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3)

但許顯純并沒有說話,而是轉身,對身邊的副手道:“把這幾個士人帶回去審問。”

副手抱拳稱“是”,一轉頭便揪起一位已經吓得膽顫的士子,那士子吓得冷汗直出,奮力掙紮。

副手眉間一皺,抽出繡春刀,正要朝士子身上砍去,突然有人從二樓縱身越下,一襲檀色長衫,将手中的酒壺砸在了副手的頭上。

副手吃痛一叫,轉手便将繡春刀朝魏绮揮去。

魏绮避後數步,毫無懼色,甚至還帶着一絲笑意,妩媚的鳳眸內暗藏寒光。檀色長衫翩起,不知情者還以為有人紅衣起舞。

魏绮退到月娘身前,兩根手指夾住了揮來的繡春刀,副手咬牙抽拔,繡春刀無一絲移動。許顯純有些詫異,正要上前,魏绮掏出一塊金牌擋在眼前。

“平南侯府?”許顯純詫異地看着眼前這個衣着豔麗的男子。

“許大人,在下作保,周君平的确不在此地。”魏绮輕笑道,“魏某還想今日喝上一口喜酒,看來又要獨酌到天明了。許大人可否看在魏某的面子上,将錦衣衛撤出玉宇瓊樓?不然這些花容盡失色,魏某醉飲無佳人,也無趣得很。”

許顯純略一思索,突然睜大雙眼,欲言又止。

“許大人,魏某最不願與人多費口舌。”魏绮笑意不改,但俨然有警告之意,“把這麽多功夫耽誤在這兒,卻放走了罪犯,上頭問起來你可能擔待?”

許顯純收起繡春刀,揮了揮手,錦衣衛紛紛退去。

“多謝許大人,這杯魏某敬你。”魏绮朝着許顯純将手中杯盞一飲而盡。

許顯純道:“許某要事在身,無法陪君。不日必到平南侯府拜訪。告辭。”

衆人都松了一口氣。

但玉殷并沒有放下懸着的心。許顯純轉身前,朝她深深看了一眼,不必他多說,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姨,我有事得出去一趟。”玉殷道,月娘明白她的用意,點了點頭。

衆人散去,芸娘依舊立在原地。紅妝被淚水沖花了,空洞的眼神始終看着門,像是形同朽木的屍體。

**

夜色裏的秦淮如身姿曼妙的女子蒙上一層薄紗,比起白日的明豔,這樣的幽媚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殷看見秦淮河畔立着的身影,麒麟服上的一針一線都無比熟悉。

他在等她。

她卻沒料到等來的是一記耳光。

可當她忍痛捂着臉時,許顯純又忍不住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聲安慰道:“玉殷,對不起,爹下手太重了。”

玉殷側過身,甩開他的手,生疏地說:“許大人,不知您找照碧前來,所為何事?”

許顯純一怔,有些痛心道:“你恨父親。”長呼一口氣,又道,“玉殷,爹這就把你贖出去,咱們回京師,好好過日子。”

玉殷擰着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幸而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她眼中的柔軟,只能聽見她語氣的尖利生疏:“娘親死了。許大人,玉殷如今怎樣,多半是拜你所賜。如今才想到補救,不覺得太遲了嗎?”

許顯純一下子哽住了,看她轉頭粲然一笑,眉間是他從未見過的嬌媚:“許大人,您還是走吧,最好,咱倆再也碰不到面兒,不然,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許顯純的女兒淪落風塵,傳出去該多傷您的面子啊。”

她離開的腳步在草叢裏踩出深深淺淺的腳印。

滿船清夢壓星河。

鼻畔是睡蓮初開的清香。

琵琶靜靜躺在身邊,她靜靜躺在船頭,醒來時,小船自荷葉間穿過,身邊多了一個人。

玉殷強作笑意:“什麽風兒把七爺吹到了奴家的船上?”

魏绮撐着頭側卧在她身邊,眼眸深如潭水:“我在想,許顯純的女兒,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

玉殷收斂最後一絲笑意,坐起身來,冷聲道:“他女兒已經死了。”

伸手抱起琵琶,才覺得有一絲心安。

涼風習習,吹動豔色衣袂。

許久,魏绮輕聲問道:“我想聽聽這個故事。”

玉殷瞥了他一眼,仿佛看見星河倒映在他的眸底。

她不作聲,只顧擺正琵琶。

魏绮翻身坐起,湊近她,又道:“我想聽聽這個故事。”

琵琶弦猶如蛛絲,被夜風吹動。清泠泠的音從指間滑出,如雨珠落入水中,泛起漣漪。蛛絲被層層剝開,像是昏暗的柴房裏,女孩身上束緊的繩索被解開。

大弦嘈嘈如急雨潑灑,像是落在身上的抽打聲。小弦切切,如母親含淚的溫聲安慰。嘈嘈切切,錯雜之中是夜色之中的驚慌逃亡。珠玉并落,如婦人臨死前的雨打雷鳴。

終歸于寂。她的眼淚落在弦上,如最後打滅燭火的那一顆雨珠。

她內心久久不能平息,按在弦上還未收起的手指尖已經泛白。

“我聽懂了。”

魏绮的聲音如夜風在耳邊響起。

玉殷感覺到他的靠近,像是寒風包裹中漸漸逼近的火爐,帶着溫熱的吐息。

她沒有躲閃,但他也沒有再靠近。

或許因為她沉迷琵琶,或許因為她憤世嫉俗,在此之前的每一天每一刻,她從未感到寂寞。

可這一刻,寒風裏,當一個人帶着溫熱氣息逼近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從前過得有多孤寂。

**

可能是所有人都被今日突如其來的事給吓怕了,一向夜不打烊的玉宇瓊樓陷入一片昏黑寂靜,連燈燭都吝啬點一支。

魏绮一直在身後送她直到樓門前,一路上二人沉默不語,好像誰也不願意打破這種平靜。但玉殷的心卻沒有平靜,餘光時不時落在魏绮有些清冷的臉上。

她覺得有些怪異,一向放蕩不羁的魏绮臉上居然有如此平靜的表情。

月光把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二人的步子邁得很緩,可始終沒有一句話。

直到玉殷上了臺階,把手放在門上,正準備推門而入。餘光又一次落在身側魏绮的身上,他正準備轉身。

像是車馬突然失去了重心,在他即将轉身的那一刻,玉殷原本安定的心緒突然被打亂如麻。

她顧不得手中提着的琵琶在驚亂中失手落地,撲入魏绮的懷中,将他緊緊抱住。

魏绮一時錯愕,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晃過神來,将她的肩膀摟住。

“绮郎,”她楚楚乞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走?可不可以留下來陪陪我?”

魏绮頓時心亂如麻,腦袋中一片混沌。

十丈軟紅纏住手腳的人,誰人能在情字面前不動聲色?

從前玉殷并不懂這般愛欲燃燒的痛苦。

如今望着輕紗薄帳如霞光洩下,錦衾軟卧似柳浪花海,褪下華裳的肌骨節節蛻變為檀香木。她睡眼惺忪裏望見那人眉眼自帳後探進,如火星子點燃了檀香木,寸寸肌骨灼燒,漸如灰燼。

而從前的不解,一瞬間全部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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