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1)

對于魏绮這種終日流連風月花場的慣手,玉殷只能恨自己涉世不深。

至少她不能像他那樣,能把□□收放自如。

上一刻魏绮的頭還埋在她的脖項之側,溫潤吐息令她意亂情迷,下一刻他便毫無征兆地起了身,眉眼間醺然的□□之色如煙霧倏忽被風吹散。魏绮轉過身,将褪到腰際的長衫往上一籠,從容不迫地系好腰帶,掀起幔帳就要離開。

玉殷費力才用手臂将癱軟的身子支起,看到绛色幔帳後他的背影,心裏湧現無盡的失落。

“你別誤會。”魏绮頓步輕聲道,“我不過是沒有留宿的習慣。”

玉殷緊緊盯着幔帳後的那張臉,見他的臉漸漸側來,卻沒有再看她一眼。燭光昏暗,紗幔朦胧,任憑她怎麽睜大眼睛也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她只想知道,他沒有半分失落?沒有半分留戀?

他應該是沒有。畢竟他不作回望便斂衣離開了。

玉殷癱坐在床上,抿着嘴,聽見燈花爆一聲,像是心被炸碎的聲音,手挪動位置還能觸及他在被褥上留下的餘溫,眼淚便從眼角偷偷流下來了。

世間的苦有八味,每一味都能苦到極致。

人都說世上沒有人比自己更苦了,但求不得的人嘗不到愛別離的苦,衆生皆苦裏何必分個高下、比個長短?

就如玉殷第二日揉着有些腫的眼醒來,之後才看到芸娘一夜竟憔悴了不少。原本不點也能嫣紅的唇如今幹枯泛白如秋葉,原本不施粉黛也容光煥發的臉蒼白而布滿淚痕。如泛秋水的眸中只剩一潭死水,烏順光亮的發髻亂雜如麻。

玉殷和九兒就站在她的眼前,可她枯坐着,幹瞪着眼,卻好似看不見任何人。

九兒忍不住哽咽起來,月娘罵道:“小蹄子大清早亂哭啥?哭喪都沒你哭得起勁兒!”

九兒咬着牙,屏着氣。月娘斜了一眼芸娘,冷聲道:“就為了個男人作踐自己?要是天下的女人都這樣,那不都死絕了?哭哭啼啼,不就剛出巢的雛兒碰了個壁,要命的就重振羽翅,不要命的就等着餓死。”

“命在自己手上。”月娘厲聲道,“你若不要,改明兒你死了,我讓你娘把你屍骨領回去,算我盡最大的仁義了。”

**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玉殷自己端詳懷中的琵琶,用指腹輕輕撫摸琴背上一寸長的劃痕,每一次撫摸,就好像觸及自己身上裂開的傷口,連心都會隐隐作痛。她不由得埋怨自己,怎麽會心慌意亂到連琵琶都不顧了?那個人的懷抱比陪伴自己這麽多年的琵琶還重要?

“對不起,琵琶。”她的頭輕輕靠在琴頭上,手臂擁着琴身,像是要傾注自己所有的柔情去安慰這個受傷的木呆子,“都是我的錯,害你受委屈了。”

“琵琶,我是不是變了?”她的眉輕輕蹙起,像是湖面泛起微瀾。

她伸出右手輕輕撫上自己左胸,滾燙而熾熱的心貼着手心跳動着。

她長舒一口氣:“有時候我真怕,下一次摸它的時候,它會不會不再殷熱,會不會不再幹淨。”

“琵琶,你是最常聽過我的心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它還如舊嗎?”

她的眼前浮現那個男子秀麗的眉眼,想着他檀色的衣衫覆蓋在自己光潔的肩頭時,鼻畔暗香浮動。

“如果是,那為什麽我會對這樣一個人心動?”

緊蹙的眉頭悄悄舒展,眼中的憂愁漸漸散去,一片脈脈的煙霧浮上眼眸。

“其實他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混跡花場久了,自然沾上了味兒。可是,琵琶,昨天他把沾着濃豔味兒的長衫褪去之後,我伏在他光潔的肩上,有蘭草的清香好像從他的骨子裏滲出來,我甚至怕錯失一息而不敢多換一口氣兒。”

“琵琶,我想我不是愛上他了,我只是愛上這蘭草香了。”

夜風把心頭的燥熱一點點吹冷,玉殷枕着手臂,看着月色在窗棂上流淌。流光如粼粼水波,漸漸在她眼前糊成一片雪白的朦胧,像是鷺鸶起舞時展開的羽翅。半夢半醒間,聽見樓上有人夜歌: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态笑相迎。”

眼簾漸漸落下,只餘一絲細縫還未合攏。房門被輕輕開了一道縫。

樓上芸娘的歌聲還在繼續: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餘音在琵琶弦上的一絲輕顫,像是人喉間一聲哽咽。

玉殷的意識開始複蘇,朝着門後溜進的人影輕聲喚道:“九兒?”

那人影不作回答,只是三步并作兩步跨到床上,腳步輕點如雪花落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玉殷只道是九兒,連眼皮都不擡便側身睡去。

直到一只手從她的背後神來,摸索到腰間,有人湊到她耳邊,溫吐的氣息中似有蘭香,她才突然清醒過來,聽見他有些不悅的聲音:“九兒?”

“是玉裁……”她心慌意亂地解釋道,“玉裁她怕黑,常夜裏與妾身同寝。”

“多大的姑娘了還怕黑?”昏黑的夜裏雖看不清他的眉眼,但單憑他的語氣便能想象他挑眉揶揄的樣子,“以後不準她再來了。”邊說着邊伸手摟緊了懷中的軟玉,話語裏壓着笑意:“省得打擾我與娘子的清靜。”

“你……你不是說你沒有留宿的習慣麽?”玉殷感覺到他的手臂又将她箍緊了些,不由得亂了吐息的規律,周身像是籠罩在火爐的熱焰裏。

“娘子,習慣是靠慢慢培養的。”魏绮笑道。

寂靜中突來的一點聲響都會讓人膽戰心驚。玉殷突然想,如果九兒此刻來了,他們該怎麽辦?

隔壁不知是誰夜起開了房門,細微的聲響就如驚雷般響在玉殷耳中。她覺得頭像是浸在冰水中般清醒,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門,生怕它會突然裂開一道縫。

許久,房門沒有任何動靜,但她依舊警惕。

魏绮的手在撫摸她,如流水涓涓淌過腰背。

她的側臉與脖頸上烙下點點灼熱。魏绮在吻她。她的清醒意識開始柔倦了,盯着房門的眼睛開始慢慢沉下眼皮。

有一種比睡意還濃重的東西正在輕輕悄悄地卸下她所有的防備。

而她從未想過反抗,甚至為了得到甘願放棄目光死守的最後一扇門。

于是她等。這一次,失落是在魏绮均勻的呼吸聲中襲來的。

**

魏绮是在東方未明時悄聲離開的。

玉殷被他的動靜驚醒,卻始終伏在床上假寐,眼簾開了一條細縫觀察他的舉動。待他走後,玉殷在床上翻來覆去再難睡一次回籠覺,伸手還能觸及他卧的地方,還是溫的,便更覺得悵然若失。

玉殷幹脆起身,随意绾了下頭發,便開門朝大堂走去。

堂中桌上還趴着幾個宿醉的男子,酒壺杯盞亂擺一通。魏绮坐在他們中間,一手撐着還殘留有睡意的腦袋,一手握着還餘有女兒紅的酒盞,衣衫懶散,好像也曾徹夜濫飲似的。

一刻後,向來是樓中最早醒的月娘出了房門。不多時,樓上也悠悠走下一個倩影,是芸娘。芸娘精心梳了發髻,上了妝容,除了眼眸不似從前清亮,其他倒更勝從前豔麗。

玉殷不由得感到詫異,一個人竟可以一夜之間判若兩人?

當芸娘在畫舫上再次彈唱起《玉樹□□花》,音色嬌柔,曲意幽豔,與昨夜聽到的凄婉何其相異,玉殷竟分不出眼前的芸娘是真是假。一船的花客卻無心于如此絕豔的演奏。

“汪文言活生生被打死了!”

花客們低聲談論,面露驚恐,聲音被琵琶聲割裂得零零碎碎。

“許顯純十八樣刑具全上了,汪大人就是不肯冤枉楊大人貪污受賄!”

直到這個名字出現,猶如驚雷般在玉殷耳邊炸開。

“打得都不成人樣了,脊梁還很直,這汪文言還真是條漢子!”

“聽說是因為魏閹狗記恨楊大人上次彈劾他,借此要誣陷楊大人吶!”

“閹狗簡直是國賊!金兵都逼到東北了,閹黨還在朝中興風作浪!這會把我大明置于何等境地啊!”原本爛醉的花客都義憤填膺地怒道。

“許顯純這個閹狗的走狗!虧老子當年還誇他是個漢子,我呸!就是個孬種!”

玉殷緊緊握着拳頭,按捺住胸前的起伏朝外走去。

她恨,恨得咬牙,憑什麽這輩子要跟這種人扯上關系?就因為他給了她這條命?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如果可以有選擇的餘地,她寧願出身貧寒,寧願出身娼門,寧願不得溫飽,也不要替一個狼心狗肺的父親背負罵名!

玉殷望着船邊流過的河水,河面上倒映出她失魂落魄的影子,她突然想一頭栽下去,看看影子那頭是不是一個相反的世界。

有人從背後環抱住她的腰,将下巴擱在她的肩頭。這樣的溫柔來得太突然,她心裏一驚,将身後的人一把推開。

被推開的魏绮微訝一笑,顯得有些狼狽,輕聲道:“娘子,是我呀。”

玉殷依舊心神不寧,支吾道:“你、你不要靠近我……”

魏绮有些失落,但仍保持着嘴角的微笑:“為什麽?”

玉殷不知該如何解釋此時的心亂如麻,只得說:“有別人,如果被看見了,不太好……”

魏绮一怔,嗤笑一聲,又有些無奈地道:“明白了。”

明白了?

這下是玉殷愣在原地。明白了什麽?

她剛欲張嘴問個清楚,又生生把話咽下了。

之後的日子,她也明白了。魏绮總是在夜半人定時悄聲進入房門,擁着她入眠,又在東方未明時抽身離開,裝作大堂裏一個宿醉的花客。

他是明白了她的顧忌:她不願讓人知曉他們的來往。

她在人前一如既往的清冷高潔,但只有他知道,在夜半,再絕世獨立的昙花也會盛放。而這點柔情是她藏下的,也是僅僅留給他的。這便足夠了。

而玉殷也有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麽人總說男女癡纏是人間極樂,而她與魏绮相擁時雖有快樂,卻也常常浮現莫名的失落與悵然。難道極樂中必然伴随着這些麽?就好比引弓遲遲而未發,即便練就良好的臂力也無絲毫快意。世上多少人為這極樂而死,還不如抱着琵琶酣暢淋漓彈一曲來得痛快。

思罷,一曲《十面埋伏》已經彈得盡興,尾聲剛收,才發覺起了一層薄汗,月華如水流在衣上,微微有些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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