的人要把幾十年的話先說完才放心。玉殷匆匆飲了一杯酒,便出了舫,站在船頭。

看船劃開水波,看水天一色間,遠遠有來舟。

“在人大喜的日子蹙眉,是嫉妒人的好姻緣,還是悔恨沒有早巴結?”

一葉小舟從畫舫一側經過,近得像是貼船前行。舟上樂伎吹簫鼓瑟,魏绮左右各擁一姿色豔麗的佳人,恣意歡笑。

玉殷抱着琵琶,淡然道:“玉殷只是惆悵自己沒有這般好命。”

魏绮仰頭一笑,端起酒壺,飲了一口後,眯眼看着她。

他的鳳眼細眉在檀色長衫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柔媚詭豔,玉殷不由得想起夢中,那個擡起頭的人的眉眼,雙頰頓時一紅。

魏绮見她這種反應,頓時大笑,笑得她無所适從,慌忙扭過頭去。

“小娘子,你這是迷戀上我了嗎?”

“你……”玉殷聽見他身邊的兩個女子掩面嬌笑,惱羞道,“你!你、你不準這麽叫我!”

“那我叫你什麽好呢?”魏绮倒向佳人懷中,半醉半醒似地眯眼看着那頭的她,唇角出現一抹狡黠的笑,“照碧?玉殷?還是美人?”

玉殷只覺得臉上越發滾燙,她想快點從這人眼前離開,可兩腿僵直,稍一動便趔趄一步。風吹打了,船頭被浪拍得開始颠簸,她只得緊緊扶住船沿。

“不如,叫你‘娘子’吧。”魏绮突然起身,興高采烈,腳下一發力,小舟朝畫舫撞去,玉殷才緩過神來,又險些栽倒。

魏绮則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大笑起來,笑完又抓起酒壺開始喝。

“不行!”玉殷腿有些發軟,手緊緊抓着船沿。

“不行?”魏绮像是聽到一個絕世笑話,把酒壺朝身後一扔,“怎麽不行?我魏绮的娘子必須是世上最美的人,我這是在誇你。”

玉殷覺得自己糊糊塗塗被他帶入了陷阱,越說越像是無理取鬧,便不再開口,只當他在胡說。

待緩過神來,船身再度平穩,便立馬站起身,朝舫裏走去。

“喂,娘子,”魏绮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朝着她背影喊道,“你會琵琶啊?下次有空我去你房裏聽曲兒!”

**

雪衣鷺鸶翩然起舞,竹林幽翠,青白相間,像是月光落在搖曳的竹葉上。

湯善才突然從她的手中抽出琵琶。

玉殷像是被從夢中驚醒似的,看見湯善才眼中似有怒意,連忙請罪。

湯善才擺手道:“不必多說。老朽自有判斷。”

玉殷忐忑不安,垂下頭靜等師父的責備。

“十面埋伏兵逼楚霸王,天下之争在此一役。漢高祖勝券在握,當何其激動何其雄邁。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湯善才将琵琶遞給她,凝眉道,“這攏、撚、抹、挑是該多有力度,言雖難釋,但若腦海中真有如斯決戰在即的畫面,光光聽見那金戈相撞、馬蹄呼嘯的聲音,便讓人足以熱血沸騰,力度自然上來了。”

“可你呢?你的指法熟練,沒有一音彈錯。足見平日練習勤奮,老朽本該稱贊你的刻苦。可是你的心全然不在曲兒上,你是心猿意馬,空有曲兒而無心,就如空有皮囊而無魂魄,所奏根本不是《十面埋伏》。”湯善才憤然道,但又極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老朽抽取琵琶而你無所察,便可看出你神不守舍。所彈曲子毫無雄風豪氣,套着武曲的皮兒彈文曲,你這是玷污了老朽多年所創之曲。”

玉殷連忙抱琵琶跪下道:“玉殷知錯,請師父責罰。”

湯善才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清茶,淡然道:“罷了。有時候,彈首曲兒不是光有練就能成功,也不是一音不錯就算會彈,有些閱歷,強求不得。無怪乎你。”

**

樂籍女子脫籍從良,向來只能在夜裏。

到了周君平約定的那一日,芸娘整一日都坐在窗前等天色黑下來。日頭豔麗她便皺眉,日頭消沉她便喜悅。

月娘收了周君平一大筆銀兩,樂不可支,天色未暗便将樓中布置得很喜慶。

與周君平相熟的那些士子們也早早來到樓中,準備為芸娘送嫁。

“一梳梳到發尾,二梳白發齊眉。”

月娘為芸娘梳頭,銅鏡裏映出芸娘嬌美的面容。

玉殷在一旁看着,覺得芸娘紅光滿面的樣子真好看。鴛鴦燭在一旁燒着,芸娘抿了抿紅唇,眸中如映燈火,笑如春色裏桃花爛漫。

“三梳兒孫滿地,四梳永結同心。”月娘口中念叨着歌謠,一向尖銳的眸子竟在燭火的映照下變得溫柔。

玉殷突然感到一陣酸澀湧入鼻腔,她喜悅,除了喜悅別無雜念。

月娘扶着芸娘下樓,欄杆上垂落的紅綢豔如月娘發釵上搖晃的珊瑚珠。

九兒忍不住撲到玉殷懷中痛哭。

“九兒,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能這麽哭。”玉殷勸慰道,自己的眼眶卻忍不住起了一層水霧。

“玉殷姐,九兒是高興。”九兒起身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九兒是高興,芸娘終于可以自由了,有個人會很愛她,她會過得很幸福。”

玉殷拍着她的肩膀,輕聲道:“那我們都要為她高興才是。”

九兒哭道:“可我想到自己,就怎麽也高興不起來。玉殷姐,我想過好日子,我想有人陪着我,我更想有人能把我贖出去。”

“玉殷姐,你知道我是怎麽來到這兒的嗎?我很小的時候被人拐了,用鐵鏈拴着脖子和手腳,丢在黑屋子裏,不見天日。慢慢地,我不記得天上有太陽和月亮,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月姨看我可憐,才買了我。但她不明白,她救了我,也害了我。一紙賣身契,可以把我永遠栓在這裏……”

玉殷的眼前模糊不清,淚如雨下。她抱緊了眼前哭成一團的九兒,覺得心痛如絞。

**

周君平始終沒有現身。

芸娘一襲紅裝立在堂上,四面的人有心急的,也有暗笑的。

芸娘極力維持着臉上的笑容,卻保持不了連胭脂都遮不住的臉色。

九兒和玉殷站在月娘身後,不停張望着門口。

門口還是靜悄悄的,幾個守在門口的姑娘來回走動,卻始終沒人進門報喜。

“芸娘,也許是有事兒拖住了。”玉殷輕聲勸道,芸娘瞥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尖銳的寒色。玉殷自知不該多言,只得閉口。

九兒急道:“這都等多長了,還不來!”

沉香輕笑一聲:“要麽有事兒拖住了,要麽,反悔了。”

芸娘臉色更加蒼白。

月娘蹙眉道:“都別在這兒耍嘴皮子,派些人去遠些的地方接應接應。”

話剛落地,數十個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闖入,将堂子包圍,繡春刀出鞘,寒光劍影格外滲人。在座的人紛紛坐不住了,起身四顧,惶惶不安。

“都老實待着,別亂動。”最後步入堂中的人負手立在堂中,麒麟服上的金線耀眼奪目,威風淩人。

玉殷一見來人,臉色驟白,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許顯純厲聲問道:“本官乃錦衣衛都指揮使,今太常少卿周君平貪污受賄,觸犯國律,特來緝拿。受到消息稱周君平在此,爾等快将罪犯交出,否則以窩藏包庇罪論處,一個也逃不了!”

一些人瞬間臉色煞白,雙股發顫。

一位士子說道:“這裏沒有周君平。”

許顯純眸中閃現寒光,一把将士子衣領揪起:“想清楚再說話!”

士子凜然道:“這裏沒有周君平。”

許顯純發力将士子摔向一側牆上,士子撫牆站起,口吐鮮血。

人群中尖叫一聲,像是被吓破了膽。

“誰在信口胡說,便是這種下場!”許顯純厲聲道,“本官有十八種刑具,足以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爾等速速招來,莫耽誤本官功夫。”

看到他喊話時面目猙獰的樣子,玉殷不禁覺得厭惡。

“許顯純,你莫要欺人太甚!”一士子砸杯憤起,“我等皆是天子門生,你不就是閹黨的一條狗,也配對我們大呼小叫!”

許顯純冷笑一聲,一轉手将繡春刀飛去,生生紮進了那士子的胸前。那士子瞪大雙眼,不過發出模糊的幾個音,便氣絕倒地。

衆人大駭,但卻無人敢出聲了。

月娘咬牙道:“這位大人,周大人确實不在此。奴家本在此恭候周大人,誰知他久久不現身。”

許顯純逼近,道:“是嗎?”

月娘忍不住一個寒顫,咬牙道:“是。”

許顯純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們,突然一怔。玉殷看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忍不住退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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