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見江梓念只是看着他, 并未說話。
它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閃躲。
邶清如見它如此,面色不由得蒼白了幾分。
這麽些年來,他自身的境界一直不太穩固, 他心中一直壓着那些雜念。
邶清如一向自诩克己自制, 他修得乃是最為純明空透的無情道法, 他心中卻生了這般的雜念。這些雜念這麽多年一直幹擾着他,他道心不穩, 此番心魔作祟, 他竟一時不慎入了魔怔之中, 還遷怒于他徒兒,責打了它。
邶清如抿了抿蒼白的唇。
此番,江梓念身上纏着紗布,它縮在床邊, 小眼睛黑漆漆的, 看上有些可憐。
幸得那冰棱所造成的傷不過是些皮肉傷,并不會真的傷及筋骨。
那傷看上去雖然有些駭人, 卻不過是養上幾天就好了的。
邶清如看着江梓念的眸子不由得帶了些許的愧意。
他從袖中拿出那株銀光禪草,那銀光禪草此番已然有些恹恹。
“是我....錯怪你了。”邶清如近乎剔透的指尖捏着那株禪草。
禪草此番散發着一種沁人心脾的冷香。
翠色的仙草周身散發着一圈極淡的銀光。
江梓念的小眼睛看了他一眼,繼而又将小腦袋趴了下來,雪白的耳朵尖悄悄垂了下來。
邶清如伸手撫了撫它的小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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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梓念沒有吭聲。
邶清如輕撫了它一會兒。
小白犬卻沒有如往日那般嘴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它只是趴在床邊, 一句話也不說。
兩人之間忽而便陷入了沉默。
邶清如給它撸毛的動作很小心地避開了它身上的傷口。
江梓念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傷也都經過了仔細的處理。
那冰棱打人雖然痛, 卻并不會讓它受什麽重傷。
他此刻依舊給它捋毛捋地很舒服。
江梓念卻覺得心中亂極了。
它腦子裏尚且有些木木的, 于是它便整只犬都顯得恹恹的。
忽而, 只聽得那人喚了它一聲。
“....曉念。”
恹恹的小白犬不由得愣了一下。
邶清如依舊在給它輕輕撫着毛。
“這次, 是為師的不對。”
他聲音清冽,好似說得不過是十分尋常的一句話。
他這一句話生生将兩人的身份擺在了明面上。
而邶清如在整個修仙界是何等地位崇高之人,他輩分又高,除了少數幾個同輩之人,整個修仙界無論是誰見了他都得用幾句敬稱,都得行禮。
他身為師長,他在江梓念的心中一向都是強大而冷肅的。
他的威嚴無人感冒犯。
此番,他這一句自檢,叫江梓念不由得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邶清如對上它的眼睛,眼中卻十分平淡。
邶清如看了它一會兒,繼而,他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一聲嘆息落在江梓念耳邊只讓他覺得心中微微一顫。
邶清如極輕地垂下眼眸。
從來沒有人能讓邶清如這般低頭,而邶清如的威嚴亦讓他從來無需對旁人這般低頭。
邶清如的一生都嚴謹自持,他從未犯過什麽錯。
而此番他又說了一句。
“為師錯了。”
他對着它那般垂眸的模樣,似是一個忏悔。
他向來高高在上,向來強大冷傲,此番,他卻對着這麽一只年幼的小犬低下了他頭顱。
江梓念心中一時之間複雜難言。
它怪邶清如打他麽?
它給他采摘那銀光禪草跑了那麽遠的路,還幾次險些從山坡上滑下去,一回來,這人卻這般将它打了一頓。
起初,它是有點怨他的...
若是平時邶清如定然做不出那等的事,但那時邶清如心魔入體,神識不清。
而邶清如變成那個樣子,江梓念有着脫不開的責任。
邶清如打它,氣它之前背叛了師門、亦氣它辜負了他數十年的悉心教養。
而這世界上,除了它,或許再沒有人能真正親近得了邶清如。
邶清如清心薄情,孑然一身。
他太過冷傲,亦太難以接近。
邶清如的心太過幹淨,它入得了他的心,那裏頭便滿滿都是它一個人,邶清如便生了執念,生了偏執。
還生了心魔。
江梓念想起邶清如那心魔入體的模樣,他心中又是一陣複雜...
簡祁曾說過,邶清如因他耗費了大半修為之事,亦曾說過,邶清如在那時生了心魔。
這些都是因他而起。
江梓念又想起這些日子邶清如的一些異樣,他便忽而明白了,前些日子那場大戰中邶清如其實在一直強撐着。
之前他或許還能壓制得住自己的心魔,那一戰過後,他元氣大傷便不免讓心魔鑽了空子。
事到如今,江梓念其實并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江梓念想了想,微微收回眼,又再度趴了下去。
邶清如給它輕撫了撫毛。
過了一會兒,邶清如又給它拿了些瓊漿玉液來喝。
邶清如将那瓊漿玉液往它面前輕輕一放。
江梓念并不想喝,便依舊趴在哪裏。
邶清如見它如此,輕撫了幾下,便也不再強求。
邶清如看了它一會兒,繼而起身,他在一旁坐了下來,繼續拿起了那卷古籍。
他在哪裏一看便是一個下午。
其間只剩下些許細索的翻書聲。
江梓念在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再醒來的時候,邶清如正在給它換藥。
它不知何時趴在了邶清如的腿上,微光撒在他面上,邶清如低垂着眼,他纖長精致的睫毛在他瑩白的肌膚上留下些許陰影。
他指尖泛着柔和的冷光。
邶清如在它前肢上纏着繃帶,動作溫柔而細致。
竟是沒弄痛它一點。
他的藥已然快要換完了,江梓念竟直到現在才感覺到。
邶清如手指靈活輕巧地将那繃帶綁好,在他肢前系了個小結。
他将它放下,繼而又将一旁的瓊漿玉液換了一小碟來。
他越是這般,江梓念卻越覺得心中不安。
它辜負了許多人,白鴻卿囚禁它,它對他心中有愧,卻并不會如此心亂。
邶清如待它這般,它卻只覺得難以接受。
江梓念不明白,為什麽明明邶清如都被它做的事氣成了那番模樣,此後,卻又還能對它如初?
江梓念不知邶清如究竟是何時發現的,但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點點滴滴,恐怕這人早已發現了。
幾百年前,江梓念一直以為邶清如對他是嚴厲而漠然的。
但此次回來,它卻看到了太多它之前從未想過會在邶清如身上看到的東西。
邶清如遠比它想象地還要在意它許多。
邶清如有他自己的原則,它錯了,便是要罰。
但罰過之後,它便還是他徒兒。
從始至終,他從未想過放棄它。
他看似嚴厲,卻又對它始終心軟。
江梓念思及他心魔一事,便越發覺得心中悶悶。
它越想越為煩亂。
這些事情,竟是它無法明白的。
它素日不喜虧欠旁人什麽,之前不見之時,這些事情還能被暫且壓在心中,如今和他再見,那些往事便一幕幕在它眼前回映。
江梓念見他将那瓊漿玉液放到它嘴邊,它心中煩亂不安便忍不住想推遠些。
那瓊漿玉液乃是仙界佳品,十分難得珍貴。
下頭每年進供給邶清如的也僅僅一小罐。
此番,江梓念前爪有傷。
它一爪子下去,力度未能控制好,那一小碟瓊漿玉液便被它打翻了下去。
啪嚓一聲。
那清脆的一聲仿若響徹在了它的心尖上。
那小碟掉落在地上瞬間摔碎了,瓊漿玉液頓時流灑了一地。
蜿蜒在地上的液體看上去分外猙獰。
小白犬怔愣在了哪裏。
它張了張嘴。
黑漆漆的小眼睛瞅了一眼邶清如。
卻見邶清如面上竟無一絲惱怒之色。
他面色十分平靜,連眉頭都未蹙一下。
他面色有些發白,他彎腰,從地上将那碎片撿了起來。
而後,他又将那一處好好清掃了一下,确認那裏沒有一絲的殘碎的碎渣會将小犬的爪子割破,這才又出去了。
不過一會兒,只見他又拿着一碟新的瓊漿玉液進來了。
這次,他依舊放在了江梓念的嘴邊。
他抿了抿唇,似是想要說些什麽,最終,他只是坐在了床邊。
而後輕輕撫了撫江梓念後頸的絨毛。
他面色尚且有些蒼白,他微微擡眸并未看江梓念。
窗外好似又下起了雪。
這天一峰上常年冰雪不化。
在那雪光之中,他的側臉此刻竟顯出幾分孤寒涼薄之感。
那一瞬間,江梓念在他眼眸中看到了那驟然浮現出的一點落寞。
他道:“曉念...你走了之後,這天一峰清冷了許多。”
一句清冷就好似能概括他這些年的所有孤冷清苦。
但他這些年來經歷的,卻豈止這一句清冷。
白色小犬用黝黑的小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
沒過多久,邶清如便發現小白犬在碟邊一下下輕舔着那瓊漿玉液。
邶清如靜靜地看着它。
良久,他眉眼似有霜雪,此番唇角輕抿。
似是一個極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