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身為帝王,要背負的東西總是更為沉重。
孫權時常會做一個夢。
帝王本不應是易夢之人。帝王象征着權威、無懈、冷酷,而夢代表着真實、脆弱、柔軟。人們熟悉自己的夢就像是熟悉自己的裸體,做夢的人即便衣飾繁華,也像是不着寸縷,令人難堪。
而孫權每晚都要穿着龍袍裸奔。
但夢裏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就另當別論了。他當然是希望夢裏的陸遜陪自己一起裸奔,而不是希望這個年輕俊秀的書生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自己裸奔。且不論臣子衣冠齊整地看君主裸奔是否符合吳國核心價值觀,畢竟君主帶頭裸奔就不是很文明,但就憑一千八百年前的某次筵席上,自己在命陸遜跳舞之後又很夠意思地親自下場陪他對舞,他覺得如今陸遜怎麽着也該禮尚往來地陪陪他。
然而陸遜只是淺淺笑着,不置可否。既沒有嘲笑他的意思,也沒有要脫了衣服陪他的打算。
二十一世紀的孫權終于知道了人反複做類似的夢其實是一種精神不健康的表現。他在夢外的服裝制式不斷更疊,漢制、魏晉制、明制、中山裝再到T恤夾克,但在夢裏始終如舊地身着龍袍。夢裏的主角也始終一襲書卷氣十足的青衫,不是象征着國之重臣的華麗官服,就是簡簡單單的最原始的讀書人的衣着,在一片茫茫白色的空間中伏案而書,豎握毛筆的手懸停半空,腕骨分明,一筆一劃。陸遜偶然會擡頭看他,但這也不在孫權自己的掌控範圍內——當他不想看他的時候,就專心致志地寫字,這種時候就算孫權真的物理意義上地裸奔,也絕不會看他一眼。
明明在夢裏兩人穿的是同一個年代的衣服,孫權卻感覺像是一個穿宇航服、一個穿沙灘褲一樣,隔了好遠好遠。
千年下來,吳主平均一個月夢到一次陸伯言,這種每月來一次的頻率,讓孫權一度懷疑陸遜可能是自己的姨夫。他面對夢裏陸遜的态度,也在時間的推移下從一個帝王本不應有的局促和忐忑,逐漸變成了熟稔和散漫。他第一次屈尊纡貴拿五根指頭在陸遜眼前晃了晃,陸續毫無反應;第二次他去搶陸遜的毛筆,陸遜也不理他,只是變戲法一樣從筆架上又憑空抽出一支,繼續伏案書寫;第三次他企圖去捏陸遜的臉,卻捏了個空,下一刻陸遜連人帶桌出現在一丈開外,姿勢都不曾變過一下;第四次他......真心實意地想要嘗試物理上的裸奔,想看看陸遜會有什麽反應,結果只是剛要解個腰帶,就聽見一聲淡而悅耳的男子聲音:“慎行”。
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引得陸遜開口,孫權一喜,連忙雙手并用地想把自己迅速扒光,以博得下一份關注......卻發現腰間的結不知怎的纏成了死結,再也解不開。
自那之後他明白,不到一個契機,陸遜是不會理他的。
于是孫權開始等這個契機,等待契機的過程中孫權也在成長——他從一個只會抖着袖袍勃然大怒指着陸遜的鼻子喝道“汝一臣子竟敢無視孤”但沒什麽卵用的吳主至尊,進化成了一個翹着二郎腿朝陸遜懶洋洋地筆個中指啐一口“臭小子我就知道你還是不肯理爸爸”然後繼續在夢境裏自娛自樂的現代高素質男性了。
在第二百二十八次朝陸遜豎完中指後,孫權又一次從夢境中醒來。他揉了揉眼睛,活動了一下被駕駛座椅背硌得慌的肩膀,在狹小的奇瑞QQ裏舒展了一下小憩過後有些發酸的胳膊和雙腿——他本該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失去感知酸痛的權利,卻因為天地間奇妙而不明的法則一直保有它到現在。
早晨的陽光從天窗洩下,人煙稀少的樹林裏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孫權拽下貼着“朕在補覺”四個大字的博物館周邊眼罩,擱在方向盤上的雙腳提着皮鞋落回地面,從副駕駛座上拎過幾個紙袋,打開車門下了車。
車旁一扇雕花大門後,一個正在修剪草坪的小姑娘聽得動靜,小跑着過來幫他開門。孫權朝她點點頭,揚了揚手裏的紙袋:
“我來看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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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影隐沒在大門內的一片綠茵裏,身後門邊書寫着“療養院”幾個大字的銀色牌匾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周瑜手腕一擰,最後掄了一個劍花為整套劍法作結,而後由弓步起立,收劍于身側。整個氣質瞬間由充滿精巧爆發力的蒼勁感,變為靜如止水的優雅。像是一顆四下生枝的鋒利冰樹,突然融回一汪清水。
......在他身後,圍着的一圈小男孩、老大爺呆愣愣地凝固了三秒,集體下意識鼓起掌來。
周瑜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餘光瞥見不遠處在公園綠地中心跟狗玩得歡暢的孫策,額角歡快地跳了跳。
你倒是也給我舞起來啊!讓我一個人被圍觀算怎麽回事!
“那個......大哥哥,”小男孩中有個膽子比較大的跑上前來,怯生生地看着周瑜指了指旁邊的一棵樹,“能不能幫我們拿一下羽毛球?不小心打到樹上去了......”
周瑜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氣,心道原來不是來問武功秘籍的啊,真是太好了。他順勢掃了一眼周圍,清晨的公園裏老人兒童居多,除了他(和那邊在二人世界裏你叼劍來我來搶的一人一狗)以外,确實是沒什麽有生力量能夠有本事取下樹上的羽毛球。
于是周瑜二話不說,點點頭兩步走到樹下,揚手就把套着劍鞘的劍往樹葉間一抛,一手接住被輕輕一碰跌下來的羽毛球,一手把劍接回手裏,樹影甚至都幾乎沒有晃動一下——也就是說,其扔劍的精準程度,連一根樹枝都沒挨着!
接過羽毛球的男孩目瞪口呆,眼睛都忘了眨一下。
周瑜預感不妙,直覺告訴他這孩子下一秒還是要脫口而出“我想拜您為師”——于是趕忙轉過身去跟遠處的孫策沒話找話地喊道:“喂!伯符!你到底是不是來練武的?”
孫策原本趴在草地上跟大狗額頭頂額頭,聽聞此話後跪在地上直起了身子:“練不了啊!劍被狗叼着呢!”
“給你!”周瑜突然一下起了心思,手臂一掄便連劍帶鞘用力擲了出去。這一扔的手法頗為講究,劍在空中完整地翻滾了幾圈,卻因慣性而沒有任何劍鞘分離的意思。
而毫無時間差地,孫策由雙膝趴跪的姿勢直接一躍而起,手往前一伸恰好抓住了劍,在轉體過程中順勢抽開了劍鞘,沒有任何間隙地便開始舞起了一套流暢的劍法!
……帥歸帥,周瑜甩了甩扔劍的手心想,但總有一種扔了個飛盤讓狗叼住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知道孫策只要武器一到手就會忍不住手癢開始玩起來,周瑜總算是把圍觀群衆的注意力給抛了過去。他半是無奈半帶笑地搖搖頭,口袋裏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一看竟是諸葛亮的來電,遲疑一下按下了接聽。
“周瑜,你相不相信我真會占蔔和預言?”
“......”周瑜不是很明白他這個開場白的深意,“......你學會觀星了?①不是我說你啊孔明,這年頭想閑聊可以發微信,不需要特意打電話給我,浪費大家的人生。”
“不,我預言到孫權不日就會登門拜訪你們家。”
周瑜這回眯了眯眼睛:“你是怎麽碰到他的?我們跟他相遇也不過是沒幾天的事。”
“我剛剛買完菜回來,沿途看見一輛奇瑞QQ停在一家療養院門口,結果發現睡在駕駛室的司機是孫權。他的擋風玻璃上被交警貼了條,大概過幾天就會去借孫策的駕照消分吧。”②
周瑜:“......”
都不知道是該先誇你自己買菜好賢惠還是該先教育仲謀不要違章停車。
“別想了,孫策駕照上也不剩幾分給他扣。”周瑜冷靜地追問,“所以他為什麽會睡在那裏?”
“誰知道?”可以想象諸葛亮在電話對面聳了聳肩的樣子,聽筒裏隐隐約約傳來塑料袋的聲響,大概是他正在......把買來的菜往冰箱裏放,“我買菜的時間還挺早的,他有可能是在車裏睡了一夜吧。說真的,就算是便宜弟弟,那好歹也是吳主,如果真的拮據到沒地方過夜你們還是收留一下人家比較好?我都看不下去了,心寒。”
周瑜:“......”我謝謝你打抱不平啊。
“不過,你不覺得奇怪麽公瑾。”諸葛亮的口吻還是淡淡的,但稱呼的改變使得談話瞬間帶上嚴肅意味。
“是很奇怪。”周瑜問都不問便直接回答,仿佛心裏早有所料。
“曾經我們幾百年都求而不得的同類或者轉世,如今好似一擁而上地在這個世紀出現。”諸葛亮低聲說,“你與孫策在世紀初重逢,幾年後遇到了我,而後是虞翻,孫權,大小喬,我這邊也差不多......”他止住了話語,到底是沒提自己遇到的是誰,似乎覺得不必占用這裏的讨論時間來詳細說明,“我本以為是羁絆越深,越容易相遇,現在看來卻沒什麽道理。歷史上你我沒什麽羁絆,我跟孫權亦沒什麽羁絆,如今卻能在大街上随随便便就撞見。”
“放在之前,這簡直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周瑜贊同地低喃道,“就好像這個時代有什麽無形的力量讓我們重聚在了一起。”
“如果真是時代的旨意也就罷了,我卻擔心這其中有什麽人為因素。”
“你是不是想到了一個人?”
“不錯,看來你也是。”
“司馬懿。”“郭奉孝。”兩人同時異口異聲道。
“......”毫無默契,周瑜覺得就算按照演義裏寫的,他倆真在孫劉聯軍帳前合作商量過赤壁對策,那也頂多是自己在掌心寫了個“火”字,而諸葛亮的掌心一攤開是個“淦”字......然後雙方打着哈哈圓場,說點什麽淦字拆開左水右金,與火同屬五行,都督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哪裏哪裏,淦字與“幹”字同音,表達了貴軍與曹賊對抗到底的信念與決心,實讓我軍欽佩......真是成年人的虛與委蛇。
“司馬仲達也就罷了,郭奉孝可是在千年前的那件事裏徹底魂飛魄散了,連轉世都沒有留下。”諸葛亮提醒道。
“以他的本事,就算魂飛魄散,我可絲毫不懷疑他在當時就有能力影響到千年後的現在。”周瑜望着遠處孫策在陽光與人群中舞劍的身影,平靜地說,“總之,我們這些人重逢也不見得是壞事。”
“倒也是。”諸葛亮沒有反對,聽起來也意有所指,“有什麽新情況再聊,挂了。”
孫權提着紙袋在療養院走廊裏穿梭,前方引路的小姑娘時不時回過頭來跟他說話,清秀的臉蛋在陽光下白皙透紅。
“我一大早就看見你睡在門口的車裏了,怎麽這次來得這麽早呀,頭天晚上就來了嗎?”小姑娘邊走邊問。
“是,”孫權神态自然地點點頭,也不管自己的回答會不會被人當成變态就實話實說,“最近太久沒有夢到陸教授了,有點想他,想着跑到這門口來睡一覺會不會有效果,果然是有的。”
姑娘:“......”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小姑娘艱難地眨了眨眼睛,笑容裏帶着一絲勉強,“你明明不是教授的家人,為什麽比他的家人還來得頻繁......”
孫權這回笑了笑,總算不再語不驚人死不休了:“我跟他之間有一段往事,他的身上有一些我的疑惑。答疑解惑是一個教授應該做的,對吧?”
“呸,你看着都沒有二十歲,能跟教授有什麽往事。”小姑娘不太相信地吐了吐舌頭。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小姑娘細聲細氣地對着門上的傳話系統說了句“陸老,他又來啦”,敲了敲門後輕輕推開,沖孫權做了個請的手勢。
房間裏灑滿陽光,把一切都照得近乎透明。落地窗邊的輪椅緩慢地轉向門口,輪椅上坐着的老人鬓發銀白如雪,眼含微笑望着他們,滄桑的面容仍飽含常人所沒有的儒雅智慧之氣,能看得出年輕時的俊朗影子。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般場景,孫權還是呼吸微微一窒,忘了跟身後鞠了個躬就先行離開的小姑娘道聲別,徑直走到輪椅前蹲下,把裝了些禮品的紙袋們輕輕放到地板上:“我來了。你......您昨晚睡得怎麽樣?”
“你沒睡好吧。”老人答非所問,孫權知道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重達三噸的黑眼圈,于是用食指撓了撓臉:“是......最近有點失眠。”
陸遜這一世是位德高望重的歷史學教授,并且恰好也姓陸。當孫權一年前找到他時他已然踏入古稀之年,但還是叫孫權一眼認出了蒼老軀殼下的靈魂。任何年輕人在他面前都逃不脫被溫和而睿智的目光洗禮得近乎透明的命運——但那僅限于真正的年輕人。孫權的真實年齡比老人還要大得多得多,因而他反倒可以在這一世的陸遜面前故意“裝嫩”,用來博得老人那笑吟吟的目光。孫權有時候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想這麽做,就像是能額外得到很多陸遜和前世如出一轍的放任和縱容一樣。
老教授——孫權還是習慣在心裏稱他為伯言——皺了皺眉:“工作日的大清早就跑過來,有給過大學老師假條,或者是跟公司領導好好請假麽?如果你是我的學生,期末很難不挂科。”
“......都說了我是無業游民。”孫權笑眯眯地嘆了口氣,雙手握住輪椅慢慢地往落地窗邊推了幾步,好讓他更好地看到窗外的景色,“沒有學校或者工作的束縛,您放心好了。”
“你的言談可一點兒都不像未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陸教授頗是不相信地搖了搖頭,“能與我在史學上暢所欲言的年輕人,就算是我最器重的博士生也很難做到。”
“您與人交往也會看身份背景、年齡學歷的麽?”孫權反問。
陸教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不太明白一直貫徹“有教無類”“交友無類”的自己為什麽會對這個年輕人的來歷如此在意。半晌,老教授啞然失笑:“你這個年輕人倒教育得是,是我這個老人家唐突了。”
兩人之間又無聲了一會兒,窗外傳來陣陣鳥鳴。孫權突然察覺到清早的空氣還是有些涼的,于是像是本能一樣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陸教授身上。當衣物的觸感接觸到老人肩頭時,兩人好像同時凝固了一下——這是一個和千年前那場戰役中多麽相似的舉動。
只是一方記得,一方卻再也不會有關于那次振奮人心的大捷的記憶。
空氣進入肺裏帶來陣陣涼意,孫權吸了吸鼻子,正欲開啓一個話題,便被輪椅上的老教授敏銳地打斷:“你感冒了?”
“啊......可能有點。”孫權沒說自己在一輛小破車裏睡了一宿,只是莫名心虛地摸摸鼻子——千年前他面對陸遜對于自己身體方面的質疑就總是心裏發憷,想不到千年後還是會有這種倒黴催的條件反射,“這兩天不是特別熱。”
“那麽就應該把衣服穿回自己身上。”陸教授鄭重地說,“或者吃藥。”
“這點小事......”
“這點小事關乎身體健康,學不會愛惜自己的人,也沒有資格去學習這世間別的知識。”
孫權苦笑一下,心想我已經不是九五之尊啦伯言,龍體安不安康真的無關緊要,咳個嗽打個噴嚏再也牽動不了江山社稷,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大臣會唠叨的——除了你。
“知道了,只是一直沒有時間去藥店而已......”
“無業游民也沒有時間嗎?”雖已是暮年,但陸教授的腦子仍然靈光得很,一下就抓住了孫權話裏的漏洞,甚至還像個年輕人一樣微微挑眉質疑。
孫權啞口無言了片刻,不想即便隔着千年的年齡差,陸遜還是這麽擅長嗆自己。而陸教授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樣對待一個年輕朋友多少有些咄咄逼人——說來奇怪,性格溫和保守了一生的教授似乎一碰到孫權就容易變得鋒芒畢露起來。于是他微微笑道:“我去幫你買藥好了。”
“您?”孫權訝然地瞥了一眼教授安置在輪椅踏板上的雙腿。
“是的。你推我出門,去找一家藥店,我來結賬。”陸遜說得理直氣壯。
TBC.
會HE的啦
①觀星:三國殺裏諸葛亮的技能,可以預知牌面。
②一般在非紅綠燈十字路口的地方停車是很難被扣分的,只會罰款,這裏為了方便我就直接篡改交通規則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