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聶采(1)

霧氣漸漸消散, 越來越薄。桃花水母仿似透明, 一個個只有拳頭大小,輕盈地在空中舞動。它們的觸手細長柔軟, 渾圓的傘形身體頂端有漂亮的桃花瓣形狀紋路, 随着每一個移動的動作而微微變形。

四周的霧氣終于徹底散去, 場中只有學生和學生的精神體,以及無數只桃花水母。

細小的水滴懸浮于空中, 折射陽光。水母仿佛游弋在斑斓的幻彩之中, 浮動、飄游,掠過每一個人的視線, 怡然自得。

“桃花水母是一種珍稀的淡水水母, 誕生于5億年前。它記載着人類從海洋到陸地, 從遠古到現代的進程。”歐一野的聲音遠遠傳來,不再是嘶啞的老年音,“水生動物精神體并不多見,而張曉媛老師的桃花水母精神體更是其中非常罕見的一類。”

喬芳酒伸出手, 一只桃花水母懸停在她的手心上, 很快又毫不留戀地轉身游走。她喃喃接上了歐一野的話, 像是在課堂上回答問題一樣:“它居然沒有水性保護罩……”

每一個水生動物精神體都擁有一個水性保護罩。這個渾圓的泡泡狀的透明氣罩對它們起保護作用,一旦水性保護罩破裂且沒有立刻修複,水生動物精神體就會出問題。

但桃花水母身上并沒有這樣的罩子。

“沒有水性保護罩的精神體非常罕見,但這一特點也讓張老師的精神體擁有了一項其他水生動物精神體幾乎沒有的技能。”歐一野介紹,“也就是隐形。”

缺少水性保護罩,實際上也就等于減少了精神體自帶的贅物。桃花水母隐藏在濃霧之中時, 能夠完全适應光線,隐匿身形。全場50個學生,只有極少數人發現場地中有神秘的水痕,卻沒有一個人察覺那是水母。

歐一野站在高臺上,慢慢踱步。他的腰挺直了,雖然個子不高,但自有一派威嚴氣勢。

“我們生活的星球上曾經生存着許多動物,他們之中的很大一部分已經消失,換言之,滅絕了。”他話鋒一轉,“但是,這些生靈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現在仍然保留在我們的靈魂裏。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脈上的雪人,他們身上帶有皮裏斯牛*的原始基因,因此骨骼發達,體型高大,毛發異常濃密。曾被稱為‘原始惡種’的狼人,他們攜帶着狼的基因,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已經滅絕了的狼的基因。不同種群的生物之間,為什麽會出現基因和基因的融合?這是我們一直在研究的問題,它或許關系到人類過去的秘密、未來的可能。”

他停下腳步,站在高臺中央。

“我去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特殊人類。”洪亮的話語從揚聲器中流淌出來,“我教授過很多學生,他們之中有的成為了我的驕傲,有的徹底和我失去聯系。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只是你們人生之中的一程,但是同學們,我希望你們能記住今天。記住所有你見過的瑰麗的一切,記住人類的靈魂曾竭盡全力保留和記憶逝去的歷史。人類不是獨自活在這個星球上的,特殊人類也不是,哨兵向導更不是。”

歐一野拿着麥克風,重重擊掌。

“為一切生命歡呼。”

他享受着全場的掌聲,彬彬有禮轉身,将麥克風交給張曉媛,還樂滋滋地壓低聲音:“我演講不錯的,以前還是特別行動隊的對外發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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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媛:“那您來不來新希望上課呀?”

全場的學生和老師都在鼓掌,歐一野有點兒倨傲:“不,我是人才規劃局的人。”

待聲音稍稍平息,張曉媛開始公布辨認出最多裁判精神體的小組名單。

饒星海身邊,喬芳酒正跟王文思低聲說話。兩人都覺得那只小貓與變色龍十分古怪。

“偷聽的話,小貓不就行了?”王文思困惑,“為什麽還要馱一條四腳蛇?”

饒星海打斷兩人低語:“我想問個問題……變色龍,是肉食動物?”

“那只是高冠變色龍,雜食,吃蟲子也吃菜。”喬芳酒與他解釋,“雜食動物精神體可能是哨兵的,也可能是向導的,完全看主人到底是哪種人。”

饒星海又點點頭:“還有,精神體看到和聽到的東西,哨兵也能聽到?”

“不一定的,比如宮商,她不能跟精神體共享視野和聽覺。我可以共享一部分視野,像剛剛那只小貓,應該可以共享一部分聽覺。”喬芳酒非常耐心,“不用着急,大二的技能課全都會教的。不過有些城市特殊人類教育做得比較好,初高中時候就會說到這些基礎點。”

喬芳酒的安慰讓饒星海很受用:“好。”

喬芳酒又說:“而且能夠和精神體相通的哨兵和向導數量很少,這種相通的能力會損傷人的視力和聽覺,絕對不能多用,如果我每天都使用這種技能,不到五十歲就瞎了。總之,有特別技能的哨兵和向導,是我們這類人之中更特別的那一種。”

饒星海點點頭。他心中有一絲沉重:他本身已是特別,不可能變得更平凡了。

唐楹一直在細心地聽張曉媛念出的答案:白天鵝……大烏賊……暹羅貓……

所有的答案都和他們組的一模一樣,除了最後一個:長尾綠咬鵑。

饒星海寫了十一個答案,最後一個是“鯨”,但顯然不對。

“你們是唯一一組找到長尾綠咬鵑的,值得表揚。”張曉媛笑道。

衆人齊齊側頭看向右側。喬芳酒認出來了,那幾個都是農林科學系的人。她眼尖,忽然發現那五人之中還有一個學生,左胸上扣着土木系的學院徽章。

農林組的代表是一位大二的師兄,他的腦袋上趴着方才偷聽答案的小混蛋。

“張老師所說的規則裏只提到可以分組,但組員的院系沒有提及任何限制。在開賽之前的幾分鐘裏,我們用最大努力争取到土木這位師弟的幫助。”他拍了拍土木師弟的肩膀,“早在預賽時我們就觀察到,他的變色龍擁有非常出色的隐匿能力,而且他能與變色龍溝通,互相傳遞信息。”

唐楹忽然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貓馱着變色龍,這是雙重保險。如果我們當時更警惕一些,不說話,只在紙面交流,那麽小貓可以分散我們的注意力,變色龍趁機偷看答案。”

她怒得咬牙:“太會利用規則了。”

“……農林組做得非常好。”歐一野在臺上不住地誇獎,“本次比賽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讓大家盡量發揮所長,盡可能地找出答案。農林組沒有作弊,只是他們比其他各組更擅長收集情報。”

王文思又是贊嘆,又是不甘心:“而且他們比咱們找多了一個精神體,估計偷聽偷看咱們的卷子……是為了對答案吧?”

小貓的主人,憑着出色的領導能力、觀察能力和協調能力,獲得了技能展示比賽的冠軍。他向衆人展示自己的精神體:“鏽斑豹貓,成年也只有手掌大小,是世界上最小的貓科動物。”

饒星海這一組裏只有喬芳酒拿了前三,歐一野對她的評價是:驚人的知識儲備、出色的領導能力和反應能力。

哨兵組的比賽結束後,緊接着就是向導組的比賽。班上的陽得意、宮商和萬裏都進入了決賽,唐楹等人繼續留在現場看。

饒星海告別衆人後離開,他還要到商業街去給屈舞幫忙。走出一段路後,沈春瀾在後面叫住了他。

看到老師一臉打算安慰他的樣子,饒星海的小心髒樂得亂蹦:“對,我現在很傷心。”

他實在不擅長掩飾內心想法,沈春瀾見他神情中帶着幾分欠揍的得意,滿腹好話都咽了回去:“你看上去心情不錯?”

比賽沒有得到好名次,但饒星海卻從這一次比賽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他的夥伴,他的對手,以及他還沒來得及學習的重要知識。加上之前歐一野教過他倍化精神體的知識,他現在完全不想為這一次失敗支付沮喪的時間和精力。

但跟沈春瀾耍賴,是絕對可以的。

“不太行。”他說,“想看老鼠跳秧歌。”

沈春瀾忍住給他白眼的沖動:“忘記老鼠!我想問,那個歐老師知道你有兩個精神體嗎?”

饒星海:“不知道。”

沈春瀾:“今天的比賽,是因為有太多裁判老師在場,所以你不想釋放精神體?”

饒星海點頭。

沈春瀾有些憂慮:“明天的6000米跑,有幾個障礙部分是必須搭配精神體才能越過的,你怎麽辦?”

饒星海挺樂觀:“我開跑之後就釋放精神體,小蛇放我衣服裏,黃金蟒跟着我,沒關系。”

沈春瀾于是不好再說什麽了。兩人往商業街走去的時候,饒星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沈老師,你以前的導師,聶采,”他說,“他離開新希望之後去了哪裏?”

沈春瀾明顯一愣。

饒星海只是随口一問,但沈春瀾臉上瞬間變化的表情讓他在這一剎那意識到:聶采對沈春瀾來說不僅僅是一個“導師”。

雖然不想承認,但饒星海在這一瞬間裏,從沈春瀾臉上捕捉到了飛快顯露又消失的抗拒和驚恐。

這表情他以前常常會在孤兒院的弟弟妹妹臉上看到,當別人問他們為什麽會來到孤兒院的時候。

因為提問所關聯到的記憶是不堪的,是不想回憶起來的,抗拒是第一反應,而驚恐則是因為——你,提問者,你怎麽知道?

饒星海可以抱住弟弟妹妹,但他不可能在此時此地對沈春瀾伸手。

況且沈春瀾的抗拒已經太明顯:他往後退了半步。

“問這個幹什麽?”

而且不願意正面回答。

饒星海撓撓頭發:“突然想起來了。”

沈春瀾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我不知道。”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片刻的僵滞。

“好好準備你明天的比賽吧。”沈春瀾說,“一會兒見到屈舞提醒他,明天他也要上場,今晚注意休息。”

饒星海對他揮揮手,沈春瀾轉頭走開了。

背包之中的《齒輪魚》忽然變得沉重。饒星海反複在心裏咀嚼“聶采”這個名字,粗濃的眉毛微微蹙起。

從饒星海口中聽到“聶采”,很讓沈春瀾吃驚。他當時只是在饒星海面前一筆掠過,根本沒有細說,饒星海居然記得這麽牢?

記得牢不是好事。沈春瀾很想忘記聶采訓導的內容,但當時的片段總是會在不自覺的時候,潛入他疏于防守的夢中。

夢裏的聶采總是坐在椅子上,而他總是光腳站在他面前,或者跪在地上。

夢中的狹窄鬥室永遠黑暗,地面永遠潮濕,黑而濃濁的水淹沒沈春瀾的腳背,冷澈澈的寒意攀爬而上,像枯槁濕滑的手指,令人戰栗。

“你想變得特別,對嗎?”聶采聲調輕柔,但嗓音低沉喑啞,“你想證明給所有人看,你和哥哥沈春鴻不一樣,對嗎?”

沈春瀾茫然地點頭。

“你很恨他。”聶采往前傾身,輕輕握住他的手,動作很溫柔,“沈春鴻,你恨他。要是沒有他,所有人都會看見你,而不是一個像沈春鴻的沈春瀾。”

沈春瀾沒有回答。

聶采抓住他的手又用了點兒力氣,語氣更加溫柔:“恨他,對不對?”

沈春瀾搖頭,他想掙脫聶采的控制,試圖抽手:“我不恨。”

“你不恨他,你怎麽變得特殊呢?”聶采輕笑,“春瀾,好孩子,恨意是很棒的東西。你愛一個人,或者你恨一個人,只要是真心真意,那你就會變得跟別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樣。”

沈春瀾小聲反問:“為什麽?”

“因為太多人得過且過了。”聶采的臉從黑暗之中露出,在一瞬間竟令沈春瀾感到陌生,“強烈的感情才能讓我們區別于其他的東西……哨兵,向導,我們擁有的感知能力決定了,我們應該懷着強烈的感情去活着。去愛人,去恨人,你會愉快的。”

沈春瀾只感到害怕:“聶老師,我不知道。”

聶采忽然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幾乎要把他拖到自己面前,幾乎貼着他的胸膛。惡狠狠的聲音令沈春瀾毛骨悚然:“你恨他!你恨你的哥哥,恨我,恨所有人!還有那個給你打電話的陌生人,他讓你變得特別,他選中了你,可他又放棄了你!你必須恨他,必須!”

沈春瀾又一次驚醒,背上發涼,渾身顫抖。

夢裏的事情和他真正經歷的訓導大不一樣。聶采的辦公室并不昏暗,地面也永遠是幹燥的。沈春瀾不需要光腳,也不必要以罰站的姿态立在聶采面前。

聶采甚至沒有碰過他幾次,在沈春瀾印象中,只有在說某些重要話語的時候,他才會牽着自己的手,很親昵,很溫柔,同時也很強硬。

但沈春瀾永遠都覺得,溫柔和親昵裏,隐藏着深不見底的泥淖。這泥淖當時是看不到的,但在他的噩夢裏,泥淖複活了。

他一直在抗拒着被聶采拖進去。

聶采的話很恐怖,他不相信,但每一句他幾乎都能記得住。因為這些話和他平時所聽的大不一樣,反而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導師無疑是個出色的傳道者。沈春瀾從床上坐起,深嘆了一口氣。

他此時此刻只能怪責饒星海:是饒星海提起聶采,才會令自己做噩夢的。

室內應該是暖和的,他睡前開了空調。暖氣還有幾天才會到,但冷空氣已經在今夜毫不留情席卷整個城市。

……應該是暖和的。沈春瀾打了個噴嚏。他感覺到有涼飕飕的寒風從窗戶灌進來。

“……你在幹什麽?”他擡頭細看,發現天竺鼠正趴在窗邊不斷用力,硬生生把推拉窗頂出一條縫。

沈春瀾按亮床頭燈,忍不住開罵了:“我日,你真的是智商不行,你知道外面幾度……”

他話未說完就停了,看着窗縫,目瞪口呆。

黑曼巴蛇從窗縫裏滑溜溜地鑽進來,啪嗒一聲落在地面,忙不疊扭動身軀,向沈春瀾問好。

天竺鼠躺在窗沿,松了一口氣,像完成了某件大事似的美滋滋晃動腦袋和小耳朵。

沈春瀾:“……你他媽幹什麽呢!開門揖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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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裏斯牛:以芬蘭生物學家皮裏斯名字命名的一種原始野牛。皮裏斯,1930年出生于巴基斯坦,之後随父母移居芬蘭,他是歷史上記載的第一位接受了現代教育的雪人(當時被稱作“多毛野人”)。上世紀50年代,DNA的雙螺旋結構被發現,皮裏斯是進行特殊人類基因研究的第一批生物科學家。1965年,皮裏斯通過對包括自己在內地部分“雪人”基因的研究,發現了與現存牦牛基因鏈存在極大相似的生物基因片段,并提出推論:“雪人”身上極有可能留存着原始野牛的基因片段,但如何與人類基因融合,尚需研究。該推論在歐洲引起軒然大波,皮裏斯被清除出宗教團體。1967年,皮裏斯一家人八口在家中被殘忍殺害,現場留下宗教獻祭儀式痕跡。1971年,由中亞、西亞各國組成的研究團隊在蘇萊曼山脈及興都庫什山脈交界處發現牛骨化石,證實了皮裏斯牛的存在,同時也證實了皮裏斯對于“雪人”基因的推測。

作者有話要說:

由于昨天饒姓兇徒劫走了我團的明星演員天竺鼠,今天的節目可能會令大家感到沉重……

歡迎來自危機辦精神調劑科的白小園同志為我們帶來的《喵喵喵喵喵》

白小園拎着一瓶老白幹上臺:聽說今兒這場裏有200人?人手一只貓,不用擔心。

喝了酒的白小園,一口氣複制出500只沙貓。劇場裏頓時充滿了愉快的氣氛。

沈春瀾:……

他再次拒絕記者關于“劇場導演罔顧你的心情利用沙貓招徕客人觀衆更歡呼不要老鼠只想吸貓”的相關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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