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霸王卸甲,四面楚歌(3)

當李自成的叛軍與清兵交戰之時,大明殘存的力量在應天府複蘇。

五月,福王朱由菘在南京稱帝,改年號弘光。忠心未死的大明子民紛紛逃往應天。

清兵攻破北京,平定中原,李自成敗潰被殺,好像就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清豫親王多铎一路南下,攻入江南。

四月群芳潰敗如煙塵瞬滅,因戰争的煙火而敗落的生命,如林花轉瞬凋殘。

太匆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

陳光義是在揚州郊外被抓的,叛變的昔日同僚認出這個才華橫溢的探花郎,将他連同秦照碧作為戰利品獻給多铎。

清兵駐紮的營地裏,二人的服飾顯得格格不入。

春寒料峭,涼風刮得蕭瑟刺骨。

照碧被扣押來的路上,腦海中像走馬燈似浮現許多往事。等踏上這片被外族占領的土地,腦海中不由得浮現“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凄涼,心中竟突然釋然,慨然赴死的勇氣如火般燃起。

也不知這風是否太冷冽,還是連日來的奔走逃往、膽戰心驚讓陳光義本不健碩的身體更加脆弱,他明顯地在顫抖,每邁一步眼中就流露出複雜的悲痛。等在營帳外的那段時間,秦照碧突然看懂了他強力掩蓋的神色,那複雜的悲痛裏分明是對生的戀戀不舍,對即将到來的死亡的無限恐懼。

她突然笑了,笑意斂去之後只剩下□□裸的嘲諷與鄙夷。連日來的東奔西走根本不是為了拒絕投降,而是為了逃避死亡。真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盯着他強作凜然卻怎麽也粉飾不住害怕的臉,心逐漸退去溫度,冷得像寒冰。

多铎健碩的身姿出現在眼前,一襲暗黃戎裝,胸前及兩肩上繡着張牙舞爪的降龍,服飾顏色絢麗,像是戲臺上的行頭。陳光義繃緊面部,背部卻不自覺地佝偻起來。多铎的漢話生硬,但發音卻是铿锵有力、中氣十足:“你就是陳光義?”

陳光義艱難地點頭,額前滑下一滴汗。

“你是聰明人,歸順大清,皇上不會虧待你。”

陳光義不發一言。照碧卻明白這種近似默認的沉默。琵琶面上的鷺鸶已經被風沙磨去光澤了。她的手指摩挲着,只能摸到那兩道隐藏的裂痕。像是天地間所有人都對她拔刀相向,而守在她身邊的他,也選擇繳械投降。她只覺得心中莫名升起仇恨,特別是看到他故作為難地接住多铎身旁侍衛扔來的朝服——滿清臣子的朝服,卻是大明子民的羞辱。但他沒有抗拒就接下了,而那服飾補子上的鹌鹑滑稽地跳躍着。

“穿上它之前,先把頭發剃了。”多铎滿意地看着他,又把目光轉到她身上,她看見那目光如落入荷葉上的雨珠,欣喜地跳動一下,多铎強硬的聲音中摻入欣悅,“這位姑娘會彈琵琶?妙!入關前聽《涼州詞》,念念不忘的便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句,每逢讀起,就覺得回味無窮。”

多铎湊近她:“聽聞應天府的琵琶曲天下獨絕,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聽一曲?”他臉上淡淡交錯的疤痕裏,似乎還殘留着塞外細碎的風沙。照碧發現陳光義在瞪她,心裏不由得産生快感,甚至還伴随來複仇的欲望。她臉上漸漸浮現一抹明豔而朦胧的笑意,輕聲回道,聲音像唱曲時般婉轉:“那要看王爺肯不肯給妾身看看‘葡萄美酒夜光杯’。”

多铎大笑,粗糙的手指掂了掂她的下巴,眯眼道:“放心,美酒有,夜光杯也有。”

進入軍帳那一刻,回眸看見陳光義怒目瞪着她,臉色蒼白,雙手使勁抓着那跳躍着鹌鹑的衣服,像是要抓她的衣角般吃力,她這些日子以來悶在心裏的悲痛、憋屈、仇恨瞬間釋放,心裏産生複仇的快意。

多铎看着眼前的女子款款抱琵琶坐下,妙曼身姿與儀态令他眼前一亮。他見慣了滿族女子健碩的軀體與剽悍的做派,也見慣了茍延殘喘的漢家女子在屍體堆裏匍匐求生的下作與肮髒,但他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或許為敵人彈奏是種谄媚與懦弱,但他在她身上全然看不出這些,好像他不過是個普通聽客。

多铎也聽過無數柔媚豔麗的琵琶曲,也總能把它與妩媚的女子聯系在一起,他自她進帳以來就在幻想她彈奏琵琶時會有多嬌媚,也閉上眼滿心期待着下一次睜眼。可琵琶聲在身後如擊鼓鳴金般響起時,他的心突然如弓弦般繃緊,就如戰場臨敵時的戒備。

他經歷過無數場大戰,甚至多次孤軍奮戰,以少勝多。有此他事先思慮不周而陷入埋伏,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他卻能最早清醒,從容不怕重新布陣,一馬當先突破重圍。軍功滿滿的他從沒有怕過誰,更何況是漢人。

但他彼時聽到琵琶連串似的音襲來時,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向下一墜。好像那些琵琶音席卷塵土,翻上木梁游走在頂棚下,木梁被弦音削成木屑,混在塵土中翻滾出個個身披寒甲手持利刃的武士,帶着沉重的殺氣把他包圍。

他甚至覺得背部一涼,寒毛倒豎,好像腹背受敵,偌大的軍帳中被無數武士包圍,他們邁着沉重凜然的步伐,整齊劃一朝他逼來,甚至連呼吸都整齊劃一。

他連忙轉身,眼前除了閉目彈奏的女子,什麽武士都沒有,頓時松了口氣,卻又背部生涼,武士好像又從背後襲來。風蕭蕭兮易水寒,曲意凄涼悲壯,像是楚霸王孤軍奮戰的孤勇,破釜沉舟的決然,以一敵百的絕望。

弦音急促如利刃朝他飛來,他忍不住閃避,又突然清醒,發覺只是從縫中吹來的寒風。他心中孤勇頓起,在弦音激昂短促如武士奮勇執刃上前厮殺之際,一鼓作氣始作俑者推倒,弦音絕,萬千武士兵刃灰飛煙滅。

照碧抱着斷弦的琵琶離開軍帳時,想到多铎煞白的臉,心裏不由得冷笑。寒風裏塵土飛揚,陳光義仍舊抱着那繡有滑稽的鹌鹑的衣服枯站在不遠處。待他轉過身,蒼白的臉上盡是塵土,眼神空洞茫然,直到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突然茫然的蒼白被烈火撕裂,冷不丁的一個巴掌落在她臉上。

她片刻驚愕後卻開始冰冷地笑,但在他眼中卻是令人惡心的媚笑。陳光義低啞的嗓音怒道:“賤人!以身侍敵!我娘沒有說錯,你就是個賤人!”他蒼白如紙的臉上,原本清俊的眉眼扭作一團,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猛獸在撕咬鮮血淋漓的肉。

照碧眼神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與痛恨,咬牙冷笑道:“我是以身侍敵,您又算什麽呢?陳大人,大明聲望出衆清譽在外的名士,卻把朝服換了身鹌鹑皮。”

她看見陳光義臉上升起的羞愧與惱怒,心裏覺得暢快,“名士失節與女子失身有什麽差別?”她仰天大笑走遠。

偌大的應天人煙寥寥,秦淮冷寂只剩殘紅綠柳,玉宇瓊樓上卻傳來突兀的歡歌聲,曾經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濃妝豔抹勾腳坐在欄杆上,發髻上插着碧玉簪,一襲豔麗紅衣在風中翩舞,懷中的琵琶顏色枯暗,婉轉的嗓音和柔媚的曲調也比從前失色。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玉殷抱着斷弦的琵琶一路奔走回到這裏,甚至連鞋襪都丢在半路,□□的纖足已經被砂石磨破,傷痕累累還沾滿污泥。卻看見冷寂的秦淮中,只有芸娘在瓊樓上彈唱。

她邁入樓中,從前挂燈裹綢的大堂裏只剩殘盞斷帶,顯得冷清昏沉。

月娘靜靜地挂在中央大梁下,從前粘在右手上的絲帕已經落地。

玉殷抱着琵琶坐在瓊樓門前,寒風冷寂如刀劍,她全身無力,連對饑寒也無絲毫感覺。

她看着天色漸漸暗下,如一塊巨大的幕布罩落,把人間的鬧劇掩蓋。

這樣的光景她本該笑不出來的,但她想起多铎強作鎮定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可能連多铎自己也沒有發覺過他眼底隐藏的恐懼吧。

一曲霸王卸甲,當真将霸王們全身武裝的铠甲卸得幹幹淨淨。當然多铎幾日後便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恐懼也明白了這種恐懼背後的意義,為了消除這種恐懼,甚至對揚州進行慘絕人寰的十日屠殺。

鮮血澆滅不了這種恐懼的,如果她看得到這場屠城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他這句話的。可惜她不可能看到了。

她朦胧中只看見夜色裏,螢火點點升起變成繁星,寒風裏好像也夾雜着荷香,她一雙沾滿污泥的赤腳瑟瑟發抖,懊悔不該嫌拌腳而把繡鞋扔在半路。

琵琶面上的鷺鸶在夜風中飛走了,只留下兩道刻骨的裂痕。

有個人踏着夜色走來,蹲在她面前,檀色的衣角落在地上,她困意頓時消失,只看着他一只手托起她一只赤腳,将一只蘭紋布鞋輕輕套上。

眼簾前的霧氣很熟悉,像是他臨走那夜浮在空中的雲霧。

夜很清寂,他分明在說:“娘子,是不是暖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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