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季光虹漫無目的地沿街走着，不知自己該去向何處，洛杉矶是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卻找不到只屬于他的容身之處。
天使之城，繁星之城，夢想之城，也一定隐藏着很多夢想破碎的殘骸吧。
大腦完全停止了工作，雙腳卻擅自把他帶去了打工的冰場。他為了給試鏡騰出時間，今天專門申請了調休，同事們看到他神情恍惚地出現，多少能猜出演員工作并不順利，也沒有多嘴地詢問些什麽。
季光虹租了雙冰鞋，不是以教練而是以游客的身份上冰，快速滑步，轉身，後外點冰三周跳，然後嘗試做半貝爾曼旋轉——雖然艱難，但好歹還是完成了。
數年前确認了雷奧對自己只是毫無占有欲的友情時，他也把精力全部投入了訓練，每天早到晚歸，挑戰之前還沒學會的後外結環四周跳，反複在冰上摔到渾身淤青。或許只能用透支身體來緩解失戀的痛苦。
教練看出他的狀态有些異常，放了他一天假，帶他去看電影吃蛋糕談心。從小學時起，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獻給了滑冰，與教練相處的時間比家人還久，比誰都更了解他的教練女士沒幾下就猜出了，最乖的小徒弟是在為戀愛煩惱而沮喪，坦然地對他講起自己二十多歲時被前男友辜負的陳年往事。
“想開點，誰年輕時沒愛過幾個傻逼。我們的小季這麽好，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這麽不長眼。”
他總算是笑了出來。然而，愛上了美國隊的競争對手，險些酒後擦槍走火，可對方依舊把自己當成普通朋友看待，這種真相未免也太難以啓齒了。
已經夭折的關系，沒必要繼續糾結不休，他輕輕捏起左拳。
“放心吧教練，我沒事……不管對方喜不喜歡我，我都會以比賽為重。如果這種心情能利用的話，就讓我盡情利用它得了，我們的目标是2022年的北京冬奧吧……”
季光虹的目光很真誠。教練屏息靜靜聽着，神色有些動容。
“我以前，看過一部超級英雄片，主角是個有着雙重身份的學生，每天都在忙着用超能力幫助普通市民，畢業典禮那天，他忙着做好事錯過了女朋友的演講，之後就再也沒機會出席了……主角拯救過很多人，卻唯獨沒能挽救最愛的女孩的性命……他也因此心碎過，但人們需要他，所以他還是得繼續穿梭在城市裏，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為下個賽季準備的節目，就取材自這部電影，扮演他非常喜歡的那位英雄。
“您說過我是中國的英雄吧……英雄是不會因為失戀而停下腳步的。”
他微笑着吃掉了盤中的蛋糕，目标漸漸變得堅決。冰場永遠是屬于他的天地，既然已經在戀愛上輸了一成，便決不能把金牌拱手讓人。
季光虹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有人在背後大聲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停下旋轉，回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雷奧正站在護欄外側，沖他拼命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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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剛才分明最想馬上見到，而此刻卻最不想面對的人。
他剛脫掉冰鞋，就看到雷奧站在休息區等他，手裏還拿着兩杯咖啡。
“剛才去了你家一趟，沒找到你，就猜你會不會在這兒……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哦……在上冰，手機關了靜音。”季光虹從他手裏接過一個紙杯，打開手機确認了一下，居然有十二條雷奧的未接來電，忙喝了口咖啡壓驚。
“你這麽急着找我？有事嗎？”
“我還想問你這個呢，你中午來過我家了吧？”雷奧仔細打量着他的臉，“你有心事。”
“…………”
去過他家又飛速逃離的事，還是被他知道了。今天究竟要丢臉到什麽程度才算結束？
季光虹沉默了片刻，被雷奧拉着坐在了身後的長凳上，醞釀了一會兒情緒，才把第二次試鏡失敗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這麽好的機會，估計很難遇到第二次了，而我卻沒把握住……和父母約定的時間是一年，現在只剩下五個多月，恐怕無論怎樣……都沒法再突破瓶頸了吧。”
他大大地嘆了口氣，把苦水一股腦傾瀉出來，确實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演技不穩定确實是個問題呢……”
“像你這種天賦異禀的演技派，大概沒法了解這種苦惱吧。”季光虹苦笑着說。
“你要不要和父母商量一下，讓他們支持你在洛杉矶多待幾年？這裏是好萊塢的地盤，有很多不錯的私營表演訓練班，不少非科班出身的演員都是這樣學成出道的。”
他很羨慕雷奧總是能這麽積極又充滿行動力地看待問題。
“很好的提議，可是那樣就得辭掉冰場的工作，學費也是一筆大開銷……我已經任性了一年，不能再給家人增添經濟負擔了……”季光虹自嘲地笑了笑，“也許我應該馬上回北京，繼續參加綜藝節目……趁他們現在還願意要我。”
雷奧唇角上揚的弧度漸漸消失了。
“可你想做的是好萊塢演員，而不是随便怎樣出現在電視上吧。”
他颦起眉心，罕見地露出了不悅的表情。
季光虹有些發憷地縮了縮脖子，腳尖并攏在一起又慢慢打開。
“……你說得對，是我太消極了。”
“光虹，你明明這麽努力，出色，有趣，可愛，又讨人喜歡，為什麽總是這麽缺乏信心。”
——也只有在你身邊時會這樣啊。
他很高興發現自己在雷奧眼中的形象還挺美好，可如果這些都不足以讓你愛上我，又有什麽意義。
這種話，他無法真的說出口，空氣始終中流淌着無言的沉默。
“如果你只想告訴我這些，為什麽不直接叫醒我說？你中午……為什麽突然走掉？”
雷奧側目觀察了一會兒季光虹的表情，覺得他仍未徹底打開心結，終于問出了他最想逃避的問題。
“嗯……”季光虹表達得隐晦，“你家裏還有別人啊。”
雷奧思考了片刻：“你是指特蕾莎？我已經說教過她了，給客人開門時至少要把裙子穿好。”
美國青年很幹脆地承認了自己家裏還住着一位女性。季光虹擡起頭，特蕾莎這個名字……總覺得有些耳熟。思緒迅速飛回了18歲休賽期在洛杉矶度過的那個假日，他和一大家子伊格萊西亞們在別墅前的草地上燒烤，有個頭發短得像男生的小女孩把不吃的洋蔥偷偷撥到他盤子裏，還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他第一次見到雷奧年紀最小的妹妹時，特蕾莎只有9歲，現在已經是發育良好的18歲少女了。
季光虹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羞憤地把臉埋進了自己的膝蓋。
“……我是個白癡。”
雷奧一臉不解：“怎麽？”
“她穿着你的襯衫…………我以為她是你的情人……”
他幾乎能想象出小女孩看到來自己家做過客的中國哥哥出現在門口，又忽然慌慌張張地落荒而逃，滿頭霧水地去叫雷奧起床時的心情。
季光虹本以為雷奧會嘲笑自己，可雷奧沒有。
他暗戀了很多年的人只是用一種困惑卻又尖銳的眼神凝視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輕聲細語地問道。
“如果我真的有床伴的話，又會怎樣呢……你為什麽會對穿着我的襯衫的女孩這麽敏感？”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有點尴尬……”
“樂隊裏也有很多開放的朋友，經常在我面前和女粉絲調情，我好像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沐浴在雷奧的解剖刀似的目光之中，仿佛赤身裸體在雪原上行走，四面八方都是炫目的熾白光線，一切謊言都無可遁形。
季光虹深吸了一口氣，糾正了剛才的說法。
“好吧……我怕我會嫉妒。”
“我還是不明白，你是嫉妒我更受女人歡迎，還是……”
“…………饒了我吧。”
他聽到季光虹呼吸的聲音變得有些紊亂，轉頭去看的時候，卻發現對方的眼睛像進了灰塵一樣紅了起來，拼命咬住下唇忍耐，才沒讓眼淚奪眶而出。
——因為我愛你啊。
——帶獨占欲的那種愛法。
對方的提問像層層剝落洋蔥皮般，讓他把最柔軟的秘密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這個人總是對朋友有多溫柔，對愛上他的人就有多殘忍。
雷奧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季光虹突然濡濕的雙眼，雙瞳中也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像是從季光虹的淚水裏看出了許多東西。
他不再發問，而是攬過好友的肩膀，安撫似地吻了吻他蓬松的頭發，貼在他的耳畔柔聲說：“你放心好了……我沒有情人，也不會有什麽床伴的，我，一直如此。”
季光虹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像幹旱了好多年後忽然進入雨季。
雷奧對着他的頭發吻了又吻，把臉埋進他的肩膀，從後面抱住他，不停低聲重複着一個短句。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清楚，是“I’m so sorry”……
溫暖的體溫覆蓋了他，還有他怎麽都沒法忘記的，熱帶雨林似的男士香水味。
過往的冰場來客都用不可思議的眼光打量着在休息區椅子上靜靜相擁着的兩位異國男性。季光虹後知後覺地開始害羞，扭動着掙開了雷奧的懷抱，用袖子使勁抹了抹臉，依然沒能阻止眼淚持續滑落。
他努力擠出一個浸滿眼淚的笑容，拎起裝滿月餅的購物袋擋在自己的臉前。
“呃，快到中國的中秋節了，我媽給我郵了很多家鄉特産……你和特蕾莎，要不要吃月餅？”
TBC
