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梓念心中一緊。

它在邶清如身旁轉了幾圈, 只見邶清如身上散發着森然的寒氣與冷意, 不過稍稍靠近幾步便覺得冰寒刺骨。

小白犬在他身旁嗷叫了幾聲,江梓念伸出小爪子有些猶豫地想要靠近他, 但還未完全靠近, 便被邶清如周身的那一道寒光給反彈了回去, 它只覺得爪子一痛,頓時跌倒在地,不由得慘叫了一聲。

邶清如依舊緊閉着雙眼, 江梓念只見他此番連睫羽上都凝上了一層冰霧,白衣上亦是結了些冰霜。

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宛如冰雕得一般,嘴唇蒼白地宛如雪色的蓮花。

江梓念朝他嗷叫了幾聲。

邶清如此番心智混沌, 需得将他從魔怔中喚醒才可。

他修得道法最是清明, 若是因此使他道心蒙塵,生了心魔,那便是一大麻煩了。

但不論江梓念在一旁如何叫喚,邶清如此刻已然近乎沒有了意識, 并不能聽見它的聲音。

江梓念思索了片刻,當即跑出了門。

它忽而想起這天一峰的後山上生有銀光禪草,禪草本就是驅魔淨心之物, 而那銀光禪草最是凝神鎮魂。

比起江梓念之前采摘的九蕊仙草,這銀光禪草比它品階更高, 效用更佳, 雖然不知道是否一定有用, 但此番也只能一試。

江梓念也顧不得等邶清如醒後看到那銀光禪草會如何生疑了。

先前采得九蕊仙草還能說是偶得, 如今這銀光禪草呢,那可是比九蕊仙草更為難得百倍的聖品仙草。

這天一峰乃是混元派仙山之中最高的一座,其地處日月交彙之處,雲布雨潤,采集日月之靈,吸納山淵之精,人跡罕至之處生有許多奇花異草。

而江梓念自重生後便對那些花花草草對他有種天生的親近,它自是能比尋常人發現更多的奇珍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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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這些年來安身立命的技能,在花草方面,它還是頗有研究的。

只見小白犬出了洞穴,之後便一路跑去了山上,漸漸不見了蹤跡。

邶清如做了一個夢。

他在夢中看到了思過崖。

思過崖四面封閉,他徒兒墨曉念就被關在裏面。

墨曉念在此前作出那等欺師滅祖之事,邶清如命他在裏面閉關思過一年。

但是,他跑了。

他打破了思過崖的屏障逃跑了。

而那個時候,邶清如還以為墨曉念是真的對他産生了那等情愫。

邶清如雖氣他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舉,實在有辱師門,但他到底還是他徒兒,邶清如事後将此事一一想過,又想起他跪在他面前哭紅而又隐忍的雙眼,心中卻又不由五味參雜,複雜難言。

墨曉念對他說,他傾慕他很久了,他哭着求他不要趕他走,說他此後再不敢有此等念頭。

他那般真切地對他說,他只希望能在此永遠陪伴着師父。

從此以後,他會将此深埋于心,不敢再有一絲冒犯,此次實乃情難自禁....

他小心翼翼地說,從此往後,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好麽?

和以前一樣...

雖然邶清如知道,很多事情從那個時候起,就再也沒辦法和之前一樣了,但這話還是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

邶清如閉目思索了很久,一向堅硬若冰石的心卻頭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

最後,他讓墨曉念自行去刑事堂領取刑罰。

墨曉念被打得奄奄一息,而後被關入了思過崖,閉關思過一年。

在他被送入思過崖的那一天,邶清如曾去看過他。

那時候墨曉念已然十分狼狽了。

見邶清如來了,墨曉念也不哭不鬧,只是有些神色恹恹。

他平日裏,他對他都有很多話要說,但此番,墨曉念卻好似已經沒有什麽想對他說的了。

他只是對着邶清如笑,但那笑容卻令邶清如那般陌生。

墨曉念對他說,師父,你沒有心。

墨曉念的那一眼,叫他心中平靜無瀾的心,頭一次覺出些許刺痛。

在之後的日子裏,這一幕被邶清如反複回想,那刺痛便越發明顯,而...他的那句話,竟成為了邶清如此後一生的夢魇。

邶清如修得道法最是冷心無情,需得摒棄塵世三千雜念,只留一顆向道之心,但墨曉念的那一句話,卻憑空在他心底留下一道揮散不去的陰影。

他開始反思起自己。

無情最為純粹,無情道法亦最為強大。

他修行此道近千年,卻頭一次意識到,原來他的無情道法,竟好似并非那麽完美。

他不知為何墨曉念會對自己生出绮念。

他亦将自己素日的舉止言行回想了一遍,不覺得有何不妥。

那一段時日,墨曉念被關在思過崖,而邶清如心中卻亦是煎熬。

他頭一次将一件事思索這麽久。

最開始對墨曉念的怒氣,也漸漸消散成為了無奈,甚至伴有這一絲的無措。

修煉至今以來,邶清如一向無情而又強大,他是頭一次對什麽感到無措。

他修的道法,需得他禁欲守己,亦注定他無法明白世間的情愛。

直到墨曉念逃出思過崖的時候,他對墨曉念始終持有的是一絲憐意。

他并不覺得他這念頭是對他的亵渎,反而覺得他這一點喜歡,對于他而言,實在十分珍貴。

邶清如那時覺得,是他自己辜負了這孩子。

後來,邶清如開始找他,邶清如找了他數十年。

他每日苦苦思索,究竟是不是因為他的無情,他徒兒才選擇離開...

是不是自己的無情,刺傷了他...

他日日都在這些雜念中思索徘徊着。

墨曉念不在的那段時日,他過的十分煎熬。

他亦漸漸嘗到了孤寂和冰寒。

後來,邶清如找到了墨曉念,他沒想到,墨曉念居然成了魔修。

他亦沒想到,當初,他在他跟前哭着說的那番話,竟全是騙他的。

他從未傾慕過他,他在那寒潭內對他作出那等不敬之舉,并非情不自禁。

墨曉念修煉了邪術,他那日所做不過是引誘他,想破他真身,助他自己修行罷了。

邶清如修行的功法,讓他必須恪守欲念,不可動欲,不可動情。

一旦動了情|欲之念,必定修為大跌。

墨曉念對他說,師父,你不會真以為,我會喜歡你吧?

那日,他見邶清如氣急了,他知邶清如對他最為心軟,他便哭着說上幾句,流幾滴淚,想借此安撫邶清如罷了。

墨曉念笑了,他額上還有着魔修的印記,那笑肆然又張揚。

而他這一句話,便讓邶清如心境大亂。

墨曉念确實不曾喜歡過他。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修煉邪功,為了增進修為。

他早在他勾引他之前便邪功小成,否則,他也無法打破那思過崖的屏障,逃出混元派。

那日,墨曉念逃出思過崖的時候,邶清如看着地上的功法痕跡,他心中雖隐隐有所預感,卻并未多想。

如今這一事實擺在了他面前,之前那些一直被他忽視的細節才忽而聯系了起來。

他邶清如悉心教導這麽多年,卻将徒弟教導成了這幅模樣...

他愧對混元派,亦心中悔恨。

而邶清如這些時日裏的煎熬和痛苦,亦...不過是個笑話....

一切都是騙他的。

那個時候,邶清如感覺到自己一向清明的心中,卻忽而生出了些許的惡念,那念頭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但從此之後,那念頭卻一直都掩埋在他心底的某個角落,揮之不去。

墨曉念不會知道,他那日的那番話,給了邶清如多大的影響。

他的那一句輕飄飄的喜歡,讓邶清如近乎心中魔怔,讓他開始反思起自己的道法,讓他這麽多年被這紛雜的思緒苦苦折磨。

墨曉念離開了他,投奔了魔修,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邶清如知道,他們之間必将有一個了結。

于是,後來,邶清如在無情殿上,親手殺了他。

徒不教,師之過。

他殺了墨曉念,他死了,便也算是抵消了這些年他犯下的那些殺孽。

如此,他便再度尋找他。

等他輪回轉世,他還會是他的徒兒。

這一次,他定會好好教導他,定不會再讓步入那些邪門歪道之中。

他尋找他的幾百年裏,他心中早已生了執念。

那念頭根植在他心裏,支撐着他在這冰寒萬裏的天一峰上忍受着。

他想起數百年前,他從思過崖離開他的那一回,他忍受了數十年的孤寂。

又想起後來,他于人世間苦苦尋找他的那幾百年,他又忍受了數百的冰寒。

他不會再讓他離開自己了....

墨曉念說過,他會永遠陪着他。

他便一定會讓他一輩子,都陪着他。

....

恍惚中,邶清如的眼睫輕輕顫了一下。

他身上的冰霜亦開始消散。

邶清如睜開了眼。

他額心的黑氣亦漸漸沒入額心,消失不見。

邶清如眼眸微定,他瞥眼卻忽而看見一旁的芥子沒有了那人的氣息。

他當即神色一凝。

邶清如起身,他衣裳上的凝結的冰霧散落了一地。

他走向那芥子,繼而将它拿起。

芥子中果然已經空無一人。

那裏面還殘餘着些許的那人尚未消散的氣息。

邶清如額心的黑氣又漸漸浮現了出來,他清冷若雪的面容漸漸帶了一抹陰暗之色。

他眼眸微沉,清明的眼眸中漸漸浮現出些許的陰影。

那陰影在眼眸中不斷擴大,最終清明被壓入眼底,不見一絲痕跡。

邶清如攥着那芥子的手微微泛白。

又要離開他了麽....

為什麽...

就在這時,一只小白犬忽而銜着仙草出現在洞口。

它見邶清如醒了,當即朝他叫了一聲。

邶清如擡起幽黑的眼眸看向它。

江梓念只見那人面若清冽如舊,卻額心一道豎紅,竟是心魔入體之兆。

江梓念從未想過邶清如的心魔竟然已經到了如此程度,它心中一驚,銜在口中的仙草都吓得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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