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陌生的來電(2)

不知身在何處的陌生人,用細致得不可思議的方式與沈春瀾分享他的情事。

有時候沈春瀾甚至覺得,他不是跟自己打電話,他只是在回憶,或者在敘述。大汗淋漓的脊背,糾纏的光線,他還原的每一部分,都像是在沈春瀾眼前展開的、有聲有色的畫面。

沈春瀾臉會發燙,身體也是。年輕又難以抑制的沖動在身體裏叫嚣掙動,催促他釋放。

但陌生人并不總把會話的重點集中在這些令人臉熱的事情上。他說的更多的,是自己和夥伴們深入森林與峽谷尋找礦物的經過。

西南山區廣闊的密林像野獸的巢穴。那裏永遠潮濕,永遠陰暗,陽光被過分厚重的枝葉遮擋,漏到地面的僅僅是極少一部分。苔藓濕滑,腳踩上去會不斷打滑,有時候需要和身邊人互相攙扶才能順利走過。地面植被豐茂,但不知道那一株可能連葉片都帶着劇毒。他的愛人總會在出發之前不斷提醒衆人小心這一切,還會為小隊裏的所有人準備藥物。

有時候他們會去草原,帶着儀器設備和馬兒。高高的草裏潛藏着地鼠和蛇,沒日沒夜地上演逃跑追逐的戲份。早晚溫差太大,他們也學牧民穿上便于脫卸的袍子。他很喜歡看愛人裸着半截身子在河邊給馬兒洗澡的樣子。那時候天極高極藍,雲被風吹皺,留下蜿蜒步跡。

他還去過東北,在冬天鑽進深深的雪裏和山裏,為了搶救一批當年開采礦物時留下的貴重資料。幹淨平坦的雪地上會留下他們的腳印,深到能淹沒膝蓋的積雪又冷又冰,沉滞得像一大塊被強加在大地上的白褥子。高樹頂着一頭一臉的雪,一聲震動就抖落一大片,緊接着便會帶來更強烈的連鎖反應,連山頂的積雪也會被牽引,成片地滑下來,挾帶死亡的風聲。

沈春瀾總聽得入神。

他想問對面的陌生人,你不是學國際關系的麽?你為什麽會去當礦物獵人?但他從來沒有問,就像是隐隐知道這個人其實一直在隐瞞身份。但他所說的那一切總不可能是假的,太真實了,潮濕的春風與極寒極冷的東風,沈春瀾幾乎都碰得到。

他說不清自己更喜歡聽那一部分,是令人臉紅心跳、無法抑制反應的那些,還是令人羨慕神往的部分。

陌生人一直沒有給他留下號碼,也沒有說過自己的名字。一切像單方面的饋贈,他給沈春瀾揭示了成年人大汗淋漓的情欲,還把這世界的另一種廣闊和動人告訴了他。

曹回和宿舍裏的人漸漸也發現了沈春瀾的異樣,他總是在周五晚上變得緊張煩躁又充滿期待。周六中午他不會睡覺,也不出門玩兒,曹回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借給他讓他看小電影,沈春瀾都不為所動。他就只想等那個電話。

你等什麽呀?曹回問他。

沈春瀾不回答。他在等那個人嗎?似乎不是的。他等待的是從那人嘴巴裏說出來的事情,熱烈的、潮濕的,氣喘籲籲的,風一樣自由的,那些連受傷也可以一笑帶過的冒險經歷。

電話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半月。座機再也沒有響起過。

那是四月的下旬,沈春瀾在這個周末,沒有等到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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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疑座機出了問題,懷疑線路有了毛病。但檢查來檢查去,一切都是正常的,只是電話再也沒有響起過。那個陌生的“朋友”,人才規劃局國際關系專業的畢業生,礦物獵人,古怪的騙子,像他出現時一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沈春瀾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了,轉頭看文靜和曹回,盡量無所謂地聳聳肩:“就這樣,over。”

曹回低聲:“我靠。”

文靜:“沒有後續?”

沈春瀾抓起最後兩顆葡萄:“沒有後續。”

但他說謊了。

這件事情有後續,而且是令他極其後悔的後續。

因為電話突然中斷,沈春瀾能想到最大可能,就是他這位陌生“朋友”在深入山嶺工作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可能已經沒了。

這個想象令沈春瀾驚恐,像是在對方編織出來的美夢之中,突然插入了殘酷的現實畫面。

他上課分神,交上去的課程論文也大失水準。那時候正是大二,聶采開始給他們上教育通論,很快發現了沈春瀾的異樣。

他把沈春瀾找去,仔細地詢問。他是沈春瀾的老師,也是他們的輔導員,沈春瀾對他根本沒有任何戒心,一五一十地說了這個電話的事情。

聶采問他,你喜歡那個陌生人?

沈春瀾想了很久,那似乎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以“喜歡”為挖掘鑽頭,回看自己的想法。

“我不是喜歡他。”沈春瀾找出了答案,“我是羨慕他。我羨慕他的生活。”

接下來,就像打開了話匣子,沈春瀾開始向聶采傾訴自己的苦惱。

他出生在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裏,父母是普通人類,哥哥也是普通人類,而唯有他,在出生之後的血液檢測之中,被發現有突變的染色體變異。

他生活的城鎮很小,海風沒日沒夜地往岸上輸送鹹腥的氣味,人們閑散悠閑,聽到“不正常”兩個字都會驚詫好幾天。一直到上初中為止,沈春瀾沒遇到過任何一位哨兵或向導,甚至從來沒有遇見過特殊人類。

“特殊人類”就像是……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至少不存在于他的世界裏。

他一直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他擁有一只毛絨絨的小天竺鼠,雖然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它,但它确實存在。

升上初中的第一周,在政治課課堂上,沈春瀾照例釋放自己的天竺鼠。他上課很不用心,歪歪扭扭地坐着,用兩支筆夾着一顆五香葵花子逗天竺鼠玩。正玩得起勁,政治老師走了下來,手指準确地點在天竺鼠的腦袋上。

“收好它。”老師低頭看目瞪口呆的沈春瀾,“好好上課。”

這位政治老師是沈春瀾遇到的第一個特殊人類,她也是向導,精神體是撲棱翅膀的大白鵝。

這世界上有專為特殊人類設置的學校,你可以報考。如果你不想上,沒關系,你也可以報考任何一所普通大學,只要你的分數能過投檔線,不會有大學拒絕你的。老師和他說了許多話,全都是在寬慰他:你和普通人類一樣,你可以做他們能做的一切事情。

這反而讓沈春瀾難受。他不需要“一樣”,他需要更特別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特殊性。

那一天他和聶采聊了很多很多,天都黑了,辦公室裏沒開燈,聶采桌上的臺燈昏昏地亮着,兩只蚊子撞得燈泡啪啪輕響。燈光裏是桌子前後兩張臉,沈春瀾在聶采眼睛裏看到了與以往不同的亮采。

“你想證明自己的特殊?”聶采的聲音很低沉,又緩慢,像咒語一樣,“我可以幫你。”

沈春瀾不自覺地咽了咽唾沫。

“我給你做訓導,好吧?”聶采輕笑,“我會跟系裏申請的,你願意接受我的訓導嗎?”

沈春瀾問:“訓導會讓我……”

“會讓你比現在更好,更平靜,”聶采的眼睛被燈光照亮了一半,另一半掩藏在他的睫毛與眼皮底下,“……更特殊。”

沈春瀾不由自主地點頭。他答應了。

雖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陌生人果真就是個滿口胡話的騙子,沈春瀾是為自己太過幼稚而羞愧,但他更無法接受聶采因此找到了突入他內心的缺口。

他茫茫然回憶了一會兒,轉頭看到文靜一臉擔憂地看他,那眼神就像她看着自己小小班的娃娃。

“……我沒事啊。”沈春瀾說,“我就是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我一成年人,高中時候也是天天看《今日說法》吃午飯的,居然能被一騙子給哄了。”

他靠在沙發上,長嘆一聲。

“我這樣的人能做一個好老師嗎?”他喃喃說,“我班上有個學生,我正在給他做訓導。我特別為難……我這樣的人,根本沒法承擔他的命運和人生。”

曹回點點頭,很認同似的。文靜卻反問:“為什麽你要承擔他的命運和人生啊?”

沈春瀾:“嗯?”

文靜:“他的命運和人生和你有什麽關系啊?沈春瀾,你是他老師還是他老婆?”

沈春瀾:“……”

他一下想起了饒星海莽撞幼稚的表白。但文靜完全沒注意他又一次悄悄變紅的耳朵,扭頭對曹回說:“你也是,我也沒法承擔你的人生,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去,洗碗!”

曹回拍拍屁股站起,臨走前指着沈春瀾無聲地說:他喜歡你!

沈春瀾:“……”

饒星海打了個噴嚏,聲音響亮突兀,把正走上樓梯的唐楹吓了一跳。

他來找沈春瀾,但沈春瀾辦公室門是關着的,手機也不接。他想問什麽時候可以進行下一次訓導,他有一堆事情想跟沈春瀾侃侃。因為找不到人,饒星海擅自把方才的噴嚏定義作沈春瀾想起他的證據。

唐楹嘴上咬着一支沒點的煙:“你精神體是黃金蟒對吧?”

饒星海:“嗯。”

唐楹:“真好,看起來給人一種特別有錢的感覺。”

饒星海:“我拿助學金上學,沒爸沒媽。”

唐楹:“……給人一種特別有錢的錯覺。”

她沒有在沈春瀾辦公室門前停留,直接往前走。走廊盡頭是系主任的辦公室,門是開着的,能看到半個花白腦袋正在案前寫着什麽。

饒星海:“你又被處分了?”

唐楹看他一眼,表情明顯不耐煩,但還是掏出手機亮了亮:“曹回老師被舉報,你知道吧?巧得很,我剛好錄下了那天上課的內容,包括那個人和曹老師争執的整個過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就請唐楹的藏獒為大家表演藏族舞吧!請大家鼓掌歡迎!

(藏獒不為所動,端立30分鐘。觀衆因畏懼它的威儀,不得不持續鼓掌3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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